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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到半下午,部队停下来安营扎寨,荀柔也终于在一天颠簸后,脚踏实的踩在地面上,抖擞抖擞。
眺目远望,西北面的陇山和南面的秦岭,陇山另一边是陇西,秦岭另一边是汉中,两座山都在此地落下,相夹山坳处的城池,就是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
西北凉州进入关中平原的最后一处关隘。
他此行的目的地。
一条清水河流从陈仓款款而来,流水不深,河堤鹅卵石清晰可见,若是平常,想来河面被映照出一片粼粼碎金,定是十分诗情画意。
只可惜,此时河中像下饺子一样沸腾,全是白花花的撒欢的人影。
辛苦奔驰了好几日,兵将俱疲,眼见要到地方,韩遂、马腾又还没来,荀柔干脆放大家休息半日。
“哗啦啦”
吕布一个挺身出水,手中举着一条大青鱼,摇头晃脑将水甩飞一片,荀柔远远望去,只觉好一只人形哈士奇。
并州的兵痞们一片叫好欢呼中,一条大鲤鱼“啪嗒”一声被丢上岸。
凉州兵卒,于是轰然爆发出更大声的喝彩。
站在浅出石滩上,只着褌裤的凉州小骄傲、北地(枪)王、张绣将军沉默的抹了一把满脸的水,傲然挺立,沉稳又帅气。
吕布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北地的年轻(枪)王并不能沉住气,并州和凉州人,沿途可谓是摩擦不断。
荀柔伸了个拦腰,背上刺啦刺啦的疼,黏腻一片已经习惯,最开始那会儿都熬过来,如今正稳中向好,自然也就没什么忍不了。
他唤来一旁传令兵,让人传消息,以部为单位,限时半个时辰,各部捉得的鱼归各部,捉得鱼最多的一部,等到陈仓,再奖烤羊一百只。
一部一千人,分一百只羊怎么一人也有一大块,即使向来不参与争斗的段煨,兵卒们也都热烈响应起来。
荀柔羡慕的望着清凉凉的河水,回头看向贾诩,“文和不去凉快凉快?此处也无甚顾忌。”
地下乱丢一地的铠甲衣裳皮靴,散发出生化武器一样的味道,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和清凌凌的河水对比,真是冰火两重天地。
“卑职就不必了。”贾诩微微垂头,微笑了一下,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陈仓令此时也当能看到咱们了吧。”
“相去不过六七里,当是能看见的。”贾诩耐心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也不知是哪一位京城故人,王子师对他可有什么交代。要真不好意思让我们入城,那我们也只好自己想办法。”
“西羌入寇乃是大事,陈仓令若知大义,便不能拒绝太傅驰援。”贾诩微微一笑,“太傅过长安不入,直抵陈仓的确是一步妙棋。”
荀柔入关之后,派人光明正大的送信长安,表示收到消息凉州叛军消息,军情紧张,所以自己先不回长安,直接到陈仓准备防御。
当然,这其中纠葛,也都全部告诉贾诩。
“文和不觉得我此举过分强硬?”荀柔挑眉。
他也不傻,与人相交,岂能实足的舒坦投契,就是一个娘生的双胞胎还有打架的时候,他能感觉无拘无束,自然是因为对面迎合得浑然天成。
以王允的为人,绝不可能真的支持韩遂这样的叛臣,马腾这样的羌人,想要的多半是制约,避免他携功而来,一家独大。
多角关系相互制衡,才是他们熟悉的状态,才会让他们感觉安稳。
大家都能看上去体体面面,安安稳稳,他们也做他们安定天下的国之柱石。
数代的经验积累,盘根错节的亲朋故旧,朝堂斗争他们是能玩出艺术感,他自愿甘拜下风,所以,他不玩了。
他不和王允他们玩利益交换,反正他有杀董之功,如今正是名声最烈的时候,王允没法拿大义压他,他不回长安,对方无法施展朝堂手段,对他就束手无策。
曾经,他就是在最无助的时候,宁愿选择董卓,也没向这些世家大族妥协过,何况现在。
董卓像一根搅shi棍,虽然臭气翻上来,但也许哪天底下通了,这些大族才是底下那坨shi,除非被冲走,就算改朝换代,也会永远散发无限的“芬芳”。
