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出于对一个临时下属的关心,韦嘉易觉得这关心好像过界了。再说,赵竞像是那种还没来得及对感情有任何的概念的人,听他的意见就像站在路边听金龟子算多边形阴影面积。
但赵竞大概不这么想,他还在等韦嘉易说话。双手抱臂,表情带着忍耐,浅棕色的上衣是亚麻混桑蚕丝质地,柔软无匹地贴在他上臂的肌肉上,布料熨得平整,连褶皱也带着一丝金钱的气息。
好像只要韦嘉易开口,马上会有律师带着一个团队坐直升机飞来岛上,帮他起草起诉状。
韦嘉易看着斗志昂扬、不知人际关系为何物的赵竞,觉得难办,想了想,决定先从心理上把赵竞和他的距离拉开一些,试探着问他:“赵总,你为什么想要帮我?”
“什么意思?”赵竞看着韦嘉易,唇角不高兴地撇了撇。看似傲慢,韦嘉易知道他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因为关心,有伤他的颜面,说因为他多管闲事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意思,很少有人和我提这个的,谢谢你的关心,”韦嘉易对他笑了笑,大脑飞速运转,既不想得罪他,又希望能让他赶紧把注意力从这事上移走,“不过我不想追究这些小事,是有原因的,但是没有那么简单可以说清。”
说到这里,韦嘉易停顿了一下,因为实在是还没编好具体原因。
赵竞立刻接话:“小事不追究,难道等大事发生?什么原因,你说说看。”
赵竞干涉韦嘉易私事,干涉得太理所当然,韦嘉易知道他是好意,但多少感到有点超越底线,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赶紧闭嘴,干脆直接地说:“因为我不好告他们是在抹黑我,通稿说我是同性恋,那没说错,说我暗恋潘奕斐,那也不完全是假的。”
赵竞眼神微微一变,好像有点吃惊,抱着的手臂都放了下来,问韦嘉易说:“你真的暗恋他?”
“暗恋过。”韦嘉易倍感尴尬,话题突然进入了他更不想和赵竞谈论的情感区域,他只能勉强地纠正。
赵竞的表情变得有点扭曲,过了几秒钟说:“上了法庭,只要你不承认,谁知道你暗恋过?还是可以告。”
“……没必要告的,”韦嘉易无奈极了,觉得自己像在哄小孩,强迫自己耐心,看着赵竞的眼睛,“再怎么说,他找我拍过照,我和他们公司也有不少合作,他们算是我的衣食父母之一了。被粉丝骂一骂,我最多有点精神损失,只要不看不在乎,就什么伤害也没有,但是我要是告了甲方,以后谁敢找我工作呢。”
这次的理由比较充分,赵竞终于消停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不愉快。
韦嘉易小心地松了口气,本来想随便夸夸赵竞的善心,说几句感谢和道歉,好结束这场谈话,但赵竞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好吧。”然后顿了顿,又说:“那我找公关公司花点钱删了。”
他说的声音很低,好像在韦嘉易这里受了莫大的委屈。
接触多了,赵竞只有外表和脾气唬人,看上去冷淡而自我中心,其实比大部分人都好骗,也有一颗善心,虽然行善的方式往往过于激进。
韦嘉易突然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好像不管说什么,跟赵竞比起来,都很敷衍,不大诚恳。最后只能说:“谢谢。”
赵竞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明显因为韦嘉易的没用而恼火,说:“不过你也挺没品味的,姓潘的那么丑,看完他的照片我眼睛都不舒服。”
“对不起,”韦嘉易马上道歉,“我拍得不好。”
“你拍的几张还行,别的太丑了,”赵竞突然纠正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攻击,“做的菜看着也难吃,不如里尼小姨做的,还大餐。”
韦嘉易见他脸色已经好点了,顺着他说:“是的是的,主要是我那时候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又提起那条朋友圈,韦嘉易忽然之间有了少许新的感悟,觉得赵竞说得话糙理不糙,像对赵竞,也对自己说:“我把那条朋友圈删掉吧,留着是没有什么意思。”
韦嘉易的意思是晚上睡前有空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删掉,没想到赵竞闻言,靠过来了一点,脖子伸长,垂眼看着韦嘉易的手机屏幕,吩咐:“嗯,你删。”
已经开始等韦嘉易当场删除。
韦嘉易只好打开朋友圈,疯狂往下滑了好久,才找到了那条。按右上角删除之前,他脑袋里闪过几个片段,那时候是初春。
潘奕斐要进组,去新疆拍电影,韦嘉易前一天在外地工作,坐红眼航班回来送他,帮他一起收拾东西。潘奕斐把所有厚衣服都打包了,像好兄弟一样抱了抱韦嘉易,对他说嘉易谢谢。
晚上做了一桌子菜,韦嘉易吃剩菜吃了两天才吃完。
后来潘奕斐拍完一部戏接着一部,再也没有回来过。十二月租约到期。韦嘉易也不缺钱了,换房子搬家,问潘奕斐剩下的东西要不要。潘奕斐很忙,让助理来替他收拾,韦嘉易走下楼,看到助理把大包小包全都塞进楼边的垃圾房。
韦嘉易再想到这些已经不是很难受,本来感情也没那么深,痛苦是会过去的,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什么好留恋。
他把朋友圈删掉,赵竞把脖子缩了回去,用非常冷傲的态度抱怨:“看了一眼这些菜,我眼睛又不舒服了。”
韦嘉易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没忍住,被赵竞勉强的语气逗笑了。
赵竞当然看见了,质问:“韦嘉易,你还笑得出来?”
