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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什么?”“赵家?”“哪个赵家?”“还有哪个赵家?”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认出,这人是赵氏家奴,顿时引起一阵喧哗。
虽然口中道着赵家跋扈,人群下意识后退一圈,方才想要上前的几人,相互对望着,逡巡不敢再上前。
就这么畏惧吗?荀柔心里有些打鼓,他过去听过长辈们讲,有哪个哪个忠贞之士,就因为说了几句宦官坏话,甚至就是没送钱给对方,就被报复,甚至死全家。
这些完全靠着皇帝起势的特权阶级,和东汉一般官僚体系是不同的。
“我来帮忙。”一位背着长弓的青年越众而出,走上来帮忙抓住赵氏家奴的手臂。
“我们也来。”辛毗回望了一眼同伴。
“好。”“不过是赵氏。”
与荀衍同行的几个朋伴相互一看,他们多是名门子弟,到阳翟来游学,一个赵氏的家奴,倒是不放在眼里。
“没问题吧?”荀柔犹豫道。
其实他已经惩罚过了。
“……没事,”荀衍皱了皱眉,又对他笑笑,将荀柔一把递到辛毗身上,辛毗没得准备,一顿手忙脚乱,差点把荀柔给摔了,好容易才抱稳当。
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荀衍举步上前,他先谢过无名青年的帮忙,走到胡列旁边,朗声道:“今日请大家做个鉴证。此人当街欲对我弟行凶,又诱拐小弟在前,恶行昭彰,俱在光天化日之下”
荀衍一把抽出佩剑,礼貌示意青年退开些。
宝剑在阳光下闪出冰冷的银光,照进正在自抱自涕,嚎着苍天的胡列的眼睛里,他眯了眯眼睛,抬手挡光,突然明白过来。
“”巨大的惊恐,让他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尖利嘶嚎,他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根本没有起大任何作用,“”
“我今日不斩之,何当为兄”荀衍冷冷地注视着胡列,双手举起剑。
“十一兄不必”荀柔急忙从辛毗身上跳下来,却已阻止不及。
杀猪般惨烈嘶嚎,戛然而止。
长剑斩下头颅,滚出去转了几圈向上不动,赤血飞溅,洒了一地。
“若有官府查问,就让他来找我荀衍荀休若,诸位可别说错了。”
堂兄字字铿锵,若金石凿响,转回头来,颌下沾了一点血痕,却换颜温和一笑,对怔忡的望向他的荀柔道,“阿弟勿惧,兄已除了恶人。”

死人了!
群情哗然,有人害怕悄悄溜走,有人偷偷不知何方报信,离得最近的青年眼睛闪亮的望向荀衍,敬畏地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荀柔定了定神走过去。
地上流了一摊的血,那赵氏家奴已头身分离,瞪大眼睛咽气。
他嘴唇颤了颤,小腿肚有些发软,却没有闭眼回避。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就在刚才,荀柔明白那赵氏家奴最后嚎的是什么了。
“ma”这个人类最先学会的音节,在众多语言中,总是代表相同意义。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没想过后果,不以为然,并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收到反抗。
敢当街抢人,却在兄长提起剑时,恐惧得连逃跑都忘记。
读过书,却连最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希望,下辈子能做个好人。
对着那首级,无声的默了一句,他上前蹲下来,将还插在其小腹的匕首拔出。
随着匕首抽出,又一股血从刺口涌出。
剑是好剑,薄而锐利,打磨得极细腻,剑面上能映出人影,荀柔挥手一甩,沾上的血就大半洒落下来,剩下的则被他全擦在赵氏家奴的衣服上。
这把匕首,是出门之前荀衢送他的,让他路上防身。
这一路都只用它剖鱼和切饼,他原本以为,最后不会用到它在正途上。
