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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荀柔连忙蹭过去,对他哥灿烂一笑,在对面跪坐下来,“阿兄。”
“……你带学生远游冀州,就是为了来此地吗?”眼不见心不软,荀棐转过头。
“并非全是为此,冀州毕竟是天下之中,游学此地,自然大有裨益。”荀柔连忙道。
“有何裨益?”荀棐转过头来,“你手握着巨鹿田氏、广平沮氏、魏郡审氏等几家冀州名族拜帖,却一家都不去拜访,若非父亲先前向几家去信,希望各家关照于你,我们还不知道,你一家都没去,这么多日子全无踪影消息家中都以为你又出意外,被人绑架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乖得跟家里兔子一样的弟弟,居然胆子这么大。
荀柔很不好意,“是我让父兄担心了。”
他也不能给家中说,他到这里来啊。
“还是文若猜中你在此,我去哪里找你?”荀棐望着弟弟冻得青白的指尖,忍不住就握住,“到北疆去挖你回来?”
“是……文若猜到的啊……”明知道荀彧不在,荀柔还是下意识瞟向门口,就……有点想逃走。
荀棐捏着他的手一顿揉,“你还敢随其众翻太行山!八百里太行无人之地,何等危险,你可知道?”
要发火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发作哪一条。
最后出口的,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一条了。
荀柔果断乖巧低头,“现在知道了,我错了。我先向兄长请罪,回家过后,再向父亲请罪。”
虽然,他跟学生们说,在此处所做之事不能告诉别人,但荀棐是荀欷亲爹,亲爹要问,儿子不能不回答。
弟弟认错态度良好,此时乖乖坐着,比先前又清瘦许多,让人有火都发不出来。
“你为何带学生到此处来?”
这是荀棐如何想不明白的事,他弟为什么要跟这些人玩?
“就……实习、实习,”荀柔悄悄看向兄长,一双手都缩进袖子里,“此地草创未就,官吏不足,识字之人也不多,县衙管理混乱无章,百姓来源复杂,连口音都七七八八,正是最适合积累治理地方经验。”
等经历过这里,无论到什么地方为官,都没问题。
“……好吧,”荀棐继续捏着荀柔的手,却觉得仿佛怎么都不回暖,“那你说,你为何想要北上幽州?你如今……武艺荒废到何等地步,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便不说别的,以你的骑术,你能在雪地之中奔驰?”
荀柔抬眸,知道兄长是担心他身体。
“阿兄,”他倾身向前,“如今天下四处皆乱,尤其是我此次前去并州,所见皆是被外族杀掠后的残迹,我们族中兄弟习文多于习武,颍川又是四战之地,一马平川,若是有贼寇袭击,便很难自保,如此我便想”
荀棐眉头一紧,“你想借此掌握兵权?想要买常山太守也是如此?”
荀柔轻轻、轻轻点头。
沉默、沉默、
“何不直说!”荀棐抬起一只手,一巴掌拍在弟弟前额,“你要一个人把事情都做了?族中兄弟们还做什么?”
“这不是,我家不以武力见长嘛。”荀柔按住脑门,对兄长讨好一笑。
“你这是看不起兄长我?”荀棐轻哼一声,“我代你去幽州。”
“……阿兄,以你之骑术,能在雪地之中奔驰?”荀柔他哥方才的问题还给他,“幽州大雪,和家里可不一样,厚逾数尺哦,我好歹有二千石,大概有点照顾。”
淳朴的儒生,不应该说谎。
“所以……”荀柔道。
“不行就是不行。”荀棐干脆拒绝,并略恼羞成怒的再拍亲弟脑门,“要为国效力,岂能没有办法你先随我归家,看父亲如何处置你!”
