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听说,是一群没有脸,没有腿的东西,和镇头树皮一个颜色,就爬啊,挪啊的进了镇子,水团一样,肉瘪瘪的,还能从关严实的门缝里头钻进去,刀砍不动,棍子也打不动。”
“那些东西见人就咬,一口一口的,给钱也不要,给粮食也不要,就要人啊,往脑袋上啃,白花花的脑浆往下流,又被爪子撕布条一样撕,红红绿绿的,整条街道都是哩。”
没有准确形体,也没有脸,没有四肢,更没有思想,这样描述,倒像是一堆肉堆积而成之物。随习性见人则食,如此说来,寻常人对上它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虽还未亲眼见过,可光从描述中,薛应挽便觉察到了这些魔物的恐怖之处。
薛应挽明白了什么:“所以,活下来的人都离开了镇子。”
老人依旧垂着脑袋,令人看不清神情:“是啊,都往城里去咯……那里有厉害的仙人,不怕这些东西。”
“那你不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吗?”薛应挽又问,“您的孩子不是也在城里吗?”
老人摇头:“我太老了,走不动了,人到年纪,在哪都是一样的。”
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知道劝不动,薛应挽不再强求,说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老人又问:“客官,是要往浔城去吗?”
这本就是前往浔城的必经之路,薛应挽答道:“不错。”
老人“噢”了一声,有些慢悠悠地,瘦如枯骨的手臂伸到柜下,往里掏弄两下,抓出一只缝缝补补过多次,约莫手掌大小的灰蓝色布袋子。
袋外都是灰,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闻上去还有股酸腐臭味,越辞皱了皱眉,嫌恶几乎写在脸上。
薛应挽接过小袋子:“这是?”
老人抓了抓脑袋,答道:“啊,啊……是我家老婆子,要给孩子带去的东西,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你们去了浔城,要是遇到个看着傻愣愣的,叫黄郊,带着个缺了腿的瘸老婆和女娃娃,那就是我儿子,能不能替我转交给他们?”
老人又摸索一通,翻出点碎银子和铜钱,全数摆在了桌案上,缓缓往二人面前推去,最大一块,是薛应挽留宿时放下的。
薛应挽摇摇头,接过了那只蓝色小袋。
雨声淅淅沥沥,想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二人重回屋室后,红烛又燃了一截,如今只堪堪剩下一小段,照亮着一室昏暗。
越辞从身后揽着他的腰,被褥只浅浅盖着小腹到腿的位置。二人赶路疲累,已几乎习惯这样休息,薛应挽闭上眼,将自己更窝在越辞怀中,轻声唤他:“老公。”
越辞指尖正把玩着他发丝,几缕黑发打着圈儿绕在指节处,这个名字本是故意欺瞒,听他念出总是带着一点狎昵亲密之感,唯独今日,却觉薛应挽竟真的只是单纯在叫名字。
心觉不妙,“嗯”了一声,“怎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越辞:“怎么想到要问这个?”
薛应挽声音很低,像是困极:“其实从认识你开始,我就时常觉得,你好像懂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能猜到一些事情的发展,而且总是成竹在胸。”
“是吗,”越辞语气稍顿,刻意躲避了正面回答,轻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看我,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吗?你不喜欢我的都可以说,我慢慢去改正……”
薛应挽偏开眼,将他推开:“我一直愿意相信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问:“你当真没有骗过我吗?”
