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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他这般随意态度,顿时让两人也不由放松许多,起身来相视一笑。
“在下常山真定县赵云,表字子龙,这是我好友,夏侯兰,表字君衡,敢问先生姓名?”
荀柔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巧。
他一路沿太行山往上,走到常山郡,若说一点不想围观一下赵云那是不可能。
但这样随意遇见,实在太巧。
“在下颍阴荀柔,表字含光。这位是我之家人,陈留典韦。”
“君莫非斩首逆贼张角之人否?”赵云与夏侯兰表现得比他更惊讶。
“……惭愧。”有些事,过了很久,还让人记忆深刻,对荀柔来说,就是当初斩首张角。
“却不知大德当面,实在有失礼,我等冀州之民,当谢君恩,还请君受我一拜。”赵云与夏侯兰对视一眼,再次俯身拜下。
这就夸张了,荀柔只好起身,将两人托起来,“不敢当子龙与君衡之谢,在下……说来惭愧,被其人所虏,奋力一搏,出逃而已,并不值得夸耀。”
素衣的青年,姿容美貌,气质雅重从容,此时露出羞涩之意,却又如此谦虚,更让人生出好感。
“全赖荀君之力,战事如此迅速结束,否则。冀州百姓尚不知还要被逆贼祸害几时。”赵云按剑而坐,坐姿恭敬端正。
“逆贼作乱之时,抄掠临郡中山,常山本地亦有小丛反贼来此,其行事可谓凶悍。”夏侯兰好奇道,“那张角必也是凶暴非常吧?”
荀柔微微一笑,“那大抵让君衡失望了,张角本人武功并不出众。”
夏侯兰露出惊诧表情。
“听说其人是以巫觋符水,蛊惑于人,并无武略也不奇怪。”赵云点头,看向荀柔表情却更为欣赏,“若是旁人有此功绩,必然夸耀四方,君名举海内,却谦退如此,果然是贤德君子。”
荀柔已经习惯,这年头的人动不动就是彩虹屁,只是再次表示谦虚客气,不必尊称,请用表字平辈称呼。
水已烧开,荀铮倒水奉前。
荀柔拿了一枚梨给他,又向赵云夏侯兰二人道歉,表示招待不周,没有酒水。
当然,这就是惯例的客气。
他的学生们年纪偏小,他是不让他们饮酒的,最多就是族中宴会一盏应景,他自己过去也是如此,近来才开禁,不过他本来对酒就无可、无不可,并没有什么爱好。
队伍中唯典韦好酒,但要为护卫安全,平时也就吃饭时,在店中喝一些。
“这有何难,”赵云豪爽道,“我家就在附近,家中常备美酒,如蒙不弃,愿尽地主之谊。”
喝酒结交赵云,还是就此别过,这简直不必选。
“岂敢,固所愿尔,只是众学生尚未完成功课,不知可否稍待片刻。”
“闻荀氏乃颍川名族,不知含光带学生来此为何?”夏侯兰问道。
“自然是游学,”荀柔含笑答道,“冀州居域中之地,有山川之壮,河泽之丽,东望渤海,又有如沙丘这般历史遗迹,学者若不能遍行天下,至少当至此处一游。否则皓首穷经,困于方寸之间,不知天下之大,不知世事复杂,人心各异。”
夏侯兰连连点头。
作为冀州人,听到这样的赞美,当然再没有不高兴的。
“方才听……含光所讲,滹沱之汹,乃是因为地中有引力为之?这是何理?”赵云感兴趣的问道。
荀柔拿起一枚梨,“我若是松手,子龙以为,此梨将会如何?”
“当是滚落于地。”赵云并未因为问题简单而轻乎,而是神色端正的回答。
“不错,可子龙以为,其为何会落地?”
“自然是梨自有重。”
“既然有重,为何我放于地面,此果并不下陷?”荀柔将梨子放下。
“地载万物,自然是因为地自承之。”
荀柔拎起梨柄,“如此,为何梨又不落?”
“此为君之力也。”
“托与手中,提于手中,梨故不落,盖因托与举之力同也,地亦如此,因有力而可承之。”
赵云想了想,点头。
“力若增加,”荀柔拎着梨提起来,“梨则动矣,不动者,自然是有力与之冲抵。”
“这……”
荀柔将梨再次放平于地,横着推动,“有力必有动,不动者,”他从上向下推,“则有力相承也。”
“如何见得?”
