他正式向你介绍:“她叫宁茉,是我对象,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宁茉笑嘿嘿地补充道:“我俩的爸爸是同事,妈妈是麻友,从小就是邻居,一起上的小学、初中和高中。”
你由衷地赞叹:“真棒啊。”
宁茉叹了口气:“可是他要复读一年,大学就不能一起上了。”
吴文瀚说:“嗨,这不算什么。你先去大学探探路,等我一年,随后就来。”
“姑且相信你。”宁茉说,“不过我劝你最好说到做到,万一我在大学里看上别的高质量男性呢?那就晚啦!”
“我怎么不相信呢?”
你听着他俩拌嘴,心道,他们可真般配啊,像一对骑着白马浪迹天涯的大侠。
那晚你沿着围墙慢慢地往回走,月已完全隐入云后,只剩满院漆黑。绿色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也已失水枯萎,颓败不堪。
夜里你在床上辗转无眠,只好披上衣服来到阳台,趴在栏杆上对着月色发呆。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你看了一夜的月。
进入高三,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
“多考一分,干掉千人”的标语贴在教学楼前,被风吹得摇晃,振出一种横扫千军的气势。
人们脚步快了,笑容少了,沉闷的气压笼在教室上空,偶尔爆发出的笑声是那么尖锐且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在用尽一切时间学习,吃饭和上厕所也在背书。
在一切的紧张与苦闷中,只有吴文瀚是那根松弛的弦。他依然我行我素地读着课外书,为抢饭的人流量变化建立正态分布模型,用自己摸索来的大学数学知识来解高考压轴题,多余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和自己下五子棋。
他告诉你:“如果有难理解的知识点,可以问我。你在围城里,我在围城外,视角不同,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你问过他一个历史事件,他当天就找到一大堆有趣的野史讲给你听,你笑得停不下来的同时,还真透彻地理解了那个知识点。
你问他最多的是地理中的河流与山脉,他脑子里像有一幅活的地图,滔滔不绝地对你讲某某河流的变迁、流经省份,他会告诉你山脉的特有物种,佐以生动的图片。
偶尔他沉默一整晚,多半是在绞尽脑汁地写情书——宁茉要求他每月写一封言之有物的情书,她会严格检查。吴文瀚虽然嘴上抱怨,但写得非常认真且用心,常常洋洋洒洒地写大几页。
他说:“其实情侣关系的重点,就是不能因为亲近而怠慢。”
你深以为然。
但他们偶尔也会闹矛盾,令你遭殃。每当这个时候,你就被迫成为传声筒,为他俩递纸条。往往递了两轮后,你就撂挑子不干了,把两人叫到一起便扬长而去,等他俩自行和解。
日子就在打打闹闹中流逝,一二三轮复习,一模二模三模,这些特殊日子成为高三生活中的锚点,锚定那段没有实感的硝烟生活。
与高考同样重要的是志愿的填报。在学习疲累的间隙,同学们便捧着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阅读。里面的信息复杂而详尽,历年重本线、各大高校历年分数线、预估今年分数线,还有什么调剂与非调剂,提前批次录取,什么志愿极差……
你看了一眼便不愿看了。你始终认为,只要分数够高,便不用花时间研究那些东西。有真本事,就敢有真性情。
你的目标只有一个——燕园。那是你从小学起便开始向往的高等学府,是你的梦中情人,是你有且仅有的唯一念想。弱水三千,你只取这一瓢饮。
高考前的三次全市模拟考试,你的成绩都在年级前三。按照往年的数据,年级前五完全有机会叩响燕园的大门。你只需保持状态,稳住心态。
百日誓师过后,学校召开了一次全体高三学生的家长会。密密麻麻的人群,喧哗嘈杂的校园,直接把紧张的气氛推到了最高峰。
你的母亲来参加家长会,“好好复习”、“考完再玩”、“这是唯一的机会”被她车轱辘似的一遍遍重复,每说一遍,她都要厉声质问你是否记住。
你心不在焉地“嗯”着。
离开前,她说:“你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汇报学习情况。”
你皱起了眉,随口敷衍着,送她出了学校。
你不想给她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前你都需要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打完后又需要很多时间平复心情,极其影响学习效率。
可是某个晚自习上,班主任示意你出去,把手机递给你:“你家长的电话。”
你接过电话,听到了你母亲尖锐的质问:“让你打电话,怎么没打?”