最后一次认真凝视那张并不出众的脸,荀柔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扬声道:“我刺伤此人在先,此人重伤过后,无法反抗,才被我兄斩杀,若是有罪,我应该当首责。
“姓名荀柔,如今还未取字,请大家记住为我作证。”
童音高且清亮,很有穿透力,竟盖过人群的熙攘。
堂兄教了他一课。
“勿惧”
荀衍以最直接的手段,打破了他原本息事宁人的心态,直到那之后,荀柔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惧”了。
胆小怕事,竟连一个豪族家奴都怕,明明是对方罪过,他却因为怕被报复,畏首畏尾,失去勇气。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畏惧,他将来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胡说八道,”荀衍已插剑回鞘,神色一片轻松,走到他身旁,顺手在他头上一拍,语气却带一点愉快,“你年不及八岁,说什么论罪。”
荀柔看他下颌上的血点还在,就很扎眼。
找了两边袖子,确认自己没有带手帕,他只好拎起袖子,踮脚伸直手臂要给他哥擦脸,“反正此事要论案,就不能撇下我。”
闹市杀人,当弃市。但若对方行凶在先,防卫反杀,则不应入罪。
如何判决,却要看官府断案。
“不至于此,不至于啊,”辛毗也道,“这赵氏家仆,当街行凶,大家都看见的,贤昆仲反击杀之,何罪之有。”
“赵氏张扬跋扈,擅威作福,连家仆都敢当街抢人,如今既被君家兄弟反杀,实在罪有应得,就算到天子面前,也不能颠倒黑白。”荀衍另一个友人道。
“我愿为贤兄弟作证,是那人欲行凶在先,咎由自取。”
方才唯一上来相助的青年高声道。
“我等亦愿作证。”“正是。”
还围观的众人见有人领头,也纷纷助言。
时下风气淳朴刚健,人多慕豪侠,又荀衍兄弟二人,长者朗肃幼者可爱,兄弟手足情深,更让人增添好感。
赵氏本就豪奢,常常招摇过市,专横跋扈,门下健仆仗着赵家势力,没少做欺男霸女之事,此时见赵家恶仆被杀,许多人都心中称快。
“多谢诸位仗义直言。”荀衍谢过周围众人,见荀柔还扯着他的腰带,垫脚固执伸手,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好了。”
“没好!”更花了好吗?
荀衍还要拒绝,对上荀柔执拗的小眼神,撇开脸,却又稍稍弯下腰,身体力行的展现口嫌体直,“无所谓,别忙说吧,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就你一个人?”
他在家就是兄长,荀柔从小常在他家来玩,管教堂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语气非常自然。
“……还没谢过那位义士。”荀柔擦干净血迹,眼睛一转,跑向旁边青年,仰头拱手,“多谢。”
“不客气,”青年连连摆手,对上清澈的乌瞳,腼腆得脸红,“小公子,镇定果敢,我没帮上什么忙。”
荀衍无奈看了一眼荀柔的背影,若不是被这小子缠着,他早就跟人家致谢了好吗?
“多谢相助,方才没来得及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勿要见怪。”
深揖一礼。
“不必,不必,”青年更不好意思了,“在下波才,小字伯谦,今日得见二位荀氏郎君,是在下的荣幸,此事若有用得在下之处,千万不必客气。”
“已经多有劳烦,不敢再让公子受牵连。”荀衍彬彬有礼地拒绝,“在下虽出于一时义愤行事,却绝非枉顾国法之徒,廷前断案,自有分辨。”
对方显然是阳翟本地人,却非名门,荀衍并不想牵连他。
“乾坤朗朗,是非公道,清浊分明,”荀柔道,“府君定能秉公执法。”
“说得好!乾坤朗朗,是非分明,君家有二子如此,兄有果敢勇义,而弟心怀清明,果然家风清正,至德可师,令人仰望,令人羡慕。”
随着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郭僖携着荀爽款步而来,身后跟着郭图、何颙,在后面耸立则着典韦。
