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柿子,做柿饼。”
“做柿饼?”
“嗯,柿子是时季水果,不易留存,做成柿饼方便送人,也能留存久些。”
还是整日不务正业,虽然没讲出来,但薛应挽看萧远潮的表情,猜他就是这么想的。毕竟不止他,整个朝华宗的人都这么想自己,只是有的当面讲出来,有的背地偷摸讨论而已。
萧远潮偏高他一头,想说什么,临时注意到看见薛应挽穿着打扮的改变与挽发玉簪,随口一问,“你何时爱簪发了?”
薛应挽摸了摸脑后玉簪,这是后来越辞重新送给自己的,比那只被摔烂的贵重许多。插入发间时,他说,这是他全身上下几乎所有的钱财,是店里最漂亮的玉,可不能再摔了。
他并不回答,只反问道:“师兄今日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些吗?”
“我知道你在宗内发生之事了,”他道,“这件事,是宁宁不对。”
原来是为此事而来,薛应挽松一口气,说道:“无事,也请师兄放心,我绝不会因此事纠缠你,当日所讲,也同样作数。”
萧远潮微微拧眉:“你便这般看待我?”
薛应挽没有回答,只道:“师兄可还有其他事?”
隔了很久,显然思虑多番后,萧远潮才道,“有,”他说,“还有一件事。”
薛应挽隐隐有不好预感,果然,萧远潮语气郑重许多,问道,“薛应挽,我想问你,当初文昌长老离世一事,究竟是否还有隐情?”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薛应挽眼神不定,似乎有些烦躁:“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又重新提起?”
“因为我这次下山游历,途径宣威,碰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满身血迹,跪在地上,求我饶他一命的人。”
薛应挽心下一窒,微微抬眼,指尖轻扣在掌内。
“他自称家中曾有上古魔族巴虺血脉,修行天赋超常,可天赋越强之人,越大可能都会在某一日忽而被魇症上身,要杀害自己至爱至亲之人。若成功,则往后修行进益只会一路顺畅,反之,自己便会浑身血液流尽而亡。”
“巴虺……血脉?”
“是,魔族血脉,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此人家族本是旁支脉系,已隐世许久,与本家血脉联系不强,也多年未出过觉醒天赋之人。可偏偏是他觉醒,于是他在自己父亲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将人杀害,用了父亲传送印信逃出,遇见了我。”
“他是魔族,自然不能留,只可惜没能问出他家族隐居之地。了结他之后,我想起了师尊当年对魔族血脉一事颇有研究,屋中堆满典籍,那时便只以为是他想着对付魔族之法,并未在意其他。”
薛应挽好一会没回过神,随后,喉咙紧了紧,支支吾吾:“你想说什么?”
萧远潮顿了顿,语气低冷,握在剑鞘的指腹被压得泛白:“如果我没记错——那日我看到师尊尸体时,因着太过愤怒,只在意你从他身上拔出短刀,而根本没有去在意过那淌流得过于汹涌的鲜血,几乎将整个屋室的地板淹没。”
“与我相比,你不爱修行,陪伴师尊的时间更多,他也会和你讲许多事,甚至有时醉了酒,口中话语便没了遮拦。”
他一字一顿,问出自己最后的怀疑:
“——所以,他当年的死,究竟是不是料到自己即将觉醒病发,料定宗门一时绝不可能找到他真正的死亡原因,又为了瞒过我,为留下几分体面,为不让我继续追查,知晓他曾有魔族血脉一事,你才故意在我面前动手,让我以为是你杀害的师尊?”
而后,他们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萧远潮视线凛冽,直直注视着他,薛应挽却是在听完之后脸色惨白,心头重重一震,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与萧远潮对视中,慌乱地想要闪躲避开。
萧远潮领会到什么,急切地握上薛应挽手腕:“你也不知道魔族血脉一事,对不对?当初师尊只拜托你想办法让我不要继续追查便离去,却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可你在当时,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就只是自己去当这个罪人。”
他步步紧逼:“你后来不再继续修行,是不是也因为这个乱了心境?”