你说:“学习太忙,忘了。”
“最近复习得怎么样?”
你说:“还行。”
她又把那些话拿出来一遍遍说,她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必须要为她争气、她除了你没人能指望、高考是你最好的机会、送你去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一边有气无力地嗯着,一边想,她一遍遍地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为了抚平她自己的焦虑么,可你的焦虑谁来抚平呢。
你想到家长会的那天,吴文瀚和他的妈妈一起走出学校,两人开心地商量着今晚吃什么。原来家长可以成为孩子的朋友,可以不与孩子对着干,也可以不把自己的失败转化成压垮孩子的大山。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你母亲提高声音质问。
这一句格外大声,你确信旁边的班主任听到了,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我知道了,还有题没写完,先挂了。”你说。
挂断电话后你把手机还给班主任,低声道:“对不起,老师。”
“没事,去复习吧。”她摸了摸你的头发。
你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
你生怕电话再打到班主任那里,只好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这需要强大到混蛋的内心,而你显然还不够混蛋,所以你每次都像全身骨骼被碾碎又拼起那样疲惫。
你给陈知玉写留言,鼓励他,为他加油。你和他打电话,共同梦着北京,天安门、长城、颐和园成了你们梦想的港湾,安放被高考冲击得兵荒马乱的高中。
偶尔你复习不进去时,吴文瀚会带你去操场打球。晚自习的操场通常空无一人,他把篮球抛给你,让你投球。
篮球擦着球网落地,但更多时候根本挨不着网。你会在地上坐下,他坐在你的旁边。
“投不进球,你会觉得挫败吗?”吴文瀚问你。
你说:“会吧。”
“可是人生并没有一个球框等着你去投,也并不是进了球才算成功。无论求落在哪里,都是选择,而选择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他说,“或者用更通俗的一句话讲,人生是旷野,而不是ABCD条单向道路。”
你用手肘撑着膝盖偏头看他,有气无力地说:“……围城。”
吴文瀚笑了起来:“对哦,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我会比你更emo。”
你说:“你不会的,你是大侠。”
“这么巧,我也觉得我是大侠。”
你和他同时笑了起来。
你说:“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那提前谢谢了。”
你脑中对于高考的记忆几近于无,只记得走出考场那一瞬,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茫然与平静。
你顺着垂落花藤的院墙慢慢踱步,来到了信件收发室。
三年来,这间十平米的收发室是你除宿舍教室外最常来的地方,信件跨越山海而来,带来一方鲜活的水土,是你高中生活的亮色。
属于你们班级的木格里躺着两封信,收件人都是你。一封是陈知玉的,一封是果果的,邮戳日期是高考前一天。
正要去拿时,一位同学急匆匆地冲进来,撞到你的手肘,碰掉了那两封信。你弯腰去捡,却突然愣住了——
在最底层的木格里,也躺着一封你的信。
邮戳日期是两年前,寄件人是许潇然。信封落满灰尘,微微泛黄,散发着潮意。
你半跪在那里,握着这封迟了两年的信,久久不动。
刚才撞你的同学紧张地问:“同学,没撞疼你吧?”
