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了个位置,将自己团进越辞怀中。越辞身体长得好快,初见他时还是少年身形,如今却可以轻易地将他环抱,替他阻隔夜间寒风与忽来骤雨。
天气似乎又转冷了,听着风吹枯草的沙沙声,好久好久,薛应挽都没睡着。
越辞问他:“在想什么?睡得不舒服吗?”
薛应挽像只小兔子,或是黏人的猫儿,整个人软乎乎的,嗓音有点儿泛哑:“我的师尊走了,师兄也走了,这些在浔城的人说得没错,要是魔种真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被消灭了就好了,这样……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这么多人离开了。”
越辞似乎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忧恼了,抬手一捞,将人连着胳膊带高,夜色中对上那双澄澈如琥珀的双瞳:“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后悔也没有办法弥补,着眼当下,不好吗?”
薛应挽睫毛很长很浓,讲起话来像蝴蝶翅膀扑簌,他偏过一点头,轻声道:“我听说,有一个上古密咒,名曰‘华胥’,能够让人入梦。入梦之人有机会在梦中将错误重新弥补,直到得到想要的一切,直到这个世界完美的属于他,他也将永远留在其中,心甘情愿,不辨真假。”
越辞问他:“你想做什么?”
薛应挽眨了眨眼,想掩去一点湿意:“我有很多后悔的事,比如没有多陪陪师尊,比如不该去对李恒动手,促成了第一个魔气的释放;又或者,那日不该出门,被人钻了空隙毁去丹田;再不然……就是该千方百计阻止师尊,不要将内丹给我。”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最后一句却很轻很淡,像是融化在了不间断的风中:“这样,也许大家就都不会死。”
“不要把什么事都怪在自己头上,”越辞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发展成现在模样,你也没有一点责任。”
薛应挽喃喃道:“都说一切到了最危难之际,都会有救世之人挺身而出,可是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呢?”
越辞道:“也许他在等一把剑。”
薛应挽看向他:“是那把没有完成的神器吗?”
越辞眼神有一瞬的闪躲:“……我不知道。”
也许是错觉,薛应挽深深叹了口气。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靠着越辞,脸蛋埋得很深,慢慢闭上眼睛,宽袖中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腕子,手指牵着一点衣摆,随呼吸而小幅度晃动着。
至夜半,万物静寂,薛应挽从噩梦中惊醒,骤然睁眼,下意识喘息不停。
许是环境太差,他已经很少能睡个安稳觉了,可从前至多早醒或劳累,极少有这般被惊吓而醒,久久不能回神的。
他梦到戚长昀在为他梳发,本还带着一点笑意,倏然场景变换,一把长刀突如其来,由前至后贯穿了戚长昀的身体,他的五官消失,只剩一团扭曲不清的面容。
千万支箭半空飞驰而来,透过血肉,扎入挡在身前的师兄,像是被扎成了刺猬的靶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浓重的血淌成了河流,一点点渗入他肌肤里。薛应挽转过头,身后是深不见底,隐约能听见沸腾岩浆的异火窑窟,青蓝色的火苗往上窜,沿着他的脚一路往上爬。
他浑身冷汗,胸膛重重起伏,指尖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扣入掌纹里,留下了几道极深的印子。
越辞被怀中动静惊醒,眼皮发沉,困怏怏道:“怎么了?”
好一会儿,薛应挽平复下来,除却嗓音微哑,再无异常,只是从他怀中撑起身子,低声道:“小麦不见了。”
越辞还是犯着困,打了个哈欠:“大晚上能去哪啊,可能睡不着自己玩儿去了吧,”又想将薛应挽拦回怀中,“我们继续睡,明天就回来了。”
薛应挽道:“你休息吧,我去找找她。”
越辞自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去,没辙,也跟着起了身子,冷风一睡,困意果然消去大半。
浔城城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却城门外一片空地,便是连着泥路的山林。聚集而来的百姓皆聚集在此处,靠着城内修士结界庇佑,不会离开太远,小麦若活动,也只能是在这附近。
生怕打扰其他人睡觉,薛应挽并没有大声呼叫,只借着修行者超于常人的五感寻找,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小麦身影。
不足人胸口高的女孩猫着腰,借着林叶遮挡,压低脚步,猫儿似的,小心翼翼绕到先前卖鸡蛋的货郎身后。
这货郎还在呼呼大睡,他的鸡快死了,应当也就最后几日能下鸡蛋,昨日没卖光的,便被堆放在一块旧衣裹起的小包处,塞了几块布料当做缓和。
小麦就这样悄悄伸出了手,掀开一点布,往里摸走了一个,两个,三个……足足四个。
鼓着腮,一副气馁模样,要不是揣不下,显然还不想就此放弃。
她衣摆兜着这几只半个巴掌大的鸡蛋往回走,才转过身,便被阴着脸的越辞抓了个正着,拎着后领便提了起来,登时吓得一哆嗦,手掌托了个空,鸡蛋骨碌碌往地上滚。
薛应挽眼疾手快,替她重新兜住衣领,好歹保了这几个鸡蛋安危。
小麦眼神打转,薛应挽向越辞比了个嘘声手势,往货郎腿边放了几个买鸡蛋的铜板,这才带着人绕回林中人烟稀疏之地。
越辞环胸靠在树干上,冷声道:“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去干坏事儿?”