“若力有过之,”荀柔指向旁边河流,两边疏松土壤被水流冲击,不时崩裂,“则不能承之,水击土破,足以见也。”
赵云露出恍然之色,“果然如此。地之承物,并非能承万物,不能则崩。”
后面公式就不说了,向赵云科普万有引力,感觉爽透。
等一会儿学生们归来,赵云和夏侯兰望着其绘制的详细地貌图,再次感到惊讶,以他二人常居于此所知,这份地图画得太好了,河流宽窄,山川高低坡形,还有草木遮盖,俱在图中。
几张图纸,虽各自都偶有疏漏,却大体并无差错,另外有学生以河中泥沙计数清浊,则不必再论。
这些学生年长也不过近于弱冠,年幼不过十三四岁,竟已有此等才能,实在令人惊叹。
荀柔让学生过后再自己相互参详讨论,先跟着两人去蹭饭吃。
赵云性情显然也是爽朗一挂,至其家中,径直带了荀柔去见兄嫂,他兄长看上去就像个普通老实人,长得也还眉目清秀,但和其弟还是有一些差别,不过态度却很豪爽。
命人杀鸡宰猪,备上美酒。
荀柔自然愿意同赵云打好关系,对方似乎也愿同他结交,于是宴饮之中,宾主可谓尽欢。
“好壮士!”夏侯兰一拍桌案。
别误会,当然不是说荀柔,而是典韦。
只见他抱着酒坛,仰头一饮而尽,脸色不变。
“典君爽快!”赵云也露出惊喜之叹。
“这算什么,俺能饮十坛,君等酒量如何?”典韦大概也有点醉,说话那是相当睥睨天下。
“我亦能饮十坛。”夏侯兰高声道。
时人以能饮为豪壮,很快三人就痛快自在的喝到一起。
荀柔见他们喝得痛快,也很痛快的放下盏,此时酒度数不高,他现在也不像小时候一碗倒,但多喝水也胀腹啊。
他环视一周,确定学生们都还乖,没有喝多,于是继续同赵云之兄赵遁随意闲扯。
赵循原本有些怯,不知该同这出生名族、长得过分好看的荀君说什么,但聊起来才发现,荀君真是温和可亲,平易近人,他说着说着就敞开了。
“……荀君若是早些来,可以看见咱这里满院梨花盛开……本地别的没有,就这梨子出名……阿弟自幼喜食梨,这么多年,咱都厌了,他都不厌……咱不是自夸,我阿弟真是特别出众,英雄少年,县尊都夸他,是龙马,将来能一飞冲天……哎,你拍我做甚,咱又没说错……”赵循稀里糊涂望妻子道。
荀柔非常礼貌克制的向赵云的嫂嫂点点头,再看赵循眼神迷离,显然喝高了。
那边喝热闹的三人,又说着说着要出去比试武艺。
荀柔一听,自然要跟着去看热闹。
三人先较射箭,荀柔叫上几个武艺略出的学生,也去参与一角,凑凑热闹。
当然,就结果来说,他们真是凑热闹而已。
典韦射箭寻常,就是力气大,能张五石弓,十中六七,荀柔与学生们,也真是重在参与,虽能中十之八九吧,但多只是二石弓。
就看着不起眼的赵循都开三石,十射十中。赵云和夏侯兰则都是开五石弓,左右齐射,还能玩出花样,什么后一箭追击前一箭什么的,真是让荀柔打开眼界。
据赵循声称,可惜饮酒不能骑马,否则还有更多玩法。
荀柔真的可惜,这次到冀州实在太远了,又风餐露宿,他到底还是没敢让荀襄跟着一起。
玩过射箭过后,这才是比兵器。
荀柔很有自知之明的带着学生后退瞻仰。
典韦拿出他的双戟,夏侯兰则是长矛,而赵云则是一杆银光闪闪的亮银木仓。
三人相斗,都不以杀伤为要,相互攻斗,反而更精彩。
夏侯兰长矛先被典韦一戟斩断,退出战场,便剩下典韦与赵云二人相持。
荀柔也看不懂,只觉得赵云出木仓银光点点,挽出万点梨花,如同滚雪一般河水,滔滔不绝,典韦则以力破巧,如同山岳稳重不动。
“不知子龙师承何人?”荀柔移步夏侯兰身边问道。
“是他先君。”
“哦,”赵云亲爹啊,“那不知他如今可收学生?”