可对于贾诩来说,稳定未必是坏事。
“明公有天下之志,自然不愿与小人为伍,”贾诩的回答依然得体。
荀柔侧目看他,有些佩服,这等为臣之道,也难怪能在这个动乱年代活到寿终正寝。
“好罢,野外毕竟危险,”虽然没觉得被拍中马屁,但听到这种话总不让人生气的,“等鱼捉起来,原地埋锅造饭,我们今晚入城,大家都能睡个好觉。”
如今野外并不是安全地方,在函谷关以东,四处是横行的寇匪,沿途路上不少见到尸骨,有的被剥得赤条条的尸身,衣服都给抢去,这都还算体面,更多的是扎营过后,不经意间从草丛里踢出的白骨碎片,全是被煮过的干净雪白。
入关之后,却是另一种景象,数年征战,到处都是断壁颓垣的荒村,走上数里看不到人烟,一到夜里就是此起彼伏的狼嚎狗叫,远远近近,让人很难睡得踏实。
行军之中,能睡个安稳自然让人高兴,捉鱼游戏最后胜利归了张小将军,不过,另外两部也知道,反正明天他们也会得点别的,不至于落差太大,大家也就没太计较。
他们这一下午,又是戏水又是捕鱼,还生火做饭,陈仓城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不急不躁,从容不迫,”陈仓令回首对身旁县丞从容一笑,“看来太傅心意已定,我看也别浪费什么功夫了。”
“种君才是陈仓令,自然一切由君做主。”县丞脸色一僵,低下头。
“纵寇入关,这等罪名,我种氏可不担。”

陈仓是作坚城,却不是座大城。
四四方方的城墙全以青砖砌成,抹的是糯米汁拌得灰泥,紧紧实实针插不进墙缝。
在财政崩塌的东汉末年,陈仓能维持如此坚实,全依赖十余年间西凉叛军持之以恒的骚扰。
而此时,这样一处历史经验证明的要塞城池,又即将有兵祸,不到三百户人家,却有粮草饱满的府库。
“虽说吏民少,但城中粮草倒还算丰足。”
荀柔侧眸望向身边陪同巡视参观的陈仓令,县令种邵年过三十,修着一把细髯,一向气度从容,愣是被看得心里虚了一虚。
到底是当初阵骂退董卓的人,虚了一虚,又挺过来事情不是他安排的,被派到此地也并非他自愿,荀太傅要找人算账,且论不到他头上。
“不知太傅从何处得来西凉叛军将袭的消息?”种邵客客气气道,“微臣在此处驻守一月,未听过如此传闻。”
“你意是太傅说谎了!”吕布暂时充当护卫,此时将手中长戟一杵,向前一步,瞪大眼睛。
他身高音壮,不想有没有礼,气势都撑得十足,将种邵身后一应陈仓官吏吓得俱是一抖。
“哎,”荀柔伸手拦住吕布,向种邵朗然一笑,也懒得绕圈子,“以申甫之能,屈才于陈仓令,难道不是正是为防凉州叛军?”
当初灵帝死后,袁绍欲诛宦官而何进犹豫,便想借外兵之力,结果其余众将都受遣到达指定位置屯兵,只有董卓不断逼近京城,朝中当时已慌乱,种邵临危受命出使,于凉州军前骂得董卓退守,虽然后来董卓还是入了雒阳,但自此种邵也一战成名。
种氏亦名门之后,其祖、其父俱任九卿,此前他也已任职中枢,如今却出为县令,这绝不符合朝廷原本升迁基本法,若非有任务,王允不敢这么干。
种邵被他笑得一晃眼,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位太傅和当初雒阳时,有点不一样。
他干脆的一揖到底,“太傅辞锋甚利,邵甘拜下风。”甚至直接漏底,“天子迁都,昭告天下,请四方朝贺也是常理,王司徒亦有担忧,故遣微臣在此相迎,提前试探其态度,做好准备。”
“一但入关,就算试探出态度,也无法准备。”荀柔直截了当,“董卓殷鉴不远,王允也未免太自大了。”
此话,以种邵的见识当然不会反驳,但总还有旁人理解不同。
“太傅直呼司徒之名,未免无礼。”他身后的中年县丞大声道。
“小人无礼!”吕布再次体现威慑作用。
中年男子吓得跌倒,手足皆颤撑着地面,口中却不饶,“王司徒德高望重,国之长者,为国家深谋远虑,你荀含光可以招降董卓旧将,怎不许王司徒招降西凉叛军”
“这位是?”荀柔不看其人,只向种县令。
种邵露出无奈表情,低声道,“此乃县丞,太原宋翼。”
明白了,太原,王允同郡。
“与君一道前来?”荀柔复问。
“不错。”种邵再点头,“看在”
他这一个字才出,荀柔举起手掌阻止他劝说,“来人,将此人以扰乱军心之罪下狱。”他说完这一句,又转过头又问种邵,“此处可还有这般小人?”