……不,不会的吧。荀柔吞了吞唾沫。
你猜?荀棐挑眉。

归家之时,黄河北岸已是银装素裹,颍川才飘起初雪。
随荀柔游历的冀州童子少年,除了年纪尚小,此次未跟随外出的,一半留在并州,一半留在冀州。
留在并州的,以廖化为首,武略更强,留在冀州的,则以内政见长。
至于荀家子弟,则全部带回家,其工作分配,得问其父母,他不能决定。
此外,荀柔还留下加法、乘法口诀,以及他改编的《三字经》汉代版。。
作为启蒙读物,《三字经》的出现,可以说是古代启蒙教育,里程碑式的进展,其初作者已不可考,成文后经历无数饱学之士,不断改编完善。
其精简的三字一句,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同时又涵盖了丰富的内容,甚至被称为“熟读《三字经》,可知千古事。”
比此时公认最为浅显的《急就章》,还要简单易懂,还要容易背诵,还要“急救”。
荀柔尤其赞叹其完美的篇章结构,开篇“人之初,性本善”段,是劝学为人大道理,“首孝悌,次见闻”段,是天地人间生活常识,“为学者,必有初”段,是各家经典总结,“经子通,读诸史”段,是历史系表,“口而诵,心而惟”段,再次以历史上刻苦学习典故,来激励学童。
由于时代早,三字经里许多典故,此时还未生成,不过有了结构框架和句子模式,往里塞内容并不难,自然,他也夹带不少“私货”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联”
“格物要,当实践,他人言,未足信,
考其实,求真理”
“欲言理,求公义,官庶同,众安定”
“世间事,有正反,正有弊,反有当,
既对立,又相依,取舍间,当扬弃”
再如“一人难,众则易,星星火,可燎原,蝼蚁数,能馈堤”
都是在从并州回冀州的路上改成的。
先前就说,山中道路难行,大家晚上歇得早,正好又还不到睡觉的时候,没事干,正好张牛角又向他请教,荀柔一想,一头羊是赶,一群也是赶,于是就顺便开了短期班。
众人之中,有些一点文化基础都无,正好三字经朗朗上口,如同歌谣,学起来有趣味,白天赶路不用动脑,他正好编排句子,大家没事也唱一唱,加深记忆。到晚上吃过饭,篝火一升再次开讲。
“人之为学,乃是明理,明理之用,是知可为不可为,”上马车前,荀柔最后向张牛角交代,“如今六城修备,百姓安定,日后必然更多流民百姓,闻名而至,人越多,若想治之,就越难,当学河川导流水,非涓滴之水治之,而是令百姓明白道理,能辩道理,知道自己当如何,为何要如此,唯此方可避乱。”
这理论,若是让许多士大夫嗤之以鼻,毕竟小民当顺,能听命足以牧之,要让众人都明理、知所为,那岂能做到。
不过,张牛角不清楚,所以郑重点头答应。
“……公子,不知何时再来。”他拉住马车辔缰,目光切切望向登车的荀柔,“我还有许多疑问,想向公子请教。”
在他身后相从有许多百姓。
有些是先前刚来,四处巡览时所见过百姓,有些是他曾亲自断过案的百姓,更多人先前未曾见过荀柔,也根本不知他姓名,却只因听说此地安定生活,俱是公子所计,赶来相送……嗯……可能也未必全是感恩群众……
左边青衣少女抛来的几颗板栗,右边束髻女子丢来的一朵蘑菇,荀柔左右躲避,飞快坐进车里,这才稍觉安全。就在这时候,一条咸鱼从车窗飘入,准确的落在他衣摆前。
……真是民风淳朴。
捏着咸鱼尾巴提起,荀柔向窗外寻人,身材相当高挑,可能比他还高的猎装女子,健康肤色笑容,露出雪白牙齿,还保持投掷姿势。
三字经里怎么都忘了加基本国策,妇女能顶半边天。
要改进。
“我并非全知全能,君等也不必妄自菲薄,六城能有如今,是君等功劳,更是本地所有百姓共同努力之结果,事有不绝,则集思广益,众人之智,必有胜于个人。此言,愿与君共勉。”
荀柔向他拱手长揖一礼。
“若为学问,书信亦可往来,相互参详讨论。”
“拜见父亲”回到家中的荀柔,第一时间往堂上见亲爹。
“六经及左传各抄录一遍,”荀爽端坐正席,“抄完之前,不准出房,咳,出家门。”