你摇了摇头。
你的脸色一定白得可怕。
这封信没有躺在你们班级的木格子里,可能是邮差的粗心大意,可能是碰掉后被人随意塞进格子,也可能是其他原因。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六次偶然,把托马斯推到了特蕾莎身边。一次偶然,就足以让那个夏天成为永久的分离。
可你的记忆前所未有的鲜明,你记得他跨越山海而来的十五岁,记得他在你唇上留下的不算吻的吻,记得他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那眼泪将你的铁石心肠砸开了一道裂缝,令你短暂地动摇。你的手指微微痉挛,虎口处的皮肤又开始紧绷。
可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慢慢地站起身,蹲久的晕眩让你不得不紧握住门框缓过一口气,才抬脚离开收发室。
夏日已至。
高考成绩查询通道开放,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你输入了相关证件号码,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后,点击了确认键。
你看见了一个数字。一开始,这个数字在你心里并没有什么意义。你计算出,这个数字超过了去年的重本线70分。
可是不对。
你终于迟钝地想起了你预估的分数,顿时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一般冻住了。屏幕上的这个分数,比你的预估少了20分。
鼠标往下滑,语文、英语、文综,都与你的预估相差无几。那么差在哪里呢,对了,是数学,竟然是数学。
你看不懂128这个数字,特别是当它跟在“数学”两个字后面。从一模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测试,你的数学从未低于145,它是最令你放心的一科。
你凝神坐在电脑前,看着这个数字,又似乎只是在静静发呆。
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你没有去管,紧接着座机也响了起来,直到停止。
手机一遍遍响着,闪过许多人的名字,陈知玉,果果,钱渊,宋文,苏锦华,甚至是许潇然。
你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你感觉头疼欲裂,整个人被撕裂成两半,剧烈哆嗦,剧烈疼痛。
在暴雨雷鸣中,你逃也似的离开了家,任冰冷大颗的雨水砸了你满头满身。透心的凉意让你感觉到了真实,你看见慌忙躲雨的行人,地上溅起的泥沙,东倒西歪的翠绿树木。
不知什么时候你手里多了瓶啤酒,似乎是买的,可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店铺都已关门。你撕开拉环,灌了一口混杂雨水咸腥味的啤酒,茫然地想,你好像考差了。
一滴硕大的雨滴砸在你的睫毛上,你被迫闭了闭眼。这场大雨可以融化和带走无数眼泪,让哭泣也变得体面,可你并没有流泪,你只是茫然,空洞,甚至有些疑惑。
你想,怎么能是数学呢。
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吴文瀚的名字,你终于接了今晚的第一个电话。你想再和他聊聊科幻,聊聊宇宙,让宇宙的浩渺无垠消解掉人类微不足道的得失与痛苦。
可这次他并没有和你聊光速飞船与黑洞,他也是来问你分数的。
你告诉了他。
“好像还不错啊?除了Top2,其他学校都有机会吧。”那边的声音窸窸窣窣,他似乎在翻动本子,“我问了好多人的分数,简单做了个排序,你,嗯,大概在年级十五左右吧。”
你说:“我考差了。”你惊讶于你声音的平静。
“唉,确实,不过还是很优秀啊。”吴文瀚说,“反正都考完了,出去玩玩,不要闷着自己。”
你喝光最后一口酒,将啤酒罐捏扁,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要不,我和你一起复读吧。”你说。
“我去,别啊学霸!”吴文瀚惊讶地提高了声音,“你图啥啊!你就算考得再差,也是全省前三百的水平啊!全省一共二十多万文科考生,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白白浪费青春啊,大学生活多美好啊,你就不向往吗?”
你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是么。”
“真的,你信我,大学好玩的多着呢,社团,谈恋爱,参加比赛,不都比闷在教室做题好玩多了?你听我的,千万别钻牛角尖。”
“嗯。”你说,“好。”
你又道:“谢谢你。”
“谢什么?”
