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下模样实在可怖,一身污脏酸臭,失了双腿,无数白蛆进进出出啃食着腐肉。
薛应挽替他施了个简单清洁咒,从怀里取出药,一面往他腿间伤口倒去,一面问道:“你别急,芜州离此处不远,我想些办法帮你。”
张齐焦不断感激点头,眼中淌出泪水,还要继续讲话,忽而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在狭窄逼仄的巷间响起。
越辞行至薛应挽身侧,少年爽朗声音响起:“师兄,你怎么在这,让我好找。”
薛应挽正想与他说张齐焦一事,张齐焦却在看到越辞的瞬间一顿,神色紧张,身形也不由自主往后缩起。
越辞微弯了一点身子,辨认出他面容后,道:“是你啊。”
薛应挽一头雾水:“你们认识?”
越辞冷着嗓音:“东西呢?”
张齐焦拼命摇头:“我、我不知道,被人拿走了……我也只是被利用的,不是故意偷你东西……”
薛应挽从二人言语中依稀能辨别出一二,知晓张齐焦根本不是做什么小生意或得罪了人,分明就是因为偷了越辞东西才违背了宗法。
“即便如此,朝华宗也只会将你逐出宗门,你的腿和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张齐焦对上越辞时明显瑟缩害怕,又看向薛应挽,咽了咽口水,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鼓足勇气,急切道:“山河则,离开朝华宗,快跑,朝华宗有……”
山河则是千年前,与妖族大战的横断之乱结束后留下的一本有关后世预言,如今正存在朝华宗。
这句话没头没尾,薛应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
正欲追问,下一瞬,张齐焦便睁大双眼,喉中痛叫一声,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
竟是舌头被生生折断,令他再讲不出一个字。
薛应挽愤然转头:“你做什么!”
越辞面上淡然:“师兄,别听他骗人,”他道,“他到处偷东西,偷到了我头上,我只不过……让他知道一点错误。”
“那你也没必要这么狠毒!你这样做,和那些以旁门左道为术的邪佞门派有什么区别?”
薛应挽急忙去替他止血,可越辞下手实在重,依他现在能力无法恢复,只得准备带人去医馆。
越辞重新发话:“是我太过唐突了……师兄,我与他道歉,再问两句话,好么?”
薛应挽不放心:“你想做什么?”
越辞道:“只是想问问丢失的物件而已,有些隐私,所以才让师兄暂避。刚刚只是一时生气,何况他都这样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讲得极为诚恳认真,薛应挽想了想,再三叮嘱:“别伤害他。”
“师兄放心。”越辞应道。
薛应挽等在巷外,小半个时辰后,越辞才从巷中走出,一副神清气爽模样。
薛应挽问他:“如何?”
越辞唇边含笑,答道:“谈好了。”
薛应挽要入内查看,越辞拦住他:“恰好镇上有我认识的人,将他医治后,已经托人把他送回家了。”
见他还在犹豫,越辞继续道:“他家在芜州沅畔张家村,家中贫困,打渔为生,有上了年纪的父母和一个妹妹,我为了对自己方才冲动道歉,不仅送他回家,还给了他不少银两补贴,师兄这回信了?”
薛应挽问:“他被你断了舌头,怎么和你说的这些?”
“自然是取了纸,让他写下的。”
薛应挽朝后方巷子望去,这是条闹市中被刻意忽略地偏僻之所。
窄小的巷道黑漆漆的,寂静非常,不敢想象曾有人待在此处,靠着捡拾垃圾足足熬了数月。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可自小待在山中,本就没有处事经验,越辞讲上一二句,也只得信了话语,只依旧为张齐焦之事在意,胸中沉闷不已。
反观越辞,哼着小调,显然心情很不错,扯下衣摆一角,将擦过指间,带着血迹的布料随手丢入巷中。
对上薛应挽眼神时,还以一个清朗爽利的笑,齿关粲白,眉眼纯然。
天色渐晚,整个朝华宗都被暮色浸染,相忘峰位处最北,入峰小道崎岖蜿蜒,林叶被吹得摇摇晃晃,目之所及皆是欲退却的深橘。
越辞没有回弟子宿,一路随他上峰。薛应挽心中念着遇到张齐焦的事,又记得除却越辞,他提及的唯一一个人是萧远潮,怎么说来都该去问一问,可谁都好,偏是萧远潮……
越辞见他状态不对,问道:“在想什么?”
