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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一名氐帅也不知是真被吓住,还是不小心,竟从马上翻落。
气氛一静。
倒不是说完全没有声音,只是惊惧这种情感大概太需要专注,以至于所有人都仿佛瞬间失聪,听不到周围动静,全都专心致志、一动不动盯着山崖。
火花很快消失,远远留下一点黑雾迷离的尾气,随风往东飘散。
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风起火烧,翻落下马的氐帅,尝试着站起来,居然就站起来了,活动活动手脚发现好像没事,在众人瞩目下,翻上马背,把满头细辫子撸过来,挡住脸。
手指粗的碎金发箍圈掉了几个,头发散乱,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白天不容易见鬼,这群叛军的胆子,看着仿佛比雒阳的西凉兵大一些,几个羌氐王帅,各自压住了本部乱马,仍不见鬼怪神奇,于是彼此相觑着向韩遂围拢。
修筑的工事、沟壑以及关闭的城门,陈仓的反应,实在有点诡异。
“怎么回事啊?”
“说要给钱封爵,朝廷反悔了?”
“必然有诈!”
“俺早就说汉人不可信”
各族胡语呜哩哇啦,好比三千只野鸭子叫唤,被围在中间的韩遂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有点惶惶,还要表现出一幅完全镇定的样子,“诸位将军勿急,勿急。我手中有王司徒手书,王司徒那可是朝廷中贵人,说话哪能不作数,或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
“此番若非文约,我等岂能到长安城拜见天子,这其中或有误会,不如大家等文约探清情况再议。”说话之人,身长八尺,面阔鼻雄,肤色苍白,长相一看就是忠厚老实人。
这番话也比刚才一群无头苍蝇高明,成功让众人安静下来。
韩遂并不领情,心底把人咬碎吮血一百遍,这才露出一个毫不勉强的笑容,看向方才说话之人,“寿成所言极是,待我前去问清情况,我等再行商议。”
信是送到他手里的,各部落首领是他聚来的,但来不来可是这些人自己决定,马腾这一提,若是出什么事,要算在他头上?
“文约兄小心,前方陷阱颇多,还是下马步行为好。”的马寿成十分贴心的提醒。
“……多谢寿成兄提醒。”韩遂磨着牙感谢对方十八辈祖宗。
原本只用手下亲卫去喊话,如今竟逼得他亲自上场。
陈仓城说起来还是老地,自中平元年,韩遂也来过有五六回了,如今眼前这道门却着实有点陌生。
城门挖得沟沟坎坎,曲曲折折,乱得全无规律,战马犹豫着在第一道沟壑前徘徊,有点不知道如何落蹄。
韩遂只得停住马,仰头往上望。
阳光灿烂,耀得他不得不眯起眼。
然后,他便看到城门楼上站着的那个如站在曦光中的青年。
一瞬间,他眼前浮起旧时在雒阳城门外的一瞥。
缓缓驰过街道的马车,隔着重重人群,端坐高车的玄衣青年,戴着高冠,衣裳素雅,对周遭喧哗无动于衷,清冷又高高在上,车声和着銮铃,侍卫环伺拱卫,像天上神仙,不似人间行客。
那是他对雒阳的第一印象,后来才知道错了,荀氏也是雒阳的外来者。
只是和他这样出生低微,又来自凉州辟地的小人物不同,雒阳敞开大门迎接荀含光。
失神只是瞬间,很快反应过来的韩遂意识到,事情确实不同于他以为的发展。
荀含光竟然在此!
“在下韩遂,表字文约,旧为凉州从事,拜见荀太傅!”韩遂气沉丹田,高声报名,马上行礼。
荀柔有些意外,他对韩遂可毫无印象。
思绪微转,端正回了一礼。
“听闻天子迁都长安,我等凉州人士特往拜贺,不知可否行个方便?”箭在弦上,韩遂不得不气沉丹田,向城楼高喊。
“天子新迁,诸事未齐,长安城暂不接待客使,请诸君就此回转。”城楼上,传令兵大声重复着太傅的话。
韩遂惊愕。
哪会有什么长安城不接待客使这种事,一听就是推脱之词。
他并不傻,否则也不能活到今日,从一小吏到万军之帅,接到王允招降信后,他好生揣度,确定其中诚意才决定前来的。
所考虑的主要是两点,第一,朝廷兵力空虚:董卓虽散,但中原已然陷落,汉庭又兵力不足,显然急需支持。第二,公卿心思:如今长安兵力只有并州人,朝廷公卿岂能完全相信,邀他前来恐怕也是制衡并州之意。
所以,他这一支兵来,受到朝廷重视,钱粮爵奖都是题中之义。
等到了长安,试探出各方深浅,是否再往进一步,得个大将军当当,他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不敢一下子将希望拉得太高。
董卓的前车之鉴,吉凶两头沾,天下蠢蠢欲动的诸侯,都得掂量掂量。
可现在怎么回事?