吕布积极的应了一声,身后自有兵卒上前将人压倒、捂嘴、捆住一条龙,剩下几个兵卒也上前一步,显然跃跃欲试。
“这”种邵瞠目结舌,当初在雒阳雾寒霜冷的荀太傅,怎么突然就烈如炽日了。
“还有这样的人吗?只要他们之后老老实实,性命暂时无忧。”
“他还有几名宾客家仆。”种邵犹豫一瞬,还是诚实回答。
荀柔回头示意,立即便有一伍兵卒出列。
到这一步也只能这样,比起远在天边的王司徒,当然是眼前的荀太傅有用,况且人家还有刀,种邵迅速从吕布的长戟上划过,点了亲卫,遣去领路抓人。
说来,他也不是任人搓揉的主,被国家大义、温良恭谦捆绑了半辈子,陡然见着不顺着常理的破局,心里忍不住就升起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愉快。
就如荀柔猜测的,种邵与宋翼本是外来户,宋翼被抓,陈仓本地官吏没人站出来喊冤,这个细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
甚至,大多数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先前还不知道朝廷打算,如今心都凉了半截,不少人看向种邵的神情露出不善。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谁家里不是拖家带口,若真将西凉叛军放入城中,城中粮食不说,妇孺必然遭难,若对方降了天子,那更倒霉,抢了也被白抢,连个诉苦之处都没有了。
荀柔当没注意这些眉眼官司,“西凉叛军作风如何,诸君定比在下清楚,陈仓附近前后百里,再没有一个像样的乡里,韩遂、马腾等人,就算只是路过,陈仓一样是要遭受劫难。
“我等尚且能逃,百姓又能往何处,故,还望种县令与诸君,与在下一道勠力同心,将西凉叛军阻于城关之外。”
他躬身一礼长揖,不像来帮忙的,反倒向请人帮忙,与方才的强硬又是一变,端地诚恳。
“太傅放心!”
“我等必与叛军死战!”
“对,绝不让其人踏入关中!”
陡然听说家乡要兵难的众官吏,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一个拍胸口保证。
“全凭太傅调遣。”种邵算是看清形势,也是应得干脆。
“诸君也不必太过紧张,西凉兵卒长途远来,疲敝之师,粮草亦不会多,纵使骁勇,只要城中坚守数日,其兵必然自退,以陈仓之坚,想来并不是难事。”荀柔又安抚道。
他也是来了才发现,难怪当初皇甫嵩要用坚守之策,这附近真是被两边打得稀烂,叛军就是饿极要吃人,都只能吃自己。
“是!”