薛应挽想抽手,又被握得更紧,他眼睫颤乱,呼吸短促而发急,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你……”
“为什么讲不出来?你还要隐瞒什么?”萧青远再没有耐心,上前一步,将薛应挽手腕握得生疼,目中慌乱更甚,语气威厉,逼问道,“你只用回答我,到底是也不是?”
第28章 心迹(五)
没有等到薛应挽的回答, 一道凌厉剑气便破风而来,萧远潮眉间一沉,另一手抽剑相抵, 铿锵一声,汹汹袭来的灵力化作余波消散。
随之而来的, 便是一到硬生生劈砍下来的长剑,目标却并非萧远潮, 而是他抓握薛应挽的手臂,萧青远再次挡下, 也被迫松开手。
越辞携剑而来, 剑尖直指萧远潮, 一手牵过薛应挽,低声问道:“怎么样, 有没有事?”
薛应挽摇摇头。
萧远潮语气依旧高高在上, 仿若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短短一月,能从筑基到金丹,倒是不简单。”
话音落下,反倒薛应挽诧异地看向越辞, 显然也对他的进益之快而震惊。
“与你有关系吗?”越辞语气阴冷, 反问道,“我还没问呢,萧师兄特意从朝华宗前来长溪这小地方, 是找我的道侣有什么事?”
萧远潮眉心皱得更深:“道侣?”目光看向薛应挽, 似在求证。
薛应挽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萧远潮一怔, 喉咙微窒:“我知道了,”他道, “但关于我师尊一事,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薛应挽阖上双目,长长叹出一口气。
“师兄,”他慢慢说道,“已经过去很久的事,再提在讲,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萧远潮道:“对我而言,有意义。”
薛应挽坚持:“你只是放不下,或是为自己当时没能救下师尊而后悔,但事情早就已经发生,结果,你是朝华宗大弟子,一切都应该往前看。”
若论起年岁,萧远潮比薛应挽还要大上三四岁,可如今却反倒成了被说教安抚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或者换句话,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信,也不甘心。
不甘心事情只是如此,不甘心恨错了人,足足百年,你们本该是最亲密契合的好友,最后分道扬镳,一刀两断,虽不至于不死不休,可百年过去,早就连最普通的好友也没有机会了。
“……也好,”萧远潮收起剑,说道,“那就这样吧。”
各自身边都有了新人,往事也得了答案,终于不必一生汲汲营营,被囚困于旧事之中。
越辞待他并没有一个好表情,像是一只随时戒备着准备反扑的凶兽,他没有放下剑,剑上杀意也丝毫不作假。两个同样骄傲的人,谁也不愿让出第一步。
萧远潮望向两人相握的手掌。他记得,薛应挽害怕或慌乱时,便总喜欢将自己躲在他人身后,脖颈会发红,指尖会小心地攥着一点衣物,整个人垂着脑袋,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
从前这个人是他,百年过去,这样的坏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只是对象换了,换成了另一个在他心中能够大胆依靠的人。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触动,却如何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雾气阻拦着禁锢着,让他无法去仔细体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
但却酸苦得难受。
他极力让自己去回忆宁倾衡,想这个会与自己在两月后成亲的爱人,才稍稍平静些许,几乎没有再说一句话,背身离开长溪。
云雾之间,御剑而行,鹤鸟穿过身侧,略过一座座峰头时,凉意袭来,像是冬日被吹卷的冰雪,亦或猎猎寒风。
他忽而想起了薛应挽,想起很多年前,他曾为自己打过一把伞。