刺杀董卓的荀太傅出现在陈仓关,这要只是下马威,未免也太威武了。
“荀太傅,我等绝无歹意。今群贼聚于东方,天子屈迁西京,我等来此,愿为陛下扫荡天下,除寇平凶。”韩遂再次高喊,真情切切。
荀柔表示十分感动,然后拒绝,“将军之情,在下定表奏天子,凉州若无君镇守,恐生内乱,还望诸君大局为重,至于天下,陛下自有安排,诸位不必担忧。”
韩遂犹豫片刻,最后一次试探,目光却往城楼上打探,见高耸如塔的吕布竟在,心底惊呼不好,“我等跋涉十余日,人困马乏,可否入城稍事休息一宿,再论来去?”
“陈仓城池狭小,装不下这许多人马。”
拒绝之意,实在显露无疑。
“他说什么?”“说不许进,让回家。”“怎么回事!”“韩文约欺骗我等?”
胡族王帅们各种语言一下炸开,荀柔顺着风也听不清乱七八糟讲的什么。
“我等来此,是得王司徒相招,来为天子效力,太傅为何百般阻挠?!”韩遂芒刺在背,又慌又怒,不明所以中带着一点心虚,又有暗藏心思被暗中点破的恼羞成怒。
“未听王司徒提起。”
可不是嘛,他好两月都没见王子师那老头了,当然没听过他说话。
“我等真是王司徒招来!”
“天子并未下令。”荀柔顿了一顿,传令兵当即把这一句话传下去,接着便听见太傅轻轻接了一句,“此乃王子师、僭越。”
“太傅!”种邵惊呼。
这罪名可不得了。
这有什么不得了,荀柔按住传令兵肩膀,拉着对方一起后退,躲过韩遂射上城楼来的一箭。
这日的攻城,大概纵横历史都算是奇怪的一场了。
攻方全程梦游军心涣散,不到一个时辰就意兴阑珊,若说死伤,几乎没有,就是完结得有点草率。
城中百姓一时没想到赢得这样容易,待敌人退去,开始还有点回不过神,接着很快欢喜起来。
荀柔连忙叫停,带上种邵和官吏校尉,四处安定军民。
第一日根本不算是打仗,困难在开始。
纵君侯梦破碎,这群匪兵还要吃饭的。
壕沟被树干填平,白日里,扛着巨木的壮士,冒着箭雨一下一下冲撞陈仓城门,善射的骑兵则将**对准城楼上的守军,夜晚中,小队的锐士欲从渭河偷渡后方,总有人在采樵粪桶出入的角门伏守。
荀柔让城楼上的守军全副铠甲头盔,再不惜油火整夜将四面点亮。
死伤并不惨重,打得也不算激烈,防守更多考虑战场细节,更重要的是意志,韩遂是百战老将,部队却没有当初黄巾的忠诚,只是众多而已。
荀柔与他有来有回,专注减少牺牲,耐心的等待对方人心自溃。
他原本估计不会超过十日,没想到第六日迎来转机。
倒不是联军心态不好,而是荀彧带着坠后的大部队赶到了。
十余万人一到,屡攻不下的西凉联军顿时溃如蚁散,荀柔远远望去,一群逃窜的胡汉联兵,像好一把扯碎的绵絮,絮碎得到处都是。
他没下令追击,出城迎接堂兄去了。
【(光熹二年)韩遂、马腾将袭长安,百官震怖,柔往军陈仓,作深沟、拒械,坚守十日,贼不得入,遂自解去。】

“这次多谢孟德兄相助。”
没想到挺巧,他走之后,堂兄也刚收拾启程,久等不至的曹操就到了,正好帮忙将乱七八糟各处百姓以及几万凉州军,一起领着带进关中。
既是客人又帮了大忙,荀柔少不得准备酒水肉食,好好陪宴一场,表示感谢。
“我也该多谢含光,在董卓刀下护得老父与家小脱身。”曹操举酒。他当时行刺董卓失败匆匆逃去,写信将家中托付给荀柔,荀柔将他家小送去颍川荀氏族中,如今又同荀氏族人辗转到长安,倒是幸好平安无事。
不管怎么说,长安还算安稳之处。
不知道历史上的长安,曾有上百股大小兵匪盘桓的曹孟德如是想。
“孟德兄既然未去长安,不如在此稍候两日,待我将此处安顿妥当,再一同去拜见天子,如何?”荀柔一边端起杯四方示意,一边很体贴的做出安排。