薛应挽答他:“今日之事。”
“今天的事不都过去了么?”
“张齐焦他有事情想对我说,他说让我离开朝华宗……”
薛应挽清楚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模样,急切而慌乱,像是在讲什么惊天之秘,还有第一下看到越辞时,那股刻意表现得自然,却掩埋不住的深深恐惧之感。
凭心而论,朝华宗纵有千般万般不好,都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总不能一个相识第一面之人让他远离,就真的去一味相信。
“一个神智都不清明的人,他的话你也相信?”
又低下头,安抚似的,随手将薛应挽瘦削的身形半揽入怀中,声色微沉:“吓着你了,就当是我完成一个任务,不用想那么多。”
薛应挽抵着他胸膛,没让二人太过贴近,可男人温热气息还是扑洒在他耳廓处,激起一丝战栗。
越辞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在那只腻软后颈,有些发粗,磨得皮肉发痒:“明天给你送点礼物,别掉好感,好不好?”
第03章 宗门(三)
二人一道回了相忘峰,正当他思考着如何去能以一个正当借口去问萧远潮时,却在药圃前看到了丹药房师弟。
薛应挽弟子见薛应挽归来,上前两步。
不等薛应挽开口,像是嘲弄或是看好戏的语气,先出声道:“师兄,萧师兄今日来找你了,你竟然会下峰,让萧师兄寻了个空呢。”
想什么,倒是来什么了。
薛应挽脚步微顿。
越辞“噢?”地疑问出声,眉尾轻扬,显然起了兴致。
薛应挽整个人似乎变得有些奇怪,眼睫微微垂着,抿起唇,慢慢问道:“他来做什么?”
弟子观察着薛应挽,故意拖着语调,慢慢道:
“萧师兄说,想让你,将他百年前曾赠予你的家传玉佩归还,他说,此物珍重,他想取回,拿去送给真正喜爱之人。”
片刻,薛应挽才回道:“我知道了。”
弟子眼珠子轱辘打转,阴阳怪气地讲:“啊,宁倾衡也跟着一同来了,想来是因为此,萧师兄才会来寻你要回玉佩的。”
“嗯,”他将手中食盒置于石桌,说道,“玉佩本就是他家传之物,我也只是代为保管,什么时候要取,再来就是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毕竟大师兄和宁公子情投意合,信物总不该一直落在一个不相干的人手上,是不是?还是个筑基期的弟子……怕是宁公子听到了,都觉得好笑。”
这话嘲讽意味浓重,似乎觉得看薛应挽反应极为有意思,还打算继续絮叨,张了嘴,越辞便将薛应挽揽过一旁,对弟子露出一个笑来:“这位师兄,还有事吗?”
小弟子仰着下颌,只听说过最近相忘峰多了个新外门弟子常跑来,不由朝他也多看了两眼。
本想知道是个什么人,却对上越辞一双如寒霜坠冷的眼睛,被那压迫感吓得心中一哆嗦,后退一步:“你……”
越辞声色冷冷,皮肉扯着一点令人悚惧的笑意:“要是没事,这处可就不留师兄了。”
弟子咽了一口唾液,不明白这股威慑感从何而来,还是后退两步,强撑着身体离去。
无关人等离开,余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忽而变得有些沉默。
薛应挽理着今日带回的小物糕点,倒是不见异常,越辞看了一会,也上去替他整理。
抓握上木制机关小猪时,二人指尖轻触。
薛应挽想取,越辞却不放手,此时月上中天,薄凉月光洒落相忘峰空旷之地,照出草叶泛银,卵石小路熠熠发光。
薛应挽掀起眼皮,琥珀色的鹿瞳也似盈着点月光,却不见凉意,反倒如烛如火,澄澈温暖。
“怎么回事?”还是越辞先开了口,他松开手,掌心一撑,整个身体坐上石桌,视线便处于偏高一处,恰好能看到眼眸微张的薛应挽,“萧继萧远潮,入门时就听过他名字,朝华宗宗主亲传徒弟,门派大师兄,你居然跟他相熟?”