那时他不过十七八岁,可能更小些,才入金丹不久,练剑时出了不小岔子,被极少生气的文昌长老罚跪三日,以正心境。
正逢暴雪最肆虐的几日,大多弟子都选择在屋内修行,连前来拜见的弟子都不见踪影,唯独他跪在苦思殿前,第一夜后,雪便没过了膝盖。
萧远潮如冰雕一般跪在雪中,身体失去了知觉。第二日的雪更大,吹得草木哗啦作响,头顶的雪化了水,从他额边落下,烈风也似尖刀,连绵不绝地刺入每一寸肌肤里。
雪落满山满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漫无目的的白。萧远潮极少感到孤独,可在这除却耳边呼啸便是一片孤寂的寒风中,在这空茫茫的大雪中,好像自己也成了万千雪花中的一片,也许下一刻,便会随之消逝。
他承受着一道道入骨刺痛,眼睫也落了白,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已然目盲之时,视线中终于出现了第二个颜色。
是一道靛蓝,他认得出来,朝华宗弟子冬服的颜色。
薛应挽穿着微大些许的冬服,手中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艰难踏过厚及脚踝的雪地,一步步顶着寒风,怀中抱着一团衣物向他走来。
短短几十步路,走了约莫一刻钟长。
等他靠近时,萧远潮看到一张埋在雪白绒毛中的脸,皙白的面颊变得红通通的,尤其鼻尖,此刻仍在轻轻抽动着,终于到他身边,才长出一口气似的放松。
伞被放在二人脚边,薛应挽跪在他身侧雪地,从怀中取出那件衣物,是他的冬衣外套,小心搭在了萧远潮后背。
“今日去找你,才听说你被罚了,”薛应挽讲话时呼着气,眼睛却亮晶晶的,“就算结了丹,天这么冷,也会难受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被油纸包裹好的馒头,气喘吁吁道:“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我自己做的,还热着……诶,怎么不热了……”
结丹之后无需吃食,也没有那么惧怕严寒,可薛应挽却总担心这担心那,给他带了衣物吃食,瞳中亮晶晶地,期盼地望着他:“你偷偷吃吧,文昌长老不会发现的。”
萧远潮拒绝了,说道:“是我自己犯了错,没有偷奸耍滑的道理。”
薛应挽有些丧气:“只是吃点东西,也是偷奸耍滑吗?”也不再逼迫,竟就在雪中,自己掰起了有点发冷干硬的馒头。
他还未习得全部术法,包括很多简单的驭风,燃火等都不太熟练,萧远潮想了想,握住薛应挽手掌,馒头重新烘得暖热软和。
薛应挽夸赞他:“远潮,你好厉害。”
只是最简单的术式而已,没什么好夸的。萧远潮垂下眼,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薛应挽摇摇头,说道:“不回去。”
“为什么?”
”每日我们都是一起的,你受了罚,我也没有自己偷偷享受一说。”他认真地讲,等吃完了馒头,重新捡起身侧油纸伞,挡在了二人头顶。
“不用。”萧远潮道。
“用的。”薛应挽也坚持。
腿在他身上,萧远潮劝不动他,只能由着来,薛应挽其实怕冷,身上裹了厚厚的衣物,还是被吹得发抖,不过大半日,就疲累得不行。
到了后半夜,就已经靠在萧远潮肩侧睡着了,油纸伞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脱手,吹到了看不清的远处。
风雪渐停,萧远潮偏过脸,看到呼吸匀长的薛应挽,他的头发被凤吹得乱作一团,脸蛋红扑扑的,嘴唇薄红湿润,好像在梦呓。
萧远潮没有用术法为自己挡下一点雪絮,却为薛应挽结下了一道不容风雪穿过的墙。
他看向远处缓缓落下的雪絮,似乎觉得,也没有这般孤单了。
后来很多年间,萧远潮都曾经在梦中惊醒,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侵袭的下午,他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但总有一个时刻,远处会出现一抹突兀的青。
冷汗涔涔,中衣湿透,萧远潮第无数次控制不住的想,那日薛应挽在梦中,究竟讲了什么话?
那把伞最后被风去了何处?
被一块块掰开的冷硬馒头,是什么味道?