“啊?这我可未曾听说。”
荀柔点点头,那就是没有了,嗯……他哥要是能来常山郡上任,倒可能请他教侄女。
他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往来也不知多少招,典韦大喝一声,荡开银木仓,自己也后退一步。
“典君好力气!”赵云一声赞道。
“赵君你这般木仓法,俺还没见过第二个!”典韦也夸赞,“俺好久没有这般痛快啦!”
两人相互对视,俱看出对方真诚坦然,相视大笑。

新建的南宫德阳殿,金碧辉煌,耸立的梁柱新漆味道还未散去。
三公九卿,百官群寮分席就坐,手持笏板,其集于此,商议全国大事。
上首御座照例是空的,只有十常侍在阶下立着,天子刘宏很少出现在政堂,朝议让内宦代为主持,如今,大概全天下人都习惯了。
尚书起身奏事原本已接受朝廷征发,前往幽州平“二张”叛乱的南匈奴部,走到并州与冀州相邻的太原郡箕城附近,突然哗变,其下属屠各胡部与右部,合谋杀死南匈奴单于羌渠,在太原、上党等郡劫掠,又杀并州刺史张懿。
羌渠之子於夫罗被余部立为新单于,於夫罗单于向朝廷上书,请派兵助其平定匈奴内乱。
这……这个……
本来是让其出兵,帮忙平定幽州反贼,结果兵还没出,平叛队伍就出问题,这就很尴尬。
“大家以为此事当如何应对?”由于凉州再次反叛,进攻关中而被罢免,又再次因为“钞”能力跻身三公的张温,坐得笔直傲然,此时昂首环顾,同周围温温徇徇的公卿相比,其人果然颇有精勇之姿。
张温正心中窃喜。
幽州叛乱,是他被罢后,取代他的皇甫嵩搞出的问题。
皇甫嵩一上任,就向朝廷请命,从幽州招募乌桓骑兵对抗凉州叛匪。
当时泰山太守张举与乌桓人交好,向皇甫嵩自荐,助其招募来三千乌桓骑兵,结果皇甫嵩转头就任命涿县县令公孙瓒为统领,带领骑兵。
张举做了白功不满,于是联络中山相张纯,乌丸大人丘力居,一同起兵造反,还自封为帝。
这才是“二张”之乱的根源。
至于,招募来的乌桓骑兵,更是因为朝廷钱粮未给足,半路跑掉大半。
张温私下与僚属议论,都以为,若非皇甫嵩此时陈仓已被叛军所围,天子说不定会下诏将他槛车入京来。
“并州上党郡已临近京畿,”一名郎官道,“朝廷应出兵相助,以免其势滋蔓。”
“你这话说得轻巧,且不说朝中何处能派出兵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府库空虚,如何调得出钱粮?”大司农大声道。
“绍以为,并州一向战乱不平,却并无要紧,其与京畿相隔黄河天堑,且北地匈奴人不识水性,朝廷只需派出少量精锐,遏住黄河狭口,其兵必不能南下。”侍御史袁绍见大将军何进露出紧张神色,连忙挺身发言。
“袁御史所言不错,”何进大松了口气。
袁绍眼底划过一抹轻蔑,再举笏朗声道,“南匈奴不过蛮夷,平叛稍缓则可,臣下以为,如今急要乃在幽州,张举公然称帝,实乃蔑视朝廷,不除之,则朝廷之威严何在?”