薛应挽道:“从前相熟,现在不算。”
越辞握着薛应挽的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继续追问:“你从来没有说过你们认识,宗主口中说的‘那件事’指的是什么?你们之间关系又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能讲个明白?”
他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薛应挽终于体会到宗主为什么天天脑子疼,也揉了揉眉心:“你怎么总是什么事都这么好奇。”
“为什么不能好奇?”越辞似乎觉得触感不错,指腹在他手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和你好感养这么高可不容易,该给我解锁一点npc旧事和剧情了吧,说说?”
“你也知道是旧事,没什么好说的。”薛应挽敷衍过去。
“你很少敷衍我。”
薛应挽忽略越辞连番追问,低声道:“我身体有些不适,过几日你再来找我吧。到时我学了山下糕点做法,也给你做新的试尝。”
“先和我说说你和萧远潮究竟怎么了。”越辞没让他走,晚上一别,又将人捞了回来。
夜风吹袭,将薛应挽几缕发丝拂乱至颊边。他眉心微动,鼻梁小痣也隐在夜色中:“你总喜欢探究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寻根问底似的,就算我不说,你是不是也会去问别人?”声音越发遥远,轻哑的尾音被清风吞吃殆尽。
越辞“嗯”了一声,说道:“所以,宁愿让我去问别人,也不愿意告诉我?”
薛应挽抿了抿唇。
也不知是不是私心,他不希望越辞去探究自己的曾经。
可好像越与他亲近交往,越发觉得越辞像是个抓不住看不透的人,分明近在眼前,却不能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分明比他小那么多年岁,却像是自带一股压迫感,行事利落而凶狠,让薛应挽有时都觉得难以招架。
又似极为顺理成章,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他无法阻止这个人一点点踏入自己生活,再挖出那些自己也不愿提起的,陈年的不堪过往。
越辞眼神邃然,静静看着他,掌心主动松开,被揉握已久的柔软手掌骤然抽回。
薛应挽肩背清瘦而笔直,转身离去时脚步有些匆乱,一袭薄薄的青色衣袍隐约勾勒出身形,及臀的满背乌发与发带被风卷裹着微扬,像一幅月色下泼洒的水墨画,温柔而缠绵。
越辞第二日早早去了灵兽园。
用一颗能做任务时得到的上品精髓丹和高邈师兄赔礼,顺便从他口中挖出了一段往事。
一段有关薛应挽和萧远潮,持续了百年的纠葛。
当时的薛应挽才入门,萧远潮也不过拜入门派半年,二人年龄相近,久而久之便交往密切,成为了好友。
很快,萧远潮便因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超然,被文昌真人收作亲传弟子,平日也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薛应挽虽比不得萧远潮,可那时天资也算尚可,很长一段时间内,二人几乎同进同出,关系极为要好。
他常跟着萧远潮,其余弟子也能看出他对萧远潮有意,萧远潮结丹之前,便是薛应挽日日为他做糕点吃食,陪他修炼拆招。
萧远潮剑法卓然,不过短短五年便结了丹,那时他不过二十年岁,还将自己家传的一枚玉佩赠予薛应挽,算作信物。
连宗内几位长老都说,二人竹马相伴,天生一对,往后结成道侣,也是一桩美谈。
直到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萧远潮的亲传师尊文昌长老,某日忽而在苦思殿中暴毙,连宗主也查不出缘由。
此后萧、薛二人于静室大吵一架,决裂关系,再不往来。
萧远潮天赋更为显现,薛应挽却因此事修行速度一落千丈,至今再无进益。
而后,向宗门申请下山历练。
下山三年,归来之日,却不是独自一人。
他带了一名样貌清丽,性情开朗的男子回宗,跪在宗主面前,声称自己找到了真心相爱之人,要与他结为道侣,共度一生。
此人正是沧玄阁阁主最小的儿子宁倾衡。
那时,薛应挽就站在宗主身侧,眼睫垂得很低,看着跪在殿上同心相携的二人。
萧远潮的本命剑“却风”本是薛应挽用上好材质,花费足月时间为萧远潮细心编织的红色剑穗,而今早已挂着另一只歪歪扭扭,走线粗糙,却看得出被极为珍重对待的青蓝色剑穗。
高邈讲出最后一段回忆:“此后,薛应挽便自请上了相忘峰照看药圃,他本就资质平常,能学习些草药炼丹知识也是不错。”
越辞随口一问:“为什么文昌真人在苦思殿暴毙,萧远潮却跟薛应挽翻脸了?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觉得,文昌真人的离世顶多是个导火索,大概是大师兄将文昌真人当作父亲尊敬对待,一时悲痛难抑,才会将情绪爆发在曾最后一个见到文昌真人的薛应挽身上。”
越辞抓住其中关键字眼:“文昌真人最后见过的人是薛应挽?”
