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
“你上大学没?”花雅问。
江旋依旧目视前方,只是不小心猛踩刹车导致车往前耸动,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总得要弄清楚不是吗?”花雅手指点着额角,侧头看着外景说,“这几天在青海的旅途,我心情很好,回到酒泉之后,我就没那么多耐心了。”
江旋听出来花雅的意思,如果现在坦白,可能还会看在好风景的面子上给他机会,他也清楚地知道,休假一过,他俩忙于工作,他的死缠烂打有什么意义呢?况且还有个席恒。
“上了两年,陕西,”江旋淡淡地说,“在校入伍的,报的甘肃地区。”
“继续。”花雅说。
江旋将车停靠在227国道旁,开了车门下车。花雅见状,掏出烟盒边下车边抖出来抽上,这会儿起风了,天气跟前几天一样,晴空万里秒变乌云阴沉,黑压压的,显得沉闷压抑。
“当年,我和小苗赶过来时,你正将刀捅进周海军的肚子里,我把你敲晕了,又补了他几刀,”江旋提起回忆,眉眼阴鸷,缓缓地叙述着经过,“我是想把他捅死的,但那畜生命挺大的。”
说到这儿,他冷笑了声。
“你替我顶罪了是么?”花雅吐出一口烟气儿问。
“不算,”江旋走过去,自然地从他兜里拿出烟盒,看见是细杆儿,犹豫了半秒,还是叼在嘴里凑近他的烟头点上了,“你那叫正当防卫,我那是故意杀人,有时候,权力是个好东西,同时,得拿代价去换。”
花雅想到前些天才到西宁时,江旋口中说,换取站在他面前自由的代价就是不告而别了七年。
“我爷爷气疯了,把事儿给压下来了,”江旋低了低头,“然后,然后江彧他们就骗你说我去美国,我是废物,我很想见你,但见不到。”
花雅看着他,“嗯,我大概能猜到是因为这件事,可我还是只想要一个真实的结果,直到填志愿结束,你都没有出现,我知道不可能了。”
“小椰,”江旋的心又开始疼了,他鼻腔泛酸,哽咽说,“对不起。”
“所以是错过和遗憾啊。”花雅轻声笑了笑,抽完最后一口烟,被风吹得拢了拢衣领。
“那还能重新开始吗?”江旋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
“我们还能回到年少吗?”花雅反问。
时间匆匆,回不去的少年时代,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不能,”江旋与他相视,“这些年,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在江家,就是一名普通的学生,遇见你,和你成为兄弟,然后喜欢上你,对你表白,会不会结局都不一样?但是只要周海军在,似乎什么身份都是死命题,结局毋庸置疑都不是完美的。”
“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天,就没想着再放手了,哪怕因为一些遗憾分手,哪怕时间耗费了七年,我都没停止过寻找你。你说要去西北,我就来西北找,西北很大,每个人都像沙漠里的沙砾一样渺小,可我俩还是相遇了不是吗?在突尼斯的时候,我的瞄准镜中出现了你的身影,那种被惊喜砸中的眩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江旋情绪逐渐递增,“我也想回到年少,起码17岁的我还拥有过花雅,可我保护不了你,我连留在你身边都做不到,我从未停止追寻你的脚步,你要向前跑,那我就追,哪怕我跑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你心软了我都不会让你跨出一步,现在的我,有足够的能力走出那一百步。”
花雅眸子闪动,沉默地望着他。
“我不会再问你能重新开始吗,”江旋声音放得很轻,“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把那一百步走满了,你就告诉我。”
风把乌云吹散了,阳光重新照在这片戈壁上,远处的经幡随风而扬,发出哗哗的响声。
花雅点了点头,说道,“好。”
休假过后的生活步入正轨。
一切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天开车上班,看早晚的晚高峰交通,饿了就吃饭,累了就喝水,只不过......生活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没有再接到过席恒的电话。
有些事情,该说明白就说明白,可能这样会显得他有点儿无情,但本该如此。
从西宁回来后,他约了席恒吃饭。
五天小长假,席恒几乎每天都在加班,按他的话说,没准儿哪天会猝死在实验室里,他面容疲惫,幸而有眉间英气撑着,不然跟那植物大战里的僵尸似的。
一见到花雅,他浑身的消沉味儿消失殆尽,笑容赶走了阴霾,整个人容光焕发,花雅突然有点儿说不出口了。
“感觉你发的照片来看,青海还挺好玩儿,”席恒说,“自驾是不是特别累?”