大司农等人,悄悄看袁绍一眼,又看看一言不发的司徒袁隗,没像反驳无名郎官一般反驳他。
“依吾之见,不如就派公孙瓒前往平叛,其是幽州本地人,熟识地理,又是皇甫将军赞颂的勇武之士,必有过人之处。”张温抚过胡子,心中冷笑,面上却仍然大义凛然。
袁绍和公孙瓒,他一个都不喜欢,都不想让他们如愿。
袁绍脸色微僵。
他说此话,自然是想自己去。
出征不是成为外官,平叛之后会归京,必能官升一等。
他如今已四旬,却还只是小小侍御史,未免太难看。
“若用公孙瓒,则兵马钱粮又从何而来?”何进此时连忙开口。
袁本初先前就同他商议过,既然陛下不再让他掌兵,他们不如另辟蹊径,如今天下正是用武之时,他们这些大将军府故吏,却可以出去执掌兵权。
殿中由是一静。
此处百官,谁家中都是千万家资,但说到钱,谁也不接话头。
自黄巾之乱后,天子也学“聪明”了,太仓是国库,少府是天子私库,过去太仓空虚,少府有钱,反贼来时,天子也只好捏着鼻子,出少府之财,以资军用,以致天子也穷了,想出二月烧南宫的办法来加税收钱。
如今,卖官、卖书多得的钱,天子就不再放在少府,而是存在宦官家里,凉州叛乱持续了好几年,官库中,真是存钱殆尽。
过了一会儿,才有三百石、六百石官吏开口,乱嚷嚷的说些不着边际的办法,坐在上首的大佬们,除了驳斥,就集体沉默。
最后也只有一个从冀州、青州、徐州调粮的主意,看上去还算可行。
总之,不知是有意无意,无人提起空缺的并州刺史之位。
十常侍抄了议事纪要,送往内廷请天子过目。此等要事,自然需要盖天子印章,才能执行。
自然,到底最后是否天子本人盖章,则朝廷公卿就无从得知了。
濯龙园中,刘宏没骨头似的躺在椅中,打着呵欠听张让呈报朝议结果。
待听到张温推荐公孙瓒时,才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
“嗯……就这样办吧……等等”刘宏有气无力的打了个呵欠,打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既然没人,那就征调平难中郎将去协助公孙瓒好了,再以宗正刘虞为幽州刺史。”
“是,陛下。幽州如今战乱,刺史便以一千万钱如何?”
天子当然不会信任公孙瓒,至于刘虞,宗正是刘氏宗亲之位,一向不必买官钱,但幽州刺史就不同了。
“刘虞就……算了。”刘宏犹豫片刻,摆摆手,“他若是能替朕守住幽州,也就足够,你们专门拟旨一封给他。”
张让忍不住露出惊讶,自天子卖官以来,除了侍中,这特例才是第二回。
但他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磕头领命,“是,奴必然其深领陛下之恩。”
“并州刺史死了吧?”刘宏不管他心中波澜壮阔,继续趁着精神把事情处理完。
“正是。”
“先前不是有个出钱想做冀州刺史的丁建阳?”
“确有此人。”
“让他去做并州刺史,少算他一千万。”
“是,奴记下了。”张让连忙应承记下。
刘宏一脸无趣的挥挥手,“下去吧对了,荀柔回乡守孝有多久了?”他一皱眉。
张让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却还是回答,“有二年了。”
刘宏点点头,“等他孝期满,早点招回来,这雒阳,太无趣了。”
张让连声答应。
陛下既然忘记其人孝期不过一年,他自然不会提醒。
“你舔一下,是什么味道?”
“咸……咸的。”
“你呢?你也舔一下。”
“是咸的。”
荀柔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坐在中丘县衙堂上,“你二人都说这是自己的,一人道这布袋装粮,一人道这布袋装盐,如今这口袋既是咸的,其中所装之物,便明了了,此物归李甲所有,赵仲先有偷盗,又以狡词,判罚粮一石与李甲,再挖城沟三月,可有异议?”
“多谢大人。”
“……无。”
荀欷奋笔疾书,毛笔落在竹简上,几乎飞出残影。
“好了,下一个案子。”
与他对坐,另一个少年,将将停笔,将前面一件案子写明,就听道荀柔开口,连忙换了一件新竹简展开,舔笔恭候。
从天亮到夕阳西下。
纵使荀柔尽量简短说话,也累得无力,挥手表示,今天先到这里。
“吧嗒”
荀欷原向将手中笔轻轻搁下,哪知手指却不听使唤,一松就拿不稳,让笔滚落书案。
不过这一声却不是他。
荀欷回头,却见那位同窗手悬半空,半握做捻笔之势,只是笔,却也落在桌上了。
他二人虽然都同叔父学习,对方却非荀家人,平日也不在一组,并不相熟,只是在同学之中,书法略嘉,被叔父点名来写文书。
如今二人周围堆满竹简,都手僵臂酸,以至于毛笔跌落,荀欷忍不住与之相视一笑,心里不由升起亲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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