不心软,果然一点不心软。
荀柔的请罪,一个字没说出口,就被亲爹堵住,只能哀怨抬头望了一眼,低头应诺,“唯。”
呜呼,好狠。
六经加左传……够他抄半年。
“好了,现在将你这段时日所为,以及如何认识平难将军等人,全部道来。”亲爹铁面无私。
“唯。”荀柔再次稽首,“此事,说来话长。”
“好啊,为父并不着急,你从头讲来就是。”荀爽将书卷在桌上轻轻一磕。
“……唯。”荀柔老实坐好。
“现在就随我去取竹纸?天子所赐那六部经书,如今都被族中借去,家里只有左传,你不如先抄这本?”从堂上退下来,再次惨遭来自亲兄的攻击。
“阿叔。”荀襄同情的拉住叔父的袖子。
七部书里,就左传最长了。
“回来之后,襄儿又没有习武的先生了。”荀柔看到她,又忍不住可惜。
赵云多合适啊,可惜人家建功立业去了。
“赵叔已教我练习之法,”荀襄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软软的颤,“习武之道,唯有勤练苦练,赵叔自己就只是小时候跟随父亲学过一些,后来全凭自己努力,我也可以。”
“是的,没错,我们襄儿一定能成为将军。”荀柔立即点头。
抄书是必须抄书的,躲不掉。
领了一厚叠纸,抱着大捆竹简回屋,荀柔决定尽快完成任务,结果归家第四日,抄书大业就暂停了。
堂兄荀彧来访。

这玩意也是前几年,带学生时做出来的。
虽然老面有了,由于细磨面粉还是很麻烦耗费人工,做的次数并不多,是很珍惜的点心。
至于,明明可以出屋,却偏要从窗口接糕点……我们暂且就当是叔侄俩的趣味吧。
总之,黑衣玄冠的郎君,被仆从领至荀柔屋前,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一个满脸同情,“阿叔抄书辛苦。”一个满脸感动,“还是欷儿有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关着没饭吃,其实这斯一个时辰前才吃了朝食。
“……文若阿兄。”荀柔捏着碟子,一时进退不得。
沉稳的步伐,颀长的身材,徐徐香气迎人,就是让人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听闻阿弟被叔父禁闭在家,彧特来探望。”荀彧微微一笑,容色如玉,心底轻叹。
漂亮的青年,缣巾束髻,满脸“糟糕,被发现了”的无措,未学得一点庄重沉稳,稚气得一塌糊涂,却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见过彧叔。”荀欷规规矩矩,一脸端正,长揖行礼。
荀彧轻轻颔首,“阿稷不必多礼。”
“我就告退了。”荀欷再次禀告,得到允许,这才沉稳缓慢的离开。
不过,耳朵很灵光的荀柔,清楚的听到小侄儿转过屋角后,瞬间轻快灵巧不少的脚步。
跑得很快,真有前途。
感到堂兄落在点心上的目光,荀柔一紧张,条件反射般将手缩回屋内,然后对自己此地无银的愚蠢行为,露出卒不忍视的表情。
“兄长可要进屋来?”
……他在说啥?
“我是说,我这就出来迎接兄长。”
“不必了,”荀彧含笑摆了摆手,隔窗同他说话,“我自己进屋就是。”
然后,果然自己绕到门口,走进屋。
这要再愣着,他就真傻了。
荀柔连忙从榻上下来,从屋角拿了席垫,铺在榻另一边。
“兄长请坐。”
荀彧点头谢过,提裾就榻,上席端坐。
案上几张竹纸散落,纸上墨书筋骨俱全,棱角分明,他执起一张,“五年春,公将如棠观鱼者。臧僖伯谏曰……含光这是在抄录左传?”
荀彧一边问,一边将顺序洒乱的纸张依次叠起。
“……是啊。”荀柔露出一点尴尬。
当初决定好要快速抄完的,结果,一抄文章就很困,第四天才抄到鲁隐公第五年,按这个速度,他光抄左传都能抄到夏天。
“阿兄要尝一尝糖糕吗?”他下榻,端起碟走到火盆边,“此物稍微一烤,表皮微焦,内里绵软,糖芯半融,别有滋味,兄长试过吗?”
