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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朝廷之兵,源源不绝,而黄巾每战必损,越战越难,人越来越少,今日之胜,你们还能再胜几次?颍川将定,皇甫嵩将至,朝廷兵众,只要如南阳宛城,围城而战,你们扪心自问,纵使明白他们会如此,你们有办法赢吗?
波才呼吸一滞,突然又想起荀柔之前那句话你真的还记得,自己为何抛家舍业至此吗?
“今日几乎是最好逃脱之机,你自己也明白,说不定下一次,再下一次,朝廷军再至,便不是今日这般。”荀柔似乎没有注意他,而是看着张角,“董卓已经输了两阵,他若是不想如卢植一般下场,下一次会同你拼命。你见过拼命的凉州军吗?”
张角呼吸都顿了。
“我也没见过。”荀柔轻轻一笑,“我不走,却放元华先生走,张君以为,我是要拿捏你?不,因为华佗先生,比我、比你、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更要紧。”
他眼中的光芒张角不明白,但却仿佛被摄住了灵魂,他很疲惫,疲惫得几乎无法思考,但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楔进心里。
为什么?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你已经病入膏肓,你死在这里,最终不过是史书中,皇甫等辈的功勋;如果城破我还在这里,我会让自己死得灰都不剩,绝不会让我族蒙羞,而他,”荀柔指了指波才,“他大概会是史书缝里都找不到的人。”
“但元华先生,他注定是会照耀史册的人。
“他活着,要救更多人,要更精研医术,要将本事传承下去。”荀柔并不知原本历史,或者另一个时空中,华佗是否被请来为张角治病,最后成功离开,但他并不想赌这个可能,这里会越来越乱,战事会越来越凶险,危险会时刻到来。
“若是真有苍天、黄天在上,这便是元华先生的天命所在咳咳”荀柔一把捂住口鼻。
果然血势汹涌。
“阿叔!”阿贤震惊得睁大眼,被荀柔一手血按住。
“你”张角陡然睁大狭长的眼睛。
荀柔随手擦掉唇边的血,不留反应的时间之后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想,随便他们怎么想。
“对付骑卒,其实,我可以帮你一点忙。制作拒马太浪费,有一种更简单方法,你听说过壕沟吗?”
如果此战之胜,能让董卓进中枢,成为尸位素餐的堂官,从此远离凉州兵马,他现在就开始准备,半个月内让这座城池崩溃。
但不行。
荀柔清楚,凉州要反了,就在这一二年间,董卓一定会被选派镇压,所以,黄巾的确会败,但一定不能败在董卓手里。
除此之外,他自然还有一点别的打算,就像小侄说的,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不是?

夜过中宵,广宗城里两个最要紧的人物,都不太好过。
张角那样自然已经习惯了。黄巾军最后一败,与他病逝不无关系,这几个月,黄巾一路消耗,却毫无进展,虽然账面上看与朝廷军队你来我往,不分胜负,但其实是一点点蚕食殆尽。
他们只要不能打出去,继续扩大地方,最后只能被消灭。
荀柔是意外,他原本没意识到这句话要紧,但说出口那句话瞬间,整个大脑一空,心跳停止,血液凝固,肌肉失去控制,直到下一刻血涌出来。
那时候,他根本没意识到血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
只是因为,之前正在说话,声带咽喉正处于这个状态,噎在嗓眼里,不由自主咳嗽出声。
他表现得一点事都没有,但确确实实感觉到,那一刻血液逆涌,瞬间几乎死过去的滋味。
这一回来得尤为凶猛。
甚至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冥冥中有感觉,如果当初他对荀彧说出曹老板,可能当时就暴毙而亡了。
“阿叔,你真的没事吗?”荀颢十分担忧。
“没事,”他借着安抚的动作,在阿贤手上撑了一下。
然后神色如常的坐下来,就着席上的经纬线,给波才讲壕沟。