“因为我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韦嘉易解释,“还帮我找公关删帖,一想到就觉得太感动了。”
确实说得太假,再好骗的人都能分辨,赵竞冷冷地哼了一声,说:“花言巧语。”
因为赵竞的表情实在好笑,韦嘉易很想伸手去拍拍他手臂,让他不要生气了,手伸到一半,觉得不好,又放下来。
“你干什么?”赵竞问他。
“没有,”韦嘉易说,“看错了,以为你衣服上有脏东西。”
赵竞立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确认过袖子很干净才放心。
韦嘉易删掉朋友圈之后,称自己有点事要处理,就上楼去了。
赵竞在客厅坐了坐,心情极度复杂,具体难以描述。反正韦嘉易说了通稿不完全是假的之后,他的心里好像扎进了一根刺,想来想去都不舒服。
本以为韦嘉易和他一样,堂堂正正,一心只有工作,对感情的事清心寡欲,六根清净,没想到以前竟偷偷地暗恋了,还是个长相如此平庸,为人处世也见不得人的。
如果让赵竞来进行最简单的推理逻辑,潘某必然清楚韦嘉易对他的感情,否则不可能能以此种角度为自己澄清。当然,也像韦嘉易自己说的,他世面见得不多,容易被蒙骗,被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竞联系过公关公司的负责人后,又给秘书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让厨师再把菜做得丰盛点。
让韦嘉易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李明诚也回房间远程办公,落地窗外又下着雨,一个人的客厅很冷清。
赵竞不喜欢休息,觉得还是在森林里更有干劲,虽然也更压抑,但能帮点什么忙,比瘸着腿坐沙发上好。
他的前半生对于慈善仅有抽象的印象,存在于父母和他自己公司的基金中,工作人员的记录视频里,只因家庭教育的缘故,知道这是一种贯穿人生的责任,并不明白具体意味什么。
他想给他父母发条消息,讲讲自己复杂的心态转变,但不知该发什么,最后说“今天中午,里尼的小姨邀请我去吃饭,表达了对我帮助里尼感谢”,父母大概都在忙,只给他发了两个信息量不是很大的点赞表情。
赵竞就又想到了韦嘉易,韦嘉易每次不管是夸他,还是解释问题,都是比较有理有据、言之有物的。
不过现在面对韦嘉易,赵竞进行思考后,认为自己要更注意保持距离。
一直以来,由于赵竞的学校、生活环境所致,他认识的人不光取向不尽相同,性别也分了很多种,有人性别和性向还是流动的,反正对赵竞来说都是一个概念,他一般听到带性字的话题就走,他有自己的兴趣方向。
赵竞心思缜密、高风亮节,身为CEO,也会通过视频的方式参与公司对员工的防性骚扰培训,对每一种场景该有的距离了如指掌。既然知道了韦嘉易的情况,他感到自己应该特意避开一点肢体接触,否则有骚扰的嫌疑。
韦嘉易到时发现他行为上的细节,感受到他的用心,也会感动。
晚餐前,赵竞的医生来替他进行今日的复查。正在检查支具,韦嘉易工作完下来了,他头发有点乱,脸边翘起了几搓,不像是工作了,像去睡了一觉。
他走到赵竞身边,看医生给赵竞做检查,还打了个哈欠。赵竞瞥他一眼,他低头看着赵竞的伤腿,都没注意到。
医生问赵竞:“赵总,今天您没折腾吧?”