“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昔年太丘公曾劝梁上君子,而一县无复盗贼,如今阿弟能劝得黄巾众人,投效朝廷,安冀州一州之地,亦足称善矣。”
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出自左氏另一本著作《国语》。
虽然意识到兄长在冀州黄巾之事上的误解,但荀柔瞬间不挣扎放弃解释,“兄长过誉。”
节操与和好孰重?当然是和好。
他将烤得两面焦黄的糖糕,端回榻上,“阿兄请用。”
荀彧失笑摇头,拿起一枚,“你当何时再赴洛阳?”
“赴洛阳?”荀柔眨眨眼睛,“当初天子以冀州之事,说好免官钱一年,虽然后来又减一年,但如今也到期了。”
他都没续费,侍中当然飞啦~
荀彧眉心一蹙。
“阿兄不必替我可惜,”荀柔讨好的将碟子,往对面推了推,忍不住道,“侍中就是陪天子说话,在朝中毫无用处……要我说,这就是无用的官职,还空耗钱粮。”
虽然要花二千万买官,但朝廷还是要发二千石俸禄的,二千石俸禄虽不值二千万钱,毕竟还是钱嘛,另外还有官服印玺绶带,都是朝廷发放。
至于为何如此曲折,自然是俸禄由朝廷发,买官钱直接给西园。
刘宏在朝廷和自家两面,算得很清楚的。
“侍中匡弼天子,岂能说无用。”荀彧眉头蹙得更紧。
“阿兄是让我学刘陶、王允吗?”荀柔顿时一脸委屈看向他。
荀彧一滞。
刘陶直谏,下狱而死;王允下狱,依多方搭救才得出囹圄。
天下皆知天子昏庸,为宦官所蔽,他自然不会想让堂弟去送死。
“你一向不是本事很大,既然连黄巾都劝得,怎么就劝不得天子了?”
大抵也是因为和解了,荀彧说话也随意些,露出些许先前压在心底的怒气。
与谋逆之辈来往,是何等危险之事,他心中隐约确定,却一直压着并不问,但堂弟竟也不说,又说出那等釜底抽薪之话!
他何尝不担忧。
荀柔感受到兄长的怒气,瞬间埋头,可以说动作十分熟练,“我错了。”
“……可是叔父罚你抄录左传?”
“是。”所以,有个特别聪明的兄长,就是有这样被戳破的苦恼。
“抄一抄左传也好,其文记事,其中许多言行不谨而致祸之故事,你的确要再学一学。”
“知道了。”
呜呜呜,用不用这样,文质彬彬、行止端庄的文若阿兄,竟然也是老阴阳人嘛。
作者有话要说:
荀文若:我不问,你当阿弟的就不说?好气!

第99章 再入雒阳
“《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今天象所见,不利宦官,黄门、常侍等族灭有期。”瘦骨嶙峋的方士,满头飘蓬白发,满脸皱纹,却全无暮气,陈词激情慷慨,“合肥侯皇室帝胄,身份高贵,王刺史忠义果敢,另有数名忠贞之君子,与我等共同谋事,君等既为义兵,岂可不共襄此……”
然而他的昂扬情绪,并未传递给听他说话之人。
位于柏人县下,北部新城官署之内,日常负责接待的两个小吏,一边尽力在外人面前维持微笑,一边艰难的相互瞟眼打官司。
“这家伙说的嘛玩意儿?”
“俺也不懂啊,待会儿问徐主簿?他跟着公子有学问的嘛。”
“对,对,主簿学问大。”
啥子书曰,天象根本听不懂。只是,恰好主簿去城中为新来安置百姓入户去了,故而只好硬着头皮接待。
“这位老人家,你说的问题,十分有意义,我们会如实向上官转达,”待襄楷一停下来,其中一人就立即用背书一样语气道,“不知君暂居何处,请留下姓名地址,以及问题,待有结果我们定会第一时间通知。”
这是当初公子写的“官吏”常用语第二十条,专门用于各种问题暂时处理不了的情况。
白发方士行走四方数十年,如何看不出对方的敷衍,这种要造反的事情,他怎么能落在字上。
“不亦为天命如此?”他低声喃喃,又重重叹了口气,也不提笔,就转身走了。
“哎,”见他要走,一名小吏连忙热心道,“老人家若是不便写字,我等可以代劳。”
方士头也不回,摇摇稀疏的发髻,突然边走边放声而歌,“于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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