“嗯,还好,两个人开的话可以分担点儿,”花雅说,“你呢,后面批的有假期吗?”
席恒耸耸肩,“没有。”
“辛苦了。”花雅叹气,给他倒了杯茶,“奶奶近来身体怎么样?”
“你可以去我家看看。”席恒笑了笑,话中有话。
花雅动作一僵,嘴角勾起弧度,没答应也没拒绝。
“今儿怎么了?状态不对啊,”席恒看着他说,“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花雅惊觉席恒的敏锐,只是说,“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小椰,”席恒声音有点儿沉,心脏被攥得紧张,“我以前对你说过,不用管我的情绪,有什么话直说就行。”
“我们是朋友,”花雅说,“如果你不想延续朋友这层关系,想断交,不来往,这是属于你的自由。”
席恒听完沉默了至少几分钟,随后自嘲地笑,“你俩复合了?”
“没。”花雅说。
“没复合.....”席恒喃喃重复了一句,皱眉不解地问,“为什么呢?没复合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小椰,江旋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
“有人认为我两手抓着不放,对你不拒绝,对前任纠缠不清,”花雅叠着腿,双手交叉搁在膝前,“我觉得对于这种事情,还是要捋清楚。”
“是谁认为的?”席恒沉声问。
“我。”花雅淡然说。
席恒一愣。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好,你的确很好,这无可否认,”花雅说,“但我俩不合适。”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们不合适?”席恒有些急躁,“就因为江旋来找你了是吗?是,他是你前任,你俩是有一段曾经,可是我也陪了你这么多年啊......”
说着,席恒泄了气,“小椰,这不公平。”
“抱歉。”花雅轻轻地说。
“一点余地也没有吗?”席恒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红地问。
“那应该是没机会了,”苗禾在电话里说,“姐姐只要决定的事儿,不会改变的,席恒哥。”
“你能给我说一说他和江旋高中的事儿吗?”男人嗓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苗禾将两个少年的认识,到不顺眼,再到江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儿读情书表白,到相恋,一起送花丽珍离开,包括对抗周海军,全部告诉了席恒。
“姐姐是我的救赎,”苗禾说,“他也渴望救赎,江旋虽然莽撞,但我们旁观者来看,他对姐姐很好,尤其是......奶奶去世的时候,他们两个累得只能相依相靠在医院的病椅上,他陪姐姐走过了最难的那段时光。”
席恒无言。
“我很感谢你这几年对他的陪伴,可你知道的,他俩感情没有硬伤,姐姐的少年最青涩时期被江旋给抢走了,你来得太晚了。”
来得太晚了。
他走不进去花雅的心在此刻终于有了具体的解释,苗禾说得没错,人生中最难忘的年纪,他没在,所以他陪着花雅回桐县时,会感觉那种什么也不知道的无助,甚至和江旋谈判,提及过往他会惶恐。
一切败在他是后来者。
花雅的生日快到了。
月份在夏至那天,6月21号,酒泉的夏天没有桐县的热,还能体会到四季的冷暖,最主要的,冬天能看见雪。
江旋一心两用,工作的同时,还要紧紧盯着花雅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员没,虽然离开了一个席恒,但还有很多个席恒等着,他眼睛得瞪亮了。
而送给花雅的生日礼物,花了将近两三个月才办下来,他差点儿以为会错过生日日期。
至于席恒的事儿,花雅是不可能主动给他说的,是他收到了席恒的短信。内容很短,就一行字:希望你能让他天天开心。
男人的第六感,他的竞争对手退出了。
江旋并没有因此洋洋自得,只是在想,该做到如何程度才能比得上席恒的退出,再说直白点儿,该做到什么程度才能配得上花雅给出的这一次机会?