荀爽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眼,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下心,瞪他一眼,表示过后算账。
介于他爹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就……不是很怕。
郭嘉走在郭僖旁边,在他看过来时,做了个鬼脸。
难怪外面这么热闹都没见他,看来刚才回去通风报信了。
郭僖他扫过一眼现场,看见毙命的胡列,眉头都没皱,就扫过去,落在荀衍荀柔两兄弟身上。
被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睛盯着,荀柔觉得自己就跟在照X光似的,经脉肉皮骨都给一寸寸的犁了一遍,这才明白什么叫威严赫赫,好歹没被看得低头。
郭太尉看完收了神通,向荀爽道,“此事当传为佳话,以为兄弟友悌之典范,君家有子如此,何愁不兴,我愿为君家张帜。”
荀爽恭敬道谢。
周围人群神色欢喜,坏人受首,好人平安,看上去似乎皆大欢喜,他们亲眼目睹这一幕,亦足慰矣。
荀柔在欢喜的人群中,心里却没有多高兴。
这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很少时候,才会出现正义,但就这一点点光,足以让善良单纯的百姓得到安抚,以为世道并没有那么坏,希望还是有的。
但他们不知道,他说话底气,还有郭太尉帮忙,并非因为公道正义,因为他们兄友弟恭,甚至不是因为太守张温、太尉郭僖的人品,只是因为他姓荀而已。
果然到了太守府,别说被抓,大家假模假样客气几句,张太守当场表扬荀柔两兄弟,称他们“兄弟友悌,贞义果敢”,还说要在郡中传扬此事,以为楷模,之后更是设宴招待,并迅速请来不少阳翟高门名士。
太守府的晚宴,丰盛已极,葡萄很甜,莲藕很脆,烤肉很香,歌舞也很有意思。
但荀柔作为一个敬陪末座的小朋友,却总是被cue,惨遭各路大叔摸头调戏,身边的堂兄,自己都应付得艰难,自然没空解救他,最后只好躲到亲爹身旁。
亲爹喝了一点小酒,已经忘了要找他算账,将桌前的葡萄推到他面前。
“听闻荀公有一女,颇有才名,某知阳翟有一位君子,才堪与配,只不知荀公肯割爱否?”座中一位阳翟名士忽道。
哈?荀柔一惊。
荀爽原本有些醉意,顿时也被这一句惊醒,他知道因为今日之事,让人看中他家想要联姻,他犹豫了片刻,“不知是哪家贤俊?小女粗陋,不堪奉承,只怕高攀不起?”
女儿迟早还要嫁人,今日这样情况,提出的人选定不会差。
那阳翟名士看了一眼上座的郭僖,“郭公有族孙名奕,才名著郡,在郡府任职,某与之相识,知其温和仁厚,为谦虚谨慎的君子,配得上君家令名。”
荀爽越发踌躇。
这个人选,不是说不好,简直可以说太好了。
显然是郭家的意思。
郭氏出贤才,但族人也并非各个英杰,郭奕不是最出众的,但却最合适女儿。他本人荀爽见过,老成持重,温和谦退,如今为郡中主记,得太守信任。
并且年纪也合适三十岁,丧妻数年。
如果郭公提出的人选是郭图、或者其孙郭鸿,他当然会拒绝,只当对方开玩笑,但郭奕……显然郭家很有诚意的。
“吾女尚在阴家,亲事之事,恐怕暂时无法应承。”荀爽思度了又思度,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但也没有将话说死。
“君家名族,”阳翟名士点头表示理解,“婚姻大事,自当谨慎。”
“可以让阿姊自己决定吗?”晚宴后,荀柔给父亲奉上解酒蜜水。
他看得出,这个郭奕似乎不错,父亲才犹豫,不想回绝,但阿姊才要回家,又让她嫁人吗?
荀爽端起碗,又放下,觉得他在说傻话,“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你阿姊自己怎么能做决定?”
“那若是阿姊不喜欢呢?”
荀爽也犹豫了,如今女儿新寡,的确得多考虑她的心情,更慎重些,“……若是阿蕙实在不喜欢,那便也罢了……”
“多谢大人!”荀柔脸上一喜,他就知道亲爹开明。
数天后,阴家堂上
“我儿已许郭氏,与你家再无瓜葛!”荀爽面色一片铁青,望着惊慌的阴氏众人,“勿复再言!”