越辞没有回答。
他软声道:“老婆,你不困吗,明天还要赶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听到了薛应挽的一声没有意味的轻笑。
也是在离开长溪后,薛应挽第一次没有主动来抱他。
也是此刻,越辞心中开始生出一股对于薛应挽态度的不安来,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身侧,却好像感知到一股疏离,让他不自觉的烦躁,以手遮眼,心脏跳得说不上的快。
第二日,与老人告别后,重新踏上了去往浔城的路。
下了一夜的雨,泥土黏答答的,草叶还缀着露,空气中却是难得的清香。
愈往前走,见到的人便愈加多了起来,大多是听说浔城安定,拖家带口逃亡至此,有的则是些散修,与他们一样,去浔城和其余修行者会和,一同抵御即将来袭的魔。
随着魔种在世间吸收灵力与扩散,奈落界感受到了召唤,缺口缝隙更大,更多的魔凭借本能,踏入人界,寻找能填饱肚子之物。
一时间,生灵涂炭。
薛应挽也从没想过,从前平和安定的人界,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变为这般人人自危的地狱。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浔城外。
然后,他们看到了紧闭的浔城大门。
无数流民盘踞城外郊野,几乎将城前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位置占满,守城士兵手持枪戟,皆是修行之人,墙上一片污脏,不知是什么团在一起,染得砖石发黑。
薛应挽不解:“为何不让人进城?便是在饥荒时期,浔城都能容纳十万难民,如今城门前不过数千人,却要关闭城门?”
越辞道:“大概是因为,之前是在可控范围内的天灾,城主觉得区区饥荒,有的是钱,于是收容难民,还赚了个好名声。但接下来的却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对付的魔物,当然是命最重要。换我的话,也不会在这时候开城迎人,只会想办法尽力保住原本的城民,再把钱财用于加固安防和请高修为境界大能前来庇护。”
这话说得再有道理不过了,薛应挽其实也知晓,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和承认,当人真正陷入危难之中,便只剩下自私与利己。
他顺着小道一路走,到灾民不再那样密集之处,看到一位盘腿吃着烤饼,看模样精神状态不错的男人,才停下脚步,询问道:“大伯,能请问一下,浔城是何时关上城门的吗?”
“现在还来浔城啊,”男人幽幽往上觑了一眼,又低头啃食手中烤饼,随意答道,“半月前吧,那会浔城周边的一个小镇进了几只魔物,整个镇子人全都没了。我和我娘听说这件事,想着来浔城找亲戚投奔,结果刚到,城门就硬生生在眼前关上了。”
薛应挽道:“没有一点余地吗?”
“余地?怎么有,除非你是元婴以上修士,报上名头,那自然会有人出来迎你,”男人自己也觉得说来好笑,“其他时候,城门就这么关着,守门的人都是有修为的,你要想闯,就给你一枪穿了挂城墙上以儆效尤,这些天,光是死在他们手上的就不少。”
薛应挽终于明白城门处那些大片脏污究竟从何而来,他抬眼望去,只能看到高高的城楼,和城墙上方驱散不去的密布乌云,军士手中枪柄尖利,反射着雪亮银芒。
薛应挽谢过男人,继续往前走。比起待在不知何时会被魔物入侵的村镇中,在浔城周边,至少还能在修士落下结界时得到一点庇护,是以大家都聚集于此,尽可能想着避过这一劫难。
薛应挽看到了很多人,有带着孩子的母亲,年迈的老人,或是年纪尚小,衣衫褴褛的孩童,他们手里拿着木棍,拿着铁楸,拿着最原始的武器准备去对抗有可能突袭的魔物,通常几人,十几人聚在一起,夜夜点起篝火,轮流值夜,以防随时突袭。
好在魔物入世时间不长,前来此处避难之人随身物资携带还算充足,如今尚且一副和乐融融,共商如何抵御魔物的友好景象,也算得上破败中唯一慰藉了。
甚至还有在地上摆摊卖菜卖饼和包子的,薛应挽路过一个小摊前,想着买些热饼晚上饱腹,听到有人夸摊主竟还能找到鸡蛋,摊主道:“我家的鸡蛋那可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前几天还有个老头儿,说想用一个铜板跟我换点烂鸡蛋,他妻子特别想吃炒鸡蛋——开玩笑,我家鸡蛋,哪会有烂的,何况现在一个铜板就想买鸡蛋,真是异想天开。”
旁人道:“哦?后来呢?”