战壕似乎是火器时代才大量使用的。
由于大量使用杀伤性大、灵活不足、只能直线伤害的武器,而对应产生的,用于遮挡隐蔽的战争工具。
在以步卒为主,近距离格斗的东汉,荀柔还没见过。
寻常攻城之战,城池被围城,城中人龟缩城内,别说挖沟,就是出城都不敢。攻城方更不可能吃饱撑着,干这种自找麻烦的事。
两军对垒,则更不必废这工夫。
战壕,几乎是为如今的黄巾量身定做。
“寻常攻守之战,攻守之势先定,守城有护城河以及围墙足够,但你们不同,城中住不下这么多人,需得在城外结营,故少依凭,防御工事,次次修造,也消耗不起。故而需要一点别的办法。”
他在席上缓缓勾出一个“壕”。
波才低头看着他沾血的手指,在灯光中越剔透得让人心惊。
“这个东西,有两种使用方式,都尤其针对骑兵,一则,掘出沟渠,插上竹木等物,洒上浮土,道道设伏,待骑兵过时,马蹄陷下,可瞬间令敌自乱,趁此出击,必多杀伤,只是此法费力,一战即毁,颇耗劳力。”
荀柔缓了口气,“另一种方法,挖深沟五尺,选悍勇无畏之士伏于其中,待战马驰至,以刀斧斩马足腹,骑兵摔马,又下深坑,绝难自存。此法亦可对步卒,攻其下盘,避无可避。”
“兵法之中高下之势,常言当取高而临下,然物极必反,极低之势,亦可化为地利之便。”荀柔抬头,笑意若隐若现,“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董卓极可能要上重兵,搏命一战,若要准备,可要趁早才行。”
整个广宗城忙碌起来,按照荀柔画下的图纸,修造前后五重的深沟。
壕沟蜿蜒盘曲,相互勾连,不当让人一目而尽……
当前壁前凹,而后方斜切,可尽量躲避射来的弓矢……
入沟之人,需熟悉前后,若对方令士卒下沟追逐,当相互接应,围而剿之……
沟中留备浮土,以免火攻……
纵使做好一切准备,当再次站在城楼之上,荀柔还是感到明显的紧张。
这一仗,的确和上次的规模完全不同。
放眼望去,几乎沿着地平线密布的兵士,仿佛无穷无尽,玄色的铠甲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趁着本来就晦暗的天空,越发杀气森森,赤色的旗帜在风中烈烈招展,如同黑暗之中一团团火焰。
再往后,隐约能看到井栏、长梯之类攻城之器。
千数的骑兵,头戴兜鍪,跨着战马,在队伍最前列,特别威武雄壮。
“公子果然猜对了,”张角身着黄色道袍,手持九节杖,站在城墙之上,他转头向荀柔道,“董卓要在各路兵马前立威,就要让西凉骑兵率先立功。”
对面高高树起的大纛,在层层兵卒之后,荀柔只能看见那个赤旗上的“董”,看不到战车上是不是又个大胖子。
他压了下头上的斗笠,“所以,重创西凉骑兵才是今日的关键。为了出其不意,今日你的表演先憋着。”
一次没有开场表演的黄巾之战,如果取得胜利,不知能否带来些什么不同。
隔阵相对的董卓,同样看不清广宗城楼上的人影。
他眯起小眼睛,注视着不同以往的广宗城门。
应该列阵在前的黄巾不见踪影,高立在城上的人,似乎也对列阵在前的朝廷军队毫无反应,城门前一片坦途,竟似无人守卫,仿佛诱惑着人长驱直入。
“明公,”与铠甲兜鍪的董卓同车的,是一个头戴高冠的青年儒士,狭长的眼睛眼尾微挑,露出狐狸一般神态,“贼寇今日这般,恐怕有什么计谋,当小心为上啊。”
“嗤”相近之处,一声冷笑。
儒士回头一看,却是个全身披挂的青年将领,将领见他望过来,不避不让,高傲地又冷哼一声,“若是畏战便直说。”
“公孙将军,”儒士好脾气地拱拱手,“将军英雄了得,自然不会畏战,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蛾贼向来狡猾,今日这般,恐怕暗中埋伏,还是小心为上。”
“此地平原,广宗城门就在眼前,周围土丘一座,最多能埋伏万把人,还能在什么地方暗中埋伏?”公孙瓒朗声大笑,眼含轻蔑,“我看你这是在蛾贼前输怕了。”
他声音极为洪亮,气势纠纠,一笑之下,竟引得大纛附近几个幽州系将领,都笑起来。
其中公孙瓒身后不远,一个红脸小将和一个满脸虬髯的小将笑得格外大声,只他们身前一人,微含笑意,到底没笑得那样夸张。
“你若是怕了,”公孙瓒高声道,“我来做前锋,攻破了广宗城,你再同你家主公随后入内,怎么样?”