这段时间是西部计划的重要时期,他配合着上面要求带领大学生下乡,一早赶去,晚上才赶回来,一直忙到花雅的生日,他直接把所有事情推给他的书记去做了。
花雅对自己的生日不太感兴趣,要不是江旋提醒,他都忘了,今天还是他值班,下午有场手术,全部结束后已经九点了,给病人打完病例过后,电话就闪了过来。
“快下班了吗?”江旋问。
“嗯,马上。”花雅打着字回。
“我在住院部楼下等你。”江旋说。
“好。”花雅说。
收拾好下楼,江旋那辆rs7和夜色融为一体,看到他下楼,摁了摁喇叭。
上车后得到的第一句就是,“生日快乐,小花医生。”
“谢了。”花雅系好安全带说。
“回家吃,”江旋说,“菜和蛋糕都买回来了。”
花雅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江旋打着方向盘,莫名地问。
“就这么替我决定了?”花雅问。
“外面过着没意思,”江旋说,“自己做得还干净。”
回到家,江旋直奔厨房开始倒腾起来,大声说,“冰箱有切好的水果,饿了就先拿出来吃吃垫一垫。”
花雅应了声。
他打开冰箱端出水果,坐到沙发上回复今天没来得及看消息的手机,于佳阔他们和苗禾前一个小时给他打了视频,大概以为他已经下班了。
他在群里回了过去。
“生日快乐喔小椰,”于佳阔笑着说,“二十六岁啦!再过四年就三十啦!”
“唉,贩卖焦虑呢?”花雅乐了。
“小椰,今天谁陪你过啊?”顾嘉阳问,“是那个席恒吗?”
“不是,”花雅摇摇头,“是......”
“江旋吧。”党郝抢先回。
“哎对。”花雅有点儿尴尬。
“复合了?”他们异口同声惊讶地问。
“没呢,没。”花雅吓得,急忙解释。
“看样子快了吧,”党郝啧了声,“糊涂啊!”
“糊涂啊!”顾嘉阳跟着附和。
“糊涂啊!”于佳阔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手还点了点屏幕。
花雅笑着接受他们的制裁。
“没关系,有我们呢,”于佳阔说,“料他小子也不敢再做什么了,当年没机会收拾他,现在他敢欺负你天涯海角我也把他给逮回来揍一顿。”
“你开心幸福就好。”党郝语重心长地说。
江旋探出头来喊他吃饭的表情很微妙,夏天做饭厨房门没关,离客厅又近,能清晰地听见从客厅发出来的任何声音,更何况于佳阔他们几个嗓门本来就大。
花雅这才挂了视频去厨房端菜。
两人心照不宣,非常默契地没问这通视频电话,江旋做的菜很多,摆了一大桌,再摆个蛋糕,桌子基本就占满了。
“等一等,”江旋走到门口,“等我拿个东西。”
花雅看见他飞快地换鞋去了对面开门,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礼盒。
“生日礼物。”江旋笑,郑重其事地放到他面前。
“嚯,感觉挺神秘啊。”花雅说,抬手就要去拆。
“要不先许愿吧,”江旋指着蛋糕,“许完再拆。”
花雅等江旋把蜡烛插上点燃,闭眼,听见江旋在他耳边说。
“花雅,生日快乐,希望你永远天天开心。”
“花雅,生日快乐,希望你以后的路繁花似锦,平安顺遂。”
“花雅,生日快乐,希望你所希望的有希望。”
他睁开眼,吹掉了蜡烛。
“拆吧。”江旋说。
花雅打开礼盒,里面的东西让他愣了。
是一张房产证。
“十七岁那年,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家。”江旋轻声说。
第83章
房子的地段不亚于他现在居住的学区房,离他的医院很近,甚至都不用开车,步行几分钟就到了。
花雅怔愣地看着眼前的房产证,久久都没有说话。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想走出那片海,外婆总是会说,小花张开翅膀飞啊飞,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回家呀,不要忘了这儿是你的故乡呀。