他的脑袋像是被雷击炸裂一般发痛,无边的黑夜中,矛盾的两道情绪来来回回折磨着他。一面痛恨自己去想那个弑师装傻的小人,要与他不死不休,一面不住想在那个冬日里,那样冷,薛应挽捧着馒头双眼亮晶晶看着自己时,为什么没有去试一口呢。
“别看了,走远了。”越辞道。
“我没看他,”薛应挽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推开越辞,却发现被握得很紧,比方才萧远潮的力道有过之无不及,只是一个停留在腕上,一个与他十指相握。
越辞牵他快成了习惯,薛应挽并未觉察何处不对,可迟迟不松,仰起头看时,才发现越辞紧眉抿唇,整张脸说不上的沉。
这下,才意识到他是因为方才自己与萧远潮见面一次不开心了。
“就是讲了一两句话,没有其他的。”他解释道。
越辞道,“没有吗?”他抬起二人手掌,“他刚刚握着你,我再来晚一步,是不是就要向你深情述说了?”
薛应挽都快被他逗笑了,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况再过两个月他都要成亲了,你连他的醋也要吃吗?”
越辞仍是不满:“他不是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你这么清楚吗?”
薛应挽也来了劲:“你非要这样强词夺理?”
两人对峙上眼神,越辞咬着后槽牙,约莫是想到那一次不欢而散,自己也不占优,最终率先败下阵来,不满地低了语气:“我只是不高兴你和他说话,文昌长老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要特意从朝华宗下来找你说这些……”
薛应挽一怔:“你全听到了?”
“听到了,一字不落,”越辞道,“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等下,你不要打岔。”
越辞躬下身子,半个脑袋靠在薛应挽脖颈,一手搂着细腰,就跟个难缠的大狗熊似的,薛应挽推也推不开走也走不了,无奈:“那你想怎么办啊。”
颈边气息热切,不满地哼哼两声。
“我去买鱼来做给你吃好不好?”薛应挽摸摸他后脑勺,指尖停留在系着马尾的发带处。
越辞摇头。
“晚上一起到街市上逛逛?”
越辞还是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呢。”薛应挽叹气。
脖颈都被舔湿了,凉凉的,还有些痒,越辞铁了心非要和他耗下去,好一会,随着犬牙咬上锁骨的疼意,闷闷的声音传来:“有办法。”
“嗯?”
不等他反应,一股巨大的力将他整个身体托了起来,再薛应挽震惊中抱入屋中,甚至连屋门都仓促得只用脚跟重重踹上。
“等、等等……嗯,唔——”
随着惊呼与慌乱,他被丢在床榻,男人身躯笼罩在他上方,薛应挽想起身逃跑,下一瞬又被巨大力气带着手臂狠狠压拽回榻间。
一声闷响,深重而狠厉的吻骤然落下,将他的话语堵在唇中,反抗挣扎的掌心都被手指穿插锲入,钉死在了头顶被褥间。
实在有点……太凶过头了。
记忆里只剩下昨夜如同没入海中般的起伏汹涌之感,被逼着一次次叫师弟老公,而后关节酸软, 尤其膝盖磨损处隐隐作痛。
越辞端粥进来时,便对上努力用被褥遮挡身上痕迹的薛应挽, 他放下手中碗,说道:“师兄, 别遮了,又不是第一次看见。”
薛应挽本就面皮薄, 此刻更加说不出一句话, 哆嗦着退到墙处, 好久,才小声问道:“我身上, 你……清理的?”
“是啊, ”越辞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不仅身上,被单昨夜我也换了,上面都是水迹, 还有昨夜师兄……”
“停, 停,可以了!”薛应挽怕他再讲出什么让自己头痛的话语,连连阻止, “不要再说了, 粥,拿过来!”
越辞哼哼地笑, 重新端了粥,坐到床边, 舀起一勺,说道:“师兄,张嘴。”
薛应挽:“我自己来。”
越辞没同意,勺子喂到他嘴边,薛应挽还是只能一口口吞下了粥,是学着他平日方法做的,白米粥加了点虾仁,勉强算得上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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