清泠泠一盏水,被他递出白酒一样的气度。
“含光此言,正和我意。”曹操当即答应。
“如今朝廷沉弊未除,四境贼寇横行,孟德兄文武皆就,不知欲以何立功德?”荀柔再次托起酒爵。
曹操既然到长安,自然是要求官的,他上一个正式职位,还是董卓授的骁骑校尉,是武将中的散官,如果不实授兵马,相当于没有。
孟德兄将来会不会走老路,他不知道,但现在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物,总不能推去敌方阵营,还不如卖个好。
出身宦官,而被主流儒生士族排斥的曹老板,当下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
“自然听凭天子安排。”曹操瞬间警惕得神色一敛,然后飞快掩饰过去,举酒壮语道,“操自来所愿,为天子荡平域内,惩凶除奸,复见天下太平。”
荀柔叹一声,与他对饮,做出承诺,“愿成君功德。”
“多谢。”
曹操豪爽的一饮而尽,感谢看上去很诚恳,但隔阂,自然而然的存在于言语之间。
荀柔摇摇头,拱手致歉,“诸君尽兴,柔尚有公务,先告辞了宴后,请申甫安排孟德兄与诸位在县衙中安顿。”
种邵随声应命。
“不用麻烦,”曹操连忙摆摆手,“我等住在军营即可。”他苦笑一声,坦然道,“当初在丹阳募得五千兵马,一时不慎,未出丹阳郡就跑了大半,如今我可不敢将兵卒独留在外。”
荀柔一顿,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陈仓城小屋舍少,我原还担心安排不下,”他也一笑,“既然如此,孟德兄让侍从兵找申甫领些艾蒿,晚上熏一熏驱逐蚊虫。”
“如此甚好,多谢多谢,盛暑蚊虫扰人,我是多日不曾安睡。”曹操连声感谢。
荀柔再次致歉,让种邵等人继续陪席,拉了荀彧一道转出大堂。
县衙偏室,以貂蝉为首,几个身着薄衫彩衣的少女,忐忑的等着他,一见他进屋,立即伏拜行礼。
“都起来,不必多礼。”荀柔虚扶一把,“任姑娘,你们怎么会来此处?”
幸好他正巧看见,将她们拦下来,这年头就没有纯洁的侍宴,更何况诸曹夏侯几位,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听闻太傅有宴,宴中岂能无歌舞助兴。”貂蝉扶了一礼恭敬答道。
荀柔摆摆手,“也并非因为几位姑娘救过我,只是日后在我这里,无论是军营还是府中,再无歌舞伎侍宴之事。你们一路想必也十分辛苦,都回去休息吧,如今屋舍不足,暂且忍耐,陈仓还会再修整,过段时间就好了。”
“如此我等姐妹心中实在难安。”貂蝉抬头道。
荀柔望过惴惴不安,又似乎期待什么的少女们。
看得出来,并非每一个女孩都与貂蝉想法相同,他稍稍思索,明白大多数女孩子所担心的,更多是将来。
“洗衣、做饭、文书、账房,劳者当有得,立身有本,便不必不安。诸位在营中帮忙,却无称职之位相酬,是柔之过,诸事定后必以奖赏,勿复多虑。”
少女们俱露出惊诧的神情,荀柔却不再多言,安抚了两句,转头令人装上牛羊并五十斤食盐出城去。
“阿兄方才与奉孝说什么了?”荀柔一边与路遇百姓兵卒颔首致意,一边忙里找闲回过头来问荀彧。
他们行进的速度,被他带得其实有些赶,堂兄的步履却仍旧从容不迫,“奉孝只是说你酒量大涨。”
荀柔脚步错了一拍。
什么酒量见涨,他吃药忌酒,倒水假装一下,反正席间隔得老远,也难发现,但这都什么酒桌的片儿汤话。
“奉孝这是避嫌?”