“所有。”你的声音在滂沱大雨中几不可闻,但你相信他能听见,“你的一切。”
挂断电话后,你宛如一个幽灵,在雨水冲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兜里的手机没有停止过震动,但你不去理会。
你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你想起高一时,那位高高瘦瘦却又和蔼可亲的物理老师,他对你讲狭义广义相对论,热力学第二定律,万有引力,波粒二象性。他对待宇宙与对待小球一般如一,那是他的文心。他希望你有深入研究的意愿。在得知你选择了文科后,他难掩失望,却仍希望你不要放弃对物理的学习,他留给你私人手机号,让你随时问他问题。
那时你告诉他,你的梦想是北大中文系,你想读遍从先秦到明清的所有文学作品,你想翻遍二十四史与资治通鉴,你想在文学中寻找到你毕生所求的超越功利的审美。你想挑灯与古人作伴,穿越千年与古人会心,你希望活成可耕可读的中国文人。
那是你的文心。
你想起吴文瀚,他在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闯入你的生命,像一位醉酒的潇洒大侠,他的诗情与松弛,给了你如宇宙般浩渺无边的神秘。你想起初夏时的晚香玉,青绿的花藤温柔垂落,拂过你的肩膀。那晚的月色无边,包容了少年人懵懂的情思与苦涩。
你想起陈知玉。你的心脏突然狠狠地抽痛起来,不得不在路边的台阶坐下。
你不能想他,不敢想他。
你浑身被雨水打湿,单衣紧紧地贴在身上,从里到外都是透心的冰凉。你开始冷静地思索——数学为何会背叛你。
在高考前的那段时间里,你的数学成绩稳定在145左右,你深信高中数学里没有题能难住你。所以那些本该属于数学的复习时间,被你留给了知识点繁多的文综。
原来数学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数学。
你原以为你与数学是天作之合,可并非如此。你必须用全心的热爱与冷静,谨慎与求索,才能轻轻掀起它神秘的面纱,与它短暂共舞。
可故事的最后,你背叛了它的法义。
原来是这样。
你多想再读一读《三体》,这一次,你一定将那句话深深牢记——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一道闪电照亮了街道,你看清了你所处的位置,这正是那条布匹专卖街,正是那家店。五年前在此处,160元一米的黑布击碎了你的江湖。而现在,一起碎掉的还有你的文心。
你站起身来,向反方向走去。
这个夏季总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像漫长的告别。
又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陈知玉在楼顶找到了你。你已经躲了他许多天,而今天是志愿填报截止的日子。
“你他妈什么意思?”他劈头盖脸地问。
你平静地说:“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能和你去北京了,很抱歉。”
他不敢置信:“620分!你考了620分!你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考这个分数么!”
你低下头:“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失败了。”
“你能不能睁大眼睛看看!”陈知玉攥住你的衣领,强迫你看向他,“北京不只有那一所学校!有数不清的好大学!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反悔!”
你挣脱他的桎梏,声音平淡无波:“没用的。我没有研究过任何关于填志愿的规则和技巧,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分数的效用最大化。我之前觉得只要考得够好,就不用去研究那些有的没的,是我太自负了。”你顿了顿,终于看向他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我太累了……”
“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宽裕。友情是这样,成绩也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你慢慢地诉说着,“我永远在拼命,在争取,在计算,生怕自己被抛下。可是这一次,我太累了,我不想再像一个操持生计的家庭主妇,抠抠搜搜地计算我的分数够得上哪个学校、哪个专业的提前批,计算报考这个专业的人里有多少个超过我,多少个不如我。计算第一志愿如果没被录取,减去极差后够不够得上第二志愿。太狼狈了,太难看了……还有,太累了……这一次,就这一次,我想体验宽裕。”
相似小说推荐
-
南方海啸(卡比丘) [近代现代] 《南方海啸》作者:卡比丘【CP完结】长佩VIP2024.10.28完结18.32万字 22.84万人阅读5,423.69万...
-
为兽神献上盛世(齐氏孙泉) [穿越重生] 《为兽神献上盛世[基建]》作者:齐氏孙泉【完结】晋江VIP2024-10-22完结总书评数:176 当前被收藏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