赵竞一口说没有。
“有的,”韦嘉易突然插话,表情认真了些,“他今天坐车,路上颠簸过,当时看着挺疼的。”
赵竞才想起确有此事。
韦嘉易对他还是很细心的,赵竞看着他的侧脸,内心安稳地笃定。
如此看来,韦嘉易心里最重要的事,应该已经是把赵竞照顾好,维护好他们的关系了。韦嘉易对李明诚就没这么重视,更别提潘。五年来韦嘉易的朋友圈里没发过任何关于他的东西,这几天也没主动和赵竞提过他,肯定早已把他忘到九霄云外。
医生抬头看了看韦嘉易,又重新仔细给赵竞检查了一下。
“总体没什么问题,”医生最后说,“赵总,我还是那句话,您得少动。就算建筑工人,骨裂之后,也不会再参与挖掘作业了,您虽然身体强壮、肌肉保护到位,也还是要量力而行。”
“知道了知道了。”赵竞早已听得耳朵生茧,摆摆手,把医生赶回去了。
李明诚也结束了远程工作下楼,三人来到餐厅,厨师将菜端上桌。
条件有限,原料普通,但厨师精雕细琢,硬是造出一种珍馐满桌的观感。
韦嘉易还没说话,李明诚摸摸下巴,单纯地感慨了一声:“今天什么日子。”好奇地问赵竞:“哥,你中午没吃饱吗?”
赵竞瞪他一眼,他不说话了。
菜是好吃,但是赵竞的压迫性也有点强。韦嘉易低头往嘴里送菜,感觉赵竞一直在往他的方向瞟,每次都瞟得很快,仿佛迅速把眼神收回,韦嘉易就不会发现一样。
吃到实在吃不下,厨师出来了,询问菜品如何,是否合胃口。赵竞一言不发,李明诚无所察觉:“很不错。”开玩笑:“今天有什么节日吗?”
厨师笑了笑,没有回答,赵竞更是指望不上,韦嘉易挺身而出,打圆场:“可能是这几天大家都很辛苦,尤其是赵总,又忙着救援,又忙着康复,很需要多补充营养。”
“还好,对我来说都很轻松。”赵竞又一片淡然,绝口不提他在平板机上熄了五次火的事。
韦嘉易没什么话能说的,赵竞又开口,评价菜品:“和一些粗茶淡饭比是还行。”而后终于正常地看了韦嘉易一眼,眼神中好像在暗示什么。
韦嘉易知道赵竞什么意思,内心认为他现在有点走偏。他本人连厨房的火都不知道在哪开,攀比心倒是很重。
不过韦嘉易现在对他也生不起气,便顺着他说:“是呢,吃了这些都不想吃粗茶淡饭了。”
赵竞听到想听的,微微颔首,代表认可。
饭后,尼克突然来民宿拜访韦嘉易,还带了两名名客人。
天完全黑了,他们穿着雨衣,雨衣上许多泥点,看起来有些狼狈。尼克介绍是山下的镇长,和当地警卫队的队长。镇长头发花白,不时咳嗽,队长身材高大健壮,但看起来也疲惫不堪。
镇长开口说明来意,他们想请韦嘉易在离开前,替他们拍摄一组记录的照片。
因为山下大片民居的损毁太严重,应急署已做出决定,要将一切推倒重建。不久后,所有的旧居所将不复存在。被海啸摧毁后的断壁残垣,也曾是不同的家庭,留有细微、平凡又唯一的生活印痕。若没有影像留住,只能在幸存者的脑海中不可靠地停留,转瞬即逝。
“我们想做一个纪念的博物馆。”镇长说,存放海啸的证物和照片,尽可能找出、留下每一个曾在那里生活过的人的痕迹,在馆内留存。这已成为继续在民居挖掘、寻觅亲人与朋友的居民的信念之一。
韦嘉易郑重答应,同时打消了他们给他支付酬劳的想法。
明天还要继续救援,聊完后,尼克三人便离开了。
韦嘉易没有自己的设备,从茶几上找到被赵竞截下的,原本用来记录李明冕婚宴的相机。一台全画幅的数码相机,价格高昂,能够满足纪念馆的拍摄要求。
他打开看,电池电量已不是很足,想在充电前先把能删的照片删了,能用的存进电脑。他本来也没打算把拍的那些婚礼照片发给李明冕,留着也是浪费储存空间。
赵竞本来坐在另一边回消息,忽然坐了过来,说:“你在看什么?”