锦缎贴墙,绒毯扑地,椒兰芬芳,奢华酴醾。
赵夫人斜倚绣榻,尝着美酒,入目雕梁锦绣,耳边丝竹声声,却神色郁闷,向旁边人道,“你当初想法极好,太后是天子亲母,占了天时;张让他们近身伺候,占了地利;我们赵氏若不想败落,需得联络士族,抬升名声,以得人和。那天本来你看出那丫头……”
说到此处赵夫人忍不住露出牙疼的表情,“看出那小儿出身不凡,将我拦下哪知道,转头胡列那蠢才就做出这样的事,得罪了荀氏,还让人知道了他是我赵家人,你说荀家会不会报复我们?”赵夫人皱皱眉,“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坐于赵夫人下首少年,眼睫狭长,容貌清瘦,穿着布衣,与遍身罗琦、身肥丰腴的赵夫人大为不同,他低头对着杯中美酒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才抬头换了诚恳的表情。
“姨母放心,荀氏向来小心谨慎,又不是阳翟人,只因一个下奴行凶就与我们家作对,如此不智之举,是不会做的。
“荀氏重在名望,而非势利,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就算我们不能与之交好,也最好不要得罪,您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人刺杀吧?”
若非他家唯有这门远方亲戚,因恰好成了天子乳母而得权势,成为他唯一可用进身之阶,他才不会费心费力为一群贪婪蠢货谋划。
连家中仆从都管不住,她赵眉儿难道多聪明?
“夫啊……我的夫啊……”
远处隐隐传来哭嚎。
赵夫人正欲饮酒,闻此顿感不悦,正待发问,便见有下仆自外院匆匆进来。
“怎么回事?”
“胡列之妻王氏,在门外哭泣,说家无余财,无钱葬夫,还说她家如今上有生病婆母,下有襁褓小儿,实在过不下去,想求见夫人……”仆从跪地,照原话回答。
“见什么见?”赵夫人正烦胡列坏了计划,听见他更厌恶冒火,“赶走赶走,要哭到别处哭去,没钱就丢出城随便挖坑埋了,同我来说做什么?我没追究他都够了,还敢上门要钱!”
仆从领命出门,哭声一会儿就消失了,少年又陪着便宜姨妈喝了一会儿酒,开解了半晌,这才脱身。
他走出内院,大大的吐出一口浊气,正待离开,却见几个健仆拖着什么从远处过来,很快来到他身边。
见是主家人,健仆停下来,撒了手,向他见礼。
拖着的东西,松了手就倒在地上,少年这才看清竟是三个人,一个老妇,一个中年妇人,还有一个小女孩,老妇和女孩都闭着眼,头歪向一边,看不出什么,但中年妇人却还睁着眼睛,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何,少年心头咯噔一声。
“哦,这是胡列老婆王氏和他老娘、闺女,王氏刚刚勒死了婆母和亲闺女,自己也吊死了,如今我们只得费点劲,给拖出城去。”
少年愣了一愣,望着地上失去性命的小女孩,第一次觉得,自己投奔赵氏原来是个错误。
晚宴后不久,赵家送来丰厚的致歉礼,他爹礼貌客气接受道歉,然后拒绝了礼物。
荀柔被看管,失去独自出门的权利,不过前有堂兄带他出门,后能围观罚抄六经的郭嘉,小日子还是很愉快。
何颙借着太守府晚宴,打开了阳翟人才市场,结识了包括辛毗、辛评兄弟在内的许多望族名士。
阳翟和颍川其他地方不同,这座城中聚居了太多名门,竞争激烈,严重内卷,家族帮助少,对家中子弟约束也不多。
辛毗、郭图这一批年轻人,风华正茂,正书生意气,欲挥斥方遒,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自然容易受吸引。
他们带着何颙走进的,也是这样一个交际圈,众人虽不至于立即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但既然有共同理想愿望,互相有个联络,结交个朋友还是可以。
接下来到是互利互惠、合作共赢;借势攀登、青云直上;还是竭忠尽智、肝脑涂地,就要看袁绍的个人魅力。
他爹彻底解放,功成身退,作准备前往南阳。
荀柔回忆伯父当初的话,不由怀疑这个行进路线,其实是他爹和伯父商量好的?
如果一开始就带何颙到阳翟城,先认识郭氏、辛氏,难道结果会不同吗?陈氏、钟氏不会轻易答应,阳翟士族却有人跃跃欲试,此之砒霜,彼之蜜糖,何颙外来者不知,伯父和父亲心里恐怕都很清楚。
如今,既能向何颙展现真诚努力先去拜访的都是自家近亲好友,又能表现出艰难屡次被拒绝,最后还能让何颙达成所愿结交志趣相投阳翟名士。
就……还挺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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