而另一边,冀州本地新任州牧,虽然未笑,却神色莫测,一副吃瓜群众的样子。
儒士心知此处将领,原本都是跟着卢植前来,多为幽州人,对明公上位就是心存不满,如今明公两败于黄巾,这些人就更是不服。
如今也的确骑虎难下。
明公贿赂宫中宦官,才得成为主帅,未明情况贸然出击,未想蛾贼竟比鲜卑人更难对付,弄得狼狈。若要从长计议,又怕军心不稳,北宫责怪,可若持续如此……
比起李儒,董卓当然更清楚如今情势,但他毕竟是做能主帅之人,此时一抬手,“区区蛾贼岂能劳动公孙司马樊稠何在?”
“是。”一名小将应声下马到董卓面前。
“你引一千骑兵为先锋,冲城!”
“是!”
苍凉的角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雄浑的鼓点。
“出阵!出阵!出阵!”
皮盾敲击这剑锋,汉军气势恢宏。
玄甲骑兵在将领带领向城下冲来,隆隆的马蹄,震动大地。

一根爆竹从城楼扔下,噼噼啪啪响得热烈。
藏在壕沟中的黄巾力士,一掀头顶洒了浮土的木板,将手中的长刀挥出。
奔马被突然开膛破肚或斩断四蹄,痛苦的长嘶着,倒下去,马上的骑兵直到摔倒,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从地底钻出的利刃杀死。
远站在战场边的人们,只看到陡然出现的变化,看到突然从地底冒出的尖刀,以及冲锋在前的战士死去。
士兵中,一阵不安的喧哗。
仿佛间,许多人想起黄巾的传说据说张角能够呼风唤雨,招引风雷,死人以生,杀人以死。
“对面定是挖了深沟,将人藏在地下。”这个时候,李儒反而是最快反应的那个,他连忙道,“明公,当让人弃马,再令步卒出阵!”
“即刻弃马!”董卓高喊一声,眼中露出一抹凶狠,这些骑兵全是他一手带起的部队,他自己的家底,一下损失了数百,简直让他心痛至极。
不过,下马的骑兵,失去作为骑兵的冲击和灵活,又第一次遇见位置这样低的敌人,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对战,直接穿过壕沟取城墙,恐被人直接斩断双脚,若是下沟与人对战,又陷入敌人包围之内。
董卓见情况不妙,看了看周围神色已同开始不同的众将,“反贼使出如此奸诈手段,简直视诸君无物!若是不能克敌制胜,此战过后,大家都要为天下耻笑!”
不得不说,幸好今日在此的,包括新任冀州刺史,都是勇猛刚强、高傲不逊之人,听完董卓之言,都露出杀意。
董卓左右一看,见气势已起,一把拔出佩剑,指向前方,“众将听令,下马全力冲击,克敌便在今日!”
黑压压的大军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流,撞向广宗城墙。
于此同时,从山丘之后,从围墙后,杀出两支黄巾逆流而上,斜峭的穿插进大军之中,回身包围冲刺再前的西凉兵卒。
“朝廷大军看上去来势凶猛,实际上却各自为政,相互不依,并不团结协作,”在战前,荀柔这样告诉波才,“尤其是董卓本人,虽被任命主帅,却是远来客将,和本地守将,幽州众将相互必然不谐,当然,纵使不协,所带来的机会也极其微妙。”
战斗终于打响。
这是一场比上次更为激烈凶猛的战斗,鲜血飞溅上旗帜,黑压压的杀意,压向广宗城,又被一道道黄色波涛阻拦。荀柔望向对面后排,那里一队队监军,将妄想逃出战场的兵卒销毁。
而前方,从城楼上看,宛如蝼蚁一般数不清的人,正在浴血厮杀,用尽一切手段,消灭自己的同类,他们眼中赤红染血,手中的兵刃撕裂着眼前的血肉之躯。
杀、杀、杀
无论再多计策,再多准备,再多辅助办法,落到战场上,仍然只是这一个字。
只有前进、不断前进、直到死亡。
原本挖了好几天的壕沟,如今已被尸体填满,人群中不断有人倒下,折断刀剑后,还在继续用身体搏杀。
这一切,这数万人的生死之战,最后落在史官笔尖还会剩下多少?