薛应挽将鸡蛋放在地上,看向满脸不服气的小麦,轻声问道:“你想吃鸡蛋?”
小麦别过脸,哼了一声。
越辞道:“问你话呢。”
薛应挽吓她:“不说我就把鸡蛋拿走了。”说着往前伸手,将将抓握上一只鸡蛋。
小麦一跺脚,扑在地上,护住自己辛苦取到的几颗鸡蛋。
“不许!不许不许!”她愤愤道,“我娘最爱吃鸡蛋了,之前我爹问那个坏蛋要鸡蛋他不给,我要拿去给我爹娘吃!”
薛应挽突然想起,货郎前几日说要一个铜板跟他换鸡蛋的竟是小麦父亲,而那时候的小麦母亲应当已近油尽灯枯,才会浑浑噩噩,死前还想着要吃一顿鸡蛋。
小麦父亲没有钱了,全身上下只剩下那个铜板,还是没有求到货郎开口,阿苑自然也没吃到鸡蛋。
小麦年纪小,不懂得太多,唯独记下了妈妈想吃的东西,还顺带记仇上了不给她爹鸡蛋的货郎。
薛应挽愣住:“你……”
只说了一个字,越辞却冷冷打断他:“正事不干,倒是会骗人得很。”
一本书被甩在地上,书页敞开,薛应挽投去视线,看到每一页本该有文字之处,都被人用树枝沾了湿泥在上面涂涂画画,书页也早就破损,可以看出下手之人对书本的愤恨。
唯独最外层封页看起来干净些许,起到了一点掩盖作用。
“看起来对书爱不释手,背地里早就恨不得把书撕了是不是?”越辞面色温和,讲出话语却像淬了把刀,舌尖舔上犬齿,笑道,“要不是今天被我翻开,还真以为你多喜欢读书呢……小崽子,你装得可真好啊。”
薛应挽捂着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不喜欢看书啊?”他问小麦。
事已至此,小麦索性也不装了。
她朝着越辞“呸”了一声,抬脚想往越辞处踹。越辞轻松避身,小麦踢了个踢空,自己踉跄两步,脑袋撞上树杈,晕乎乎地,眼圈直泛红。
“你们把我爹娘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说,“我恨死你们了,有本事,有本事你们就把我也杀了……”
薛应挽有些恍惚。
父母因为他们的到来而离开,在小麦视角看来,薛应挽也确实算是“凶手”。
小麦朝薛应挽大声叫喊:“我会找你们报仇的,我要让爹娘泉下有知……”
“书不好好学,成语也乱用,还天天想着什么杀人报仇,”越辞黑着脸,“你知不知道,就你这样的,在我们那是要被关到少管所教育的?”
小麦咬牙鼓腮,泄愤似的朝他们喊:“我最讨厌书了!我爹说了,我以后想做什么做什么,我是小麦,当然就要种麦子!”
越辞啧了一声,拧了拧手腕,薛应挽拦住越辞,看向依旧一脸愤愤的小麦,长长出了口气,说道:“随你吧。”
小麦努力睁大眼睛,争取不落下凤。
薛应挽道:“无论你怎样想,但是如今情况你自己也看到了,多少人颠沛流离,号寒啼饥,你如果想活命,想有一口东西吃,也只能跟着我们。”
小麦:“你威胁我!”
越辞冷笑道:“你也大可以自己走,反正你没了爹娘,饿死在哪就不知道了。”
小麦十分聪明,知道薛应挽与越辞讲的一点不假。
她没法一个人生活,她会饿死,她会没有办法给双亲报仇雪恨。
小麦满含怨忿,不情不愿地重新坐回树底下,不服气地闭上双眼,发红的鼻尖一抽一抽,肚子也咕噜咕噜叫。
很快,她被饿醒了。
再睁眼时,面前多了两颗鸡蛋。
蛋壳还十分烫手,似乎能闻到一点香气。小麦偷偷抬起眼睛,月光洒过疏漏残枝,映在另一侧重新靠在越辞怀中的薛应挽脸颊,他呼吸绵长,像是累了许久,再一次沉沉入眠。
身边堆着团仍冒余烬的炭火,细烟随风一点点窜入阒夜半空,朦胧化散开来。
越辞忽而握住薛应挽手腕,逼他面向自己。
“老婆,你的灵根是什么属性的?”
薛应挽先是一愣,随后怔然:“……你知道了。”
“从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你是筑基修为,但是所习并不偏向五灵根中任何一脉,只用些最基础的小术法。方才你点燃炭火,我留意了一下,才发现这其中……竟没有一丝灵根之气。”
越辞郑重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与修者而言,金丹能提供灵力存储与转化,以供修行境界突破,而灵根则是决定修行者所修行的术法资质与上限,灵根越纯粹,则日后进益便会越高。
二者缺一不可,就连世间公认最弱的修者都是杂灵根,可薛应挽身体内竟无一丝灵根之气,那他当初,在没有戚长昀过强的内丹支撑以前,究竟是如何修行的?