接下来便顺理成章,先是召集城中百姓宣告敌寇将袭的消息,以陈仓粮草动员百姓参与防御。
城中百姓虽不多,但大多身经百战,在最初紧张过后,就冷静下来,积极主动参与防御。
青壮编成队伍,加固城墙,修筑城外防御工事,来往运送沙土,妇孺协助后勤……城中官吏经验丰富,将所有人分工组织得井井有条,将府库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本地富户也自愿贡献出钱粮肉食,反正总不会比匪兵抢劫损失更多。
吕布、张绣、段煨,三个都是统领过数万兵马的将帅,如今连自己带的骑兵,加城中丁勇才不到一万人,再将后勤交给贾诩,那就是用牛刀杀鸡,荀柔不止插不上手,还顶好老实在旁边偷师。
当然,他也没有闲着。
今天给挖壕沟的少年郎讲讲地道战,明天随看门的老者聊点古事,后天又给相互比着的张绣、吕布之间煽风点火,还陪城中妇人摘野菜唠嗑。
城中问题归他解决,饭食里要添点盐,采来野菜、山菌丰富菜色,士兵衣衫要找人修补清洗,受伤生病帮忙看病敷药,大家下河洗澡的时间由他协调,兵卒与百姓、并州与凉州,出了矛盾他要调解。
荀柔就像一抹润滑剂,将所有齿轮的运转都协调起来,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他都在县府门前的将台上,将所有战备细节,在战场上能带来的帮助,以及战场局势的各种可能以及应对方式,最后就是坚持就是胜利的理念,不厌其烦每天一遍宣讲。
他本人中气不足,声音传不出五尺,找来几个军中喊号的士兵,轮流帮忙喊话,直到大多数人就寝时间才罢。
如此,务必让所有人睁眼到睡觉的时间,全都安排起来,不留单独思考的空间。
他容貌漂亮,让人已先入几分好感,再加上说话温和,没有官吏架子,说得并州话、凉州话,连本地方言特色,不过几日都说得像模像样,很快就把好好太傅当成一地父母官,真是又当妈又当爹的那种。
备战经验丰富的陈仓百姓,以及身经百战的骑兵精英,谁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战备期,繁重的工事并没少,炽日之下的训练也仍然一样酷烈,但仿佛和所有人过去人生经验完全不同,一切好像没有那么煎熬,惶惶不安,紧张害怕。
一项一项准备都做好,一切大家都可以放心,毕竟,所有情况太傅都已经安排得清清楚楚。
陈仓上下热火朝天准备了一个月,连壕沟的挖出深深的五道,马腾等人的联军才姗姗来迟。
站在两边山上放哨的守兵,率先发现了远来的沙尘滚滚,当初吓得李傕郭汜屁滚尿流的火红烟花,往天空一放,绽出一朵火花。
晴空白日,烟花不如夜里漂亮,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黑灰的烟。
消息迅速被全城看见,所有人都准备起来,还在挖坑的少年飞快抓起锹跑往城中跑,城门缓缓关闭,**都在城头架起来。
荀柔登上城墙时,原来之客已经能看得清楚了,只是看清过后,顿时让他有些意外。
与猜测的训练有素的骁勇之士不同,速度倒是不慢,只是队伍散乱,大多数人和马又灰头土脸,零星几人穿铠甲的,还都穿得不全,大多穿得都是羊皮兽皮之类,更有嫌热的半身光着。
也不知道传说中的锦马超有没有在,但就算果然面如冠玉,如今美玉蒙尘,与砂石分不出区别了。
这风格,比十年前他看见的黄巾还粗狂,直接倒退到原始。
“西凉叛军中多有羌氐土族,多不服中原礼教,习性不改,只是弓马俱善,明公还当谨慎。”贾诩温声解释。

第171章 潦草一仗
“西凉叛军中多有羌氐土族,多不服中原礼教,习性不改,只是弓马俱善,明公还当谨慎。”
“这有何惧。”贾诩话音刚落,吕布抬手就在他肩上一拍,开口积极向荀柔请命,“乌合之众,列阵不齐,某愿令本部兵马出城迎敌,一战必斩大将,献于太傅面前。”
贾诩深沉地看了一眼被拍的半边肩膀,横移小半步,拱手一揖,“如今长安未定,若西凉军直入关中,恐怕再生事端,明公,如今之计,还是坚守令其知难自退,不要短兵相接为好。”
“正是,”跟在后面的种邵连忙道,“今年天时尚可,再待两月田里便有收成,一但战事起,这田中庄稼可就难说。”
种邵这县令当得还挺入戏,荀柔看了他一眼,心中对他的评价悄然升高一格,并决定能者多劳,既然能干,将来可以多干点。
“拒叛军于关外自然是第一,却也不宜大起干戈,”荀柔先赞同了贾诩种邵,又回头安抚住吕布,“奉先勿急,这次却敌关外,待他日秣马厉兵,西进凉州,还多要倚仗于你。”
吕布不甘不愿的闭嘴,种邵大松一口气,看先前的准备,他一直担心荀太傅一时兴起大干一仗。
城上已稳定战略,城下却还没讨论出结果。
白日晴天,半空突然炸开两朵火花,奔波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到达陈仓,准备好生休息的胡汉多族联军们顿时吓得不轻,勒马停缰,逡巡不敢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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