后来,外婆走了,没有人再等他回家了,那片名为故乡的海被他存放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他记得他紧紧攥住江旋的衣领,崩溃大哭说他没有家了,江旋将他搂进怀里,少年许下的诺言如同流星砸进心里,“我会给你一个家。”
被迫分开,却又重逢,他俩山路绕了十八弯,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彼此身边。
花雅忽然有些感慨。
这让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儿。
突尼斯恐袭,他被巴塞罗卡绑架,其实那个时候他对死没有什么恐惧感,因为他也在死亡的边缘上溜了一圈儿,17岁失去外婆,面临着高三复习的压力,他站在海岸的悬崖上,扎身跳了进去。
“咚”地一声,波涛的海浪如同吞噬的巨兽,张开白哗哗的大口将他吞没。
他放任自己朝大海的深处坠落。
月光很亮。
亮到像是为他在黄泉路上送行的引路灯,走马灯的回忆彷佛在放电影,一帧一帧地从他眼前闪过,直到海水贯穿了他的耳鸣,肺腔里没剩多少呼吸的窒息。
身体还在下沉,花雅缓缓闭上了双眼,心想。
就这样死去吧。
死了就好了。
好累啊。
手腕儿被人攥住了。
嘴唇被人顶开,往里为他渡气。他眼眸微睁,看到了江旋紧皱眉头面容痛苦的脸。
霎那间,他没有再向见不到底无尽的海底深渊下坠,而是有一股强硬的力量,将他往生存的岸上拖。
肺连同着心脏被挤压,一遍又一遍的人工呼吸,他听见慌张哭腔的声音,不停的在他耳边喊小椰。
把积压的海水吐出来以后,江旋见他清醒过来,愣了一秒过后,就保持着跪在沙地上的姿势,猛地抱住他无声地哭,滚烫的眼泪落进他的后颈里,海水浸泡过的冰冷身躯无比清楚地感受着泪水的灼热,他眨了眨长睫,回应地拍了拍江旋的肩。
两个少年在月光下,无言地用泪水发泄。
这一刻,他渴望成熟,准备好死去,准备好重生。*
这段回忆呢,是在徐世君医闹,他即将坠楼江旋抓住他的手,尘封的绳儿突然断了,他想到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又想起来了。
发癔症的想跳楼,跳海,恐袭,医闹,命运如此,江旋一次次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江旋以为自己势不可挡,其实不过都是年少轻狂带给他们的假幻想罢了。
假如失去的勇气都还留着呢?
“小椰?”江旋喊了他一声儿。
花雅回过神,把房产证拿起来,笑着说,“嚯,这礼物要点儿钱啊。”
江旋紧张的不得了,听见花雅说这一句顿时松了口气,也笑道,“我还以为你想了半天是要说个什么呢。”
“买的面积挺大,”花雅垂睫说,“是有什么打算么?”
“嗯?什么打算?”江旋懵逼。
花雅看二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噢,是有打算,”江旋握拳抵在嘴边,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我现在就是没房的人,只有一台车,一份工作,那个......花医生,我能抱紧你大腿吗?”
“百万的房子说送就送,”花雅笑了声,“你跟我说抱大腿?”
“就这么说吧,”江旋正襟危坐地坐在凳子上,“我能成为你家的一份子吗?”
“算盘是这样打的呀,”花雅拉长语调,“看你表现咯。”
“得咧!”江旋比了个敬礼。
楼盘现在是清水房,什么都还没装修,就只刮了层腻子粉,肉眼可观面积很大,还是个跃层,到时候把家居摆放完估计都还有余地。
“随便椰子怎么疯,从这头跑到那头捡球都够它绰绰有余了,”江旋说,“对了,你想怎么装,记得把计划告诉我,我好联系装修公司。”
“还在想,”花雅缓步环视房间里的每一寸环境,“三居室?”
上跃是卧室客厅,下跃就是书房茶间,他们两人一狗住这么大的房子属实是有些奢侈了,再来个苗禾完全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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