城楼上守军,多是黄巾中能弯弓射箭的好手,除了他左边迎风凹造型的张角,和右边拿嘴帮着张弓的波连。
荀柔望向阵中。
书着“董”字的大纛从后阵渐渐向前不断推进,越来越向前,他凝视着那面大旗,从人群中分辨出不同的身影。
“弓给我。”荀柔伸出右手。
“干什么?”波连一边把弓递给他,一边道,“难道你还会使”
他睁大眼睛,眼看着荀柔,将长弓张满,那惊讶不压于看到林黛玉倒拔杨柳如果他知道谁是林黛玉的话。
人有些远,荀柔只能看到一点胡子,连身材高低胖瘦都看不出。
“你要射谁?不会是主将吧?这么远,你能看得清吗……”
“闭嘴!”
荀柔瞄准着,心里正踌躇,一面是机会难得,一面是董卓若死局势到底多少改变,一面又知道自己射中可能不高,一面又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还要考虑风速、箭速、以及对方移动。
被波连一闹,真是满脑门的官司,一怒之下,竟不再多想,松开了弓弦。
“铮”弓弦荡开。
离弦长箭如流星带着风,呼啸着城下战场而去。
“……不是吧”波连肩膀撞在墙垛上,也顾不得疼,将脖子老长伸出墙外,眼看那箭,竟真的直奔大纛下将军的脑门。
然而,下一刻战场上的将军陡然警觉,抬起手中剑将射来的箭斩落。
“哎……”波连遗憾得长长叹出声,仿佛刚才那一箭是自己射出。
荀柔射出一箭后,就退回望楼檐下,他比波连更早意识到这一箭无效,倒不是很遗憾。
董卓毕竟是在刀剑中活下来的百战之将,若真是这样就能将之杀死,那未免太过容易。
他手上没带韘,方才全然临时起意,手指上被弓弦勒出血痕,此时按着就有些刺痛。
战场拼杀不休,尸横片野,浓溅的鲜血仿佛要将天地都染红,让人怀疑会战斗得剩下一个最后胜利者。
然而就在这时,在烈风中,荀柔从浓重血腥中闻到一点别样的、清新的腥气。
一滴水打在竹笠上,然后又是一滴、一滴,越来越密。
荀柔抬头望向天空。
乌云遮蔽天空,黑压压的沉下来,顷刻间大雨如注。
他回头,檐下的张角犹豫着,汗水浸湿鬓角,向他望过来,眼神幽晦不明,“今日多亏公子。”
“还不鸣金收兵?”荀柔蹙眉,只觉得对方神情,突然变得莫名古怪。
“果然璇玑入命,非寻常人可比。”张角赞叹着,眼神越发难辨,“今日非公子之力,广宗城破矣。”
那倒未必。
“我说过,我不信命你还不敲钲吗?”
璇玑入命是啥?他好像听过这个词?
张角闭了闭眼睛,屋檐落下的雨水,已经溅湿了他的衣摆,“我不能。公子亦知,黄巾唯以气势取胜,气势一泻就完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先鸣金收兵。”
“你”这次荀柔眉头锁紧了,“如今这般,还要如此吗?”
“让汉军先敲,”张角靠紧望楼的梁柱,荀柔看出他明显克制不住,他却还坚持着,声音带着颤抖道,“如果公子先前对汉军分析无误,那他们一定会先顶不住收兵。”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急促的金鼓,被大雨声一掩,隐隐约约不甚分明。
这一回,张角没有邀请荀柔参加胜利后的庆祝,之后的两场战斗,也没有再请荀柔观战,当然,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在上城楼。
张角彻底病倒了,不再请荀柔医治,而是另外找人按照麻沸散制方煎药。
荀柔并不介意,白天和对他产生好奇的波连兄,以及来造访的小朋友愉快玩耍,晚上将董仲舒《春秋决狱》的篇章讲给阿贤,廖化作为看守,蹭了一个旁听位,每天满怀期待的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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