摊主摆弄那几个半个掌心大小的鸡蛋,随意道:“后来?不知道,好像听说当晚他妻子就没了吧。”
其余人只当听了个笑话,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每日都会有新到浔城之人传来外界消息,闲暇之余,这算得上是大家解闷谈讨之话了。朝华宗被灭宗之事自然也传到了此处,一路下来,薛应挽竟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他们离开宗门后发生的事。
比如当日那场未完成的典礼,据说宁倾衡不知所踪,萧远潮则是与师门一道抵御余下门派攻势,最后力竭身亡,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天机,化科等几位长老同样,吕志则鏖战三日,最终死在赶来支援参与围剿的几大门派掌门手中。辉煌了千年的朝华宗,一夕之间,从世上彻彻底底消湮,宗门宝物更是被各家瓜分,完整的《山河则》则在五蕴阁被翻出,重新现世。
果真如周千望所言,被掩藏起来的后半部,便是预言魔种会出于本代朝华宗弟子之间。
只是传闻中横断之乱留下的神物,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薛应挽迫切追问:“那戚长昀呢?可有成功逃离?”
几人微微一怔,随后笑了两声,道:“戚长昀?不是最开始就死了吗?”
“……死了?”
“他没内丹,还能撑多久?”带头谈论之人名葛东旺,他摇摇头,似也觉得惋惜,“也不知是谁能让戚长昀心甘情愿放弃修为送出内丹,可惜可惜,好歹也是个剑神……”
“还有他那俩徒弟,据说戚长昀好不容易把他们送出去了,最后还要赶回来救师尊。结果找到戚长昀尸体,却没本事守住,想要带走,硬是拦在戚长昀尸体前,身体被四分五裂而死。据说死前才终于肯低下头,跪在地上,求其他人放过他师尊尸体呢。”
“这些人,可真是蠢到了极点,”旁人也笑道,“朝华宗的人都该死,尤其是戚长昀,什么剑仙,我看啊,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第36章 终局(二)
男人话语如同一桶凉水浇在薛应挽头上, 将他身体冻了个透彻,血脉也冰冷。
……都死了?
师尊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整个修真界也难逢敌手, 他的两位师兄虽一个不着调一个太死板,可向来修行天赋极高, 不落于人后,想脱离, 也绝对不是难事。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从那场屠杀中逃出,全都死在待了大半辈子, 当作一个家的朝华宗里。
唯独他这个被保护的懦夫, 捡回了一条可笑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具像化的痛苦让他不断质问, 随后陷入不间断的自责与无力中。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该活下来的人偏偏没有活,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偏要留下他这条命?
薛应挽向来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在朝华宗没有什么人会真心待他,唯独在戚长昀的凌霄峰,能和师尊师兄在一起时, 能得到一点真心相待。
可最终也是他害了师兄, 害了师尊。
薛应挽浑身冰凉,面色惨白,却丝毫无人注意到他模样, 依旧嘻嘻哈哈描述出自己听闻的朝华宗灭宗惨状。于他们而言, 不过是讲述一桩人人叫好的大喜事,于薛应挽而言, 却是一字一句,都如同深重的铁锤, 敲砸入那颗柔软的心底。
他慢慢偏过脸,直起身子要走,连脚下拦路的石块也没注意,踉跄一下,兀地跌坐在地,双手撑在沙泥里,被锋利的碎屑在掌心处划开一道血痕。
越辞想扶他,被手掌重重打开,薛应挽重新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朝着林中走去。
葛东旺这才发觉,叫住正欲追上前的越辞:“小哥,你这位同伴怎么了?”