薛应挽沉默好一会,才道:“从前是有的,后来,遭遇了一次意外,灵根就损坏了。”
“什么意外?寻常小事根本不可能伤及人的灵根……除非是被人亲手剖出,是谁这样对待过你?”越辞问,“你一直不修行,根本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修炼,对不对?是因为你没办法……”
“可以了,”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薛应挽面色僵白,打断他,“不要继续讲了,我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
越辞嗓音喑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什么事都会告知我。”
“我很小就上了朝华宗,在宗门里虽然过得算不上顺风顺水,大多时候都平安,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你又何必逼迫我呢?”薛应挽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没有一点精神,说话也带着一股恹恹之气。
越辞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薛应挽似乎不愿意再与自己深处交谈,他们两人中间相隔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遥远,触手可及之人好像就要咫尺天涯。
“不要这样,”越辞低声诉求,“不要这样对我。”
薛应挽不带任何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只这一下,越辞浑身冰冷,便恍然觉得被这道视线穿透了心底,不由心虚起来,更多的,却是抵挡不住的痛楚。
最初的那点欺骗,成了无法越过的隔阂,他不敢去说,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在薛应挽明显抗拒的情况下去与他更亲近的接触。
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薛应挽的一举一动控制了心神。
漆黑的浓雾席卷了本该晴空万里的天际,魂幡飘扬,枯枝簌簌,偶有一两片落叶飘扬,被踩踏在脚下,化作一滩污泥。
到了晚上,釜中生鱼,析骨而炊,连月亮也不再明澈,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渺远而驱散不去的阴霾,等待着时日终结,与耀阳一般彻底熄灭。
薛应挽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只存在与古籍,话本中的乱世。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何人要自私地关闭一道城门,为何要将人隔开阶级,为何有人能佳肴美馔,有人却只能忍受饥寒,为求两个鸡蛋付出生命。
薛应挽轻声说:“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良久,越辞回道:“这是上天降下的,对这个世界的惩治,要想救下倾塌的将来,总得需要一场足以改变天地的牺牲。”
“比如一把剑?”薛应挽低声问道,“若我能做到,我该救吗?”
越辞低下头,与他鼻尖相抵,二人温热气息在这一点最亲近的空间里紧密交融:“这该是你的选择,你的所见,所闻,都是支撑你做出每一个决定的奠基石,在这之前,没有人帮你去想,没有人能替你做出这个选择。”
薛应挽认真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希望我救吗。”
越辞沉默了很久,最后给了答案。
“我不希望。”
“我后悔了,”他说,“我也做了一个……世界上最大错误的选择。”
“我从没有喜欢过人,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爱你,到光想象可能会失去你,心口就不断发闷发疼。”
“师兄,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第38章 一周目完(上)
小麦始终不是个老实性子。被揭穿了, 索性不装不藏,背地里趁人睡着,拿着把薛应挽给她防身的短刀便凑上前, 在两人面前琢磨来琢磨去,最终不敢下手, 决定再一次偷了银钱跑路。
手刚伸到一半,便被骤然睁开眼睛的越辞吓了一跳, 慌乱之中,连另一掌间所握的短刀也往下落, 刀尖直朝着薛应挽大腿。
小麦一惊, 越辞已然眼疾手快, 在距离肤肉二寸距离时凭空接住刀柄。
薛应挽也睁开无甚波澜的双眼。
“小小年纪,够狠毒的啊, ”越辞朝她咧开一个笑, 露出森森白齿,“胆子也不小,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你们装睡骗我!”
“没有装睡,是你靠太近了, ”薛应挽道, “我的感知会比常人强些,你走过来时就醒了,只是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小麦计划被打破, 干脆破罐破摔:“有本事, 你们就放我回去找爷爷,等以后我长大了, 去学术法,拜师傅, 找仙人把你们都杀了报仇!”
“就你,还拜师,还学术法?”越辞哈哈大笑,挑眉:“不种小麦了?”
“不种了!”
越辞呵了一声,将小麦再一次提在半空,威胁道:“还想回去找爷爷,你倒是想得美……你等着吧,等事情结束了,我们会把你丢去去书院里,那里每天只能对着书本文字,让你待在那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小麦被吓得脸色苍白,“哇”地大哭出声,四肢在空中胡乱踢踹,张牙舞爪地要咬人。
越辞任她动作,好一会,小麦哭得没力气了,抽抽搭搭地哽咽,手脚垂条似的耷拉。
薛应挽示意差不多了:“放她下来吧。”
“我再和她讲两句话。”越辞就这般拎着小麦,往更远处小道走去。
他本就是漠然中自带隐怒的凶相,如今借着树干避开薛应挽,放下小麦同时,脸色陡然生变,更是透着股煞人的阴戾。
目光锋锐,声音沉下几分:“你该庆幸,你不是真的想要动手,否则……”
小麦被这一下吓得鼻子一抽,连怎么哭都忘记了。
对上越辞寂如黑潭的双眼时,身上更被一股寒意侵蚀,蔓入骨髓与四肢百骸似的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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