“是啊,但薛应挽时常回去苦思殿,”高邈意识到他在问什么,惊讶,“你不会觉得文昌真人的死和薛应挽有关吧?”
越辞笑了笑:“只是随口一问。”
“你还是想点好的吧,虽然我看不起薛应挽,但文昌真人是分神期修为,因着死状可怖,也没有让其他人见过,宗主都查不出他离世原因,更不可能与当时还在筑基期的薛应挽有关联。”
“至于薛应挽和萧远潮……”他顿了顿,说道,“毕竟已成往事,连世间夫妻都不能走到白头,又何况当时只有十几二十来岁的他们?”
又笑,“不过,我要是萧远潮,我也不会选薛应挽,一个只停留在筑基期,喜欢做那些人界什么点心的废物,要是当了道侣,岂不是讲出去都丢脸?哈哈哈……怕是早就想要弃他而去了。”
高邈还沉浸在自己绝伦精妙的描述中,亦是同时,一名小弟子急匆匆跑来,低声在他耳廓旁讲些什么。
登时,高邈脸上多了几分看好戏的表情。
他道:“大师兄已经到相忘峰去找薛应挽了,好像……还带着他未成婚的道侣一起。”
第04章 宗门(四)
高邈带他一道往相忘峰御剑而行,飞剑之上,越辞又问:“所以,薛应挽平时不爱下山,除了丹药房也不爱走动,是因为怕遇见萧远潮?”
“谁知道呢,自己修为太低,没脸在宗门内待着也有可能啊,”高邈没好气道:“除了你们外门弟子居所,萧师兄可是大弟子,时常会到内门弟子修行的各峰查看教导,就算真遇见了,尴尬的反正是他。”
原来如此。
越辞随望着云层下山崖辽阔,朗风刮卷起衣袍:“连npc都有完整的感情剧情线,这游戏做得倒是不错。”
高邈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越辞扬眉,“不会打起来吧?”
“这倒不会,”高邈道,“大师兄是什么人,哪至于自降身份和薛应挽计较?”
除却移情别恋这件看起来似乎无关痛痒的小事,似乎哪里都配得上“大师兄”这个名头,也正因如此,才说不上究竟是谁对或错。
往常少有人经行的相忘峰下十数名弟子,想来都是多少知晓一点二人从前过往,又听闻萧远潮前来相忘峰,特来看热闹的。
不过那位传说中大师兄的真爱倒是不在,多半是小弟子为了夸大随口讲的。
这种场合,他自然也不该来。
高邈没能如平常一般落剑于峰顶,皱了皱眉,说道:“相忘峰落了霁尘仙尊当初留下的阵法,薛应挽不想让人入峰才开启的。”
怪不得这些弟子都在峰下等待。
越辞想起这些日子他在相忘峰待得久,也曾听薛应挽提及过,师尊替他落下了大阵结界,开启后除却允许经行之人,合体期以下皆无法破开。
当时他想着方便前来,半哄着,让薛应挽替他解了禁制,是以峰下所有人,唯独一个越辞能毫无阻碍穿透屏障,踏上入峰之道。
思及此,越辞顺着小道走上薛应挽在峰上的小屋,剩下百米路程,便隔着繁茂林叶,望见一个显然也才入峰不久的背影。
身形颀长挺俊,着云纹白衣劲装,身后负着一柄玄铁长剑,周身灵流盘绕。这般风姿气度,整个朝华宗,也唯独萧远潮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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