越辞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大概许久没吃东西,太饿了吧。”
找到薛应挽时,对方坐靠一处树干之后,瑟缩着身体,脸蛋埋在手臂间一动不动。越辞叫了两声,没有应答,上手去掰起薛应挽下颌,才发现指腹每一处都沾染了温凉湿意。
薛应挽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解地,睁着那双漂亮的双眼,瞳中湿朦一片。
格外的平静。
泪水聚在发红的眼角,顺着脸颊,淌过下巴,再如水滴啪嗒落到衣物上,泅出一块皱巴巴的深色痕迹。
好像还想说什么,可颤颤张着口,喉咙却像哽着东西似的,除了几丝细小哽咽外,什么也讲不出了。
短短半月,好像什么都没了,他生长的一切,他的师长,好友,像是浮云过隙般消失在了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恍然间想到,自己做错了那么多事,拖累了师尊,师兄。是不是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到现在这个程度。
他们也不会死。
这个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句——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他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像很久很久以前,还未遇见戚长昀时,在那处荒芜空旷的枯地里,满村屋房中一片死寂,没有半点生机。
好不容易被种下的种子,细心呵护下才冒出一点绿芽,又被狂风与铺天盖地的暴雨生生折断,什么也没留在世上。
越辞坐在他身侧,温热掌心将他的手紧紧拢覆,忽略了那点没什么大力气的挣扎。
薛应挽闭着眼睛,慢慢地,便也困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见了魏以舟和顾扬,他们手中握剑,酣战数招,山上有几只兔子窜过,被魏以舟抓着两只耳朵拎起,远远瞧见薛应挽,抬手与他招呼。
又见了师尊,如往常一般,玉冠银发,身形颀长挺拔,问薛应挽,今日功课如何。
他想问师尊,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是不是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展成这样。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后方传来的一声巨大呵斥,将他神思重新拉回。
“不要脸的臭乞丐,你怎么又来了!”男人粗声驱赶,显然十分不耐烦,“都说了多少次,让你滚远点,听不懂吗?”
薛应挽转头看去,正见到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粗黄衫小孩,衣物上满是破旧补丁,正趴在一个饼摊前想往里凑。
老板起身,一脚踹在孩童小腹上,将孩童踹滚好一段距离,扬起一地尘灰。又唾口白沫,不忘骂道:“别再让我看到你,听到没有!”
方才与他讲话的男人也注意到了那处,却道:“不用多管闲事理这乞丐,我们都习惯了”
现下情形,能顾好自己便已经很不容易了,谁还会去管一个孩童。
薛应挽始终还是不忍,他走上前,蹲在孩童面前。正要伸手去扶,孩童已然自己往地上一撑,伶俐一跳,站直了身子。
她拍拍身上的灰,粗糙的袖口擦过面颊,全不在意似的,看到薛应挽,眨了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咯咯地笑:“呀!大哥哥,你真好看。”
近了听她讲话,薛应挽这才发现是个女孩,道,“为什么大家都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女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因为我没有钱,肚子饿了,实在受不了,就想去找点东西吃。”
薛应挽替她擦了擦满是泥污的脸蛋,叹了口气,牵着人到前方馒头铺子,买了两只大馒头,交到孩童手心:“可以去帮着人守夜,或是捡些草药卖钱,能得一些酬劳,不要再偷东西吃了。”
女孩笑起来脸上有两只深深酒窝,十分惊喜:“谢谢大哥哥!我会的!”
薛应挽拍拍她后背,将其余尘灰去了,女孩便一蹦一跳,像个兔子似的与他告别离开,一溜烟就钻进前方满是树林的小道里消失不见,全无方才被踢踹一顿的伤痛。
直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薛应挽一模袖口,乍然发现——荷包没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啊,是刚刚那女孩……”
越辞抬脚往树干上踹了一脚,头顶干枯的枝杈哗啦啦响。
话语森然,“我们的钱都敢抢?”
“算了吧,”人人都在为生存担忧,薛应挽没想怪她,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一个这样年纪的女孩行鼠窃狗偷之事,道,“我身上东西还能换些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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