荀彧没接他这句阴阳怪气的抱怨,客观道,“方才贼兵逃散,奉孝建议出城追击,你不答应,他以为你是担心城中守兵疲惫,又提议让孟德兄带兵追一程,你还是不许,他难免心中疑惑。”
眼前就是城门,荀柔扯住堂兄的袖子,出城行至僻静处,“阿兄,凉州路通西域乃大汉经商要道,羌、氐之类胡族归化已久,久居域中历经百年,也绝非匈奴、鲜卑这般异族,就是陈仓城中,也有许多胡族士兵。
就连贾诩,默默赞同他只守不攻,未必没有身为凉州人的潜意识。
“凉州之乱由来已久,也许,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我一直认为,这是朝廷之过,平定凉州需要抚剿并用,恩威并施,若是方才能杀了羌王、渠帅倒也尚可,若只杀几个胡族百姓,并无太大意义。”
郭嘉的建议,放在当下,算是机断果决。
这也是上千年来积攒的对待异族的正确经验,而他想选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如果将来失败,后来者不知会怎么笑他,说不定现在,郭嘉就在心里将他与当初黄巾时,要用《孝经》感化太平道人的迂腐儒生。
荀柔抿了抿嘴,“也许,是我想得简单,但我还是期望,将来的凉州,是大汉的凉州,凉州百姓与中原之地,与三辅、颍川之民,无甚分别。不知,文若以为如何?”
诸葛武侯为得到完整的南中,七擒七纵孟获,他比不上千古第一丞相,但他不是一个人。
琥珀色的眼瞳,带着春水融融的暖意。
荀彧翩然一揖,欣然应诺,“愿成君功德。”
荀柔发现自己松了口气,这才陡然察觉,方才这番剖白,多少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郭嘉选择跟随曹老板,甚至在比历史上更早的时间。
倒不是说他就觉得奉孝该选择他,毕竟,自己并不比枭雄曹老板更优秀,只是眼见旧日好友相行渐远,他有点莫名的情绪上头,忍不住还想确认堂兄的立场选择。
“奉孝那边,请阿兄替我解释一二。”荀柔为自己的想法自愧,快速调整着心态。
荀彧点点头,“其实,奉孝未必不明白你之意,只是……”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蓝图很美,但舍弃高效的道路,并不一定会成功,或许甚至显得愚蠢,荀柔当然明白。
堂兄选择帮他,也并非因为相信他一定能成大事。
况且,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能达成理想,但,他至少要证明,他们值得。
城外还乱哄哄的,烟尘四起。
十万人,是个相当可观的数量,茫茫多,不站在高处看不到尽头。
一个身着盔甲的校尉飞快迎上来,是侄女荀襄。
少女一张脸灰扑扑的,淌着泥汗,看不出原本肤色。
荀柔从袖子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原本要带她一起赴宴的,但小侄女主动表示想留下来安顿兵卒与百姓,荀柔惊讶之余,满心欢喜,自然没有不应。
“见过叔父。”荀襄接过手帕,随意抹了一把脸,“营寨还得等一会儿才能搭起来。”
“不着急。”陡然一股夏日热浪,荀柔扑了满脸灰,呛得掩袖咳了好几声,“天气炎热,此时也无战事,你去卸了甲,换件轻便的衣衫吧。”
“不用,这样好做事。”荀襄干脆的回答,担忧问道,“叔父身体如何?”
“无恙,”荀柔摆摆手,也不再劝,领着人往里走,“既然都来了,这些百姓与兵卒也不必再迁,就留在陈仓。兵马驻在此处训练,防备凉州、汉中,也免得朝廷担心。百姓也正好以此为依,附近荒村野里正好安顿,不必害怕匪寇袭扰,土地重新开垦,今年还可以种一季芜菁,一冬粮食便不用太担忧。”
他顺手扶了一把身旁发现他们,要跪拜行礼的短褐男子,冲他一笑,“大伯,就在此安顿如何,可会种芜菁?”
男子直愣愣盯着他,手脚哆嗦,“会……会……公子……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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