“看我本来拍的,”韦嘉易把屏幕往赵竞那边转了一点,解释,“我刚到岛上,拿了相机,还去民居那儿拍了一部分街景,也可以给镇长。”
那天他到得早,一个人去酒店外转了转。不同于全包式度假酒店,当地人居住的地方很有生活气息。他当时的想法是,手里有相机,不用白不用,意外地留下了一些影像。
照片中的城镇坚固,人们表情鲜活,与现在仿若两个世界。赵竞看着,也沉默下来。
不过过了一百多张,便回到了酒店,又是另一片天地。韦嘉易和李明冕那些朋友也玩不来,敷衍地抓拍了晚上派对的场景。
这时候,李明诚也过来了,趴在沙发后,凑着一起看。
“这是烧起来之前吧,”他指着韦嘉易拍的照片,“这就是那个点火的!”
韦嘉易删掉。
李明诚指着下一张韦嘉易拍卡座中众人跳舞,背景中,李明冕的背影回忆:“李明冕这时候已经喝醉了,抱错一个模特喊老婆,被他老婆打了一巴掌。你是不是没看到?”
韦嘉易又删掉几十张。
直删到婚礼当天,韦嘉易拍的一张布景照片,赵竞突然开口了:“这是什么?”
他指着一个巨大的鲜花摆设,像本来要抓着韦嘉易的手,把照片放大,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手缩回去,冷硬地用语音控制:“放大给我看看。”
韦嘉易感觉赵竞很明显地在避嫌,心说原来赵竞有点恐同。韦嘉易社交圈广泛,遇到的恐同的人非常多,也常有了解他性向前后表现不一的事发生,他都习惯了,因此只是心情略感复杂。而且赵竞眼睛挺尖的,把照片放大了,可以看到摆设旁的标牌,写着“新婚快乐,潘奕斐赠”。
“怎么还有他?”赵竞语气很差地说,还冷冷地看了韦嘉易一眼,“拍这干什么?”管得依然很宽。
韦嘉易这次很无辜:“所有场布我都拍了一圈,正好拍到了。”
“你不知道吗哥,”李明诚没有意识到赵竞对潘奕斐的敌意,“潘奕斐是新娘的哥哥啊。”又看向韦嘉易:“嘉易,你们是不是关系不错?”
韦嘉易余光都感觉赵竞脸拉到了底,立刻澄清:“没有,不熟的。”
“哈哈,那就好,我不是很喜欢他的新电影,”李明诚不疑有他地闲聊,“以前拿奖那部还可以。”
赵竞根本没看过,口出狂言:“都是烂片,看了浪费时间。”
李明诚一怔,不知道赵竞为什么对潘奕斐意见这么大,有点不敢说话了。
婚礼傍晚的落日还是很美,韦嘉易留了几张只拍到了大海的,还有他离远了拍的全景。后面还有些宾客对仪式的反应,有些人在出神,有些人被感动,韦嘉易留了一些他觉得不错的。李明诚和他家人的也没删。
再往后有一张背影,主角是一位穿着套装的太太,韦嘉易依稀记得她是某位长辈。照片看不到脸,韦嘉易觉得自己拍得也很一般,正要删除,手腕突然被赵竞拽了一下。
赵竞拽完,自己也愣了愣,可能是本能反应让他忘却恐同。
他马上松开了,手还不自觉抓了抓,然后指着照片上女士旁边很模糊的小半颗头,很不高兴地看着韦嘉易,指责:“韦嘉易,这是我,你没看出来吗?”
后半场的李明冕婚礼照片审阅,明显变得有点难熬,因为赵竞认真了。
自赵竞截下那张只拍到半个脑袋的照片起,他不再掩饰,紧盯着韦嘉易手里的相机,显而易见地在每张照片里细细找寻自己的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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