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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唯一办法,只有放弃虚浮的残余,离开都城。
荀家的年轻子弟,必须远行,如蒲公英散去四方,在异乡落地,凭自己力量生根发芽成长,亦或在异乡风雨中夭亡。
这是一条残酷的路。
当权利流转后,荀氏将从高处跌落下去,必然可见。
不是谁都能轻易放弃摆弄天下的权势,忍受子孙跌落的命运,幸而荀家,并非霍氏、窦氏,而有文若、公达、大兄……
当他做下决定,他们如此欣然赞同,没有犹豫、栈恋、惋惜,仿佛让子孙散落,白手起家,再正确没有。
“谢谢。”荀柔没头没脑一句,引来荀彧探问的目光。
他没有解释,只笑了笑。
他并非铁石心肠,若是支持他走到今日的家人,不能理解、赞同他如今选择,而向往更高的权位。
他相信,自己在纠结痛苦后,依旧不会改变选择,只是或许……就活不长了,死前痛苦的预见荀家的覆灭,却全无办法。
以荀柔觐见天子为节点,投毒案终落下帷幕。
长安波澜荡漾,又悄悄平息。
至于参加新年宫中筵席的官吏,集体“中毒”事件,并未造成死伤,华佗领着太医院学徒们忙碌了几天后,也只得出一个饮食不洁的结果。
直到次年新宴,才终于破案。
原因是荀柔本人“发明”的炸鸡。
高温炸物一大问题,就是表面温度迅速升高,但被包裹的内部温度却没升起来,而成半熟状态,也就是没有炸透。
所以后世炸物多有一个复炸过程。
荀柔自己对此半懂不懂,但指点家中厨工时,却按照记忆中,将鸡拆开油炸,于是避免了肌肉厚实不透,况且量小而精,不容易疏忽。
但宫廷大宴,数量庞大,再加上为了美观,全鸡整炸,厨工无法做到精细,半生不熟的鸡肉,于是就进了这群“贵人”们的肚肠,引起各种胃肠道反应。
倒是武将几乎没有发病的,行军在外,他们本来就习惯半生不熟。
荀柔知道这个结果时,也不免啼笑皆非。
宫廷内厨相关重点职位的官吏,已然在前一年就获罪罢黜,今年也不能再罢一次,于是只好定下规矩,取消宫廷筵席上油炸菜品。
这一事件,被太医令华佗写进太医档案中,同时代医师了解此事者,也均纷纷记录入自家医案。
于是,竟因此流传后世。
成为第一个有明确记录的群体性中毒事件,出现于后世各版医学发展史、公共卫生史等的开篇部分。
接下来,开启和平时代第一件事,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封赏功臣。
官、爵、禄,从上到下,从三公到小吏、小卒,只要没蹲在牢里,总有一份。
小吏、小卒,加爵二等,给家里添个保险,中下层官吏依贡献与表现,多少都能升个官职。
新收回的豫州、兖州,去旧迎新的冀州,百废待兴的并州,以及正在开拓的凉州,到处都有缺额,正好拿来当奖励。
承诺孙坚的官、爵,算过了正路,曹操本人爵位至侯,位居三公,不好再升,荀柔留了个心眼,没荫给他儿子,给他弟弟曹德封一个侯,以表曹氏家族对国家贡献。
一门两侯,说出去也是荣耀。
曹家老太爷听说是很满意,曹孟德本人没表示意见,曹昂与丁夫人则坦荡大气无所谓,剩下的人也就不沾着了。
麻烦的是中枢各级主官,下面的丞、卿、侍郎、记吏等,升官外任,加爵一等即可,他们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动了。
荀柔抠抠搜搜,加加减减,各加爵位三级。
反正现在,钱没有,接下来三五年也难说,爵禄中田亩赋税按当年收成算,也就是尚书台统筹后有多少算多少。
想来他们也不敢说不足。
最后是荀柔自己。
既然他不当皇帝,那自然有功当赏,否则更惹人嘀咕。
爵加一等,为定国公,以虚称,不为实地,免引人遐想。
上一回铲除袁绍,他兼了一个大将军,这一回安定天下,便再兼一个宰相。
新添在官制里的宰相,亦为官一品上,但居文官之首,位在司徒、司空之前。
朝廷上下对此俱无意见由御史台确认的消息,确实一点没有。
投毒案审判得低调,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风声,群体中毒事件,阴差阳错,居然让不少人更倾向于他。
宫中毒杀太尉,连百官性命都不顾,让许多人对天子失望。
荀柔无意流言乱播,让御史台压下,但这回并非别有用心的人,而是朝臣们自己胡思乱想,居然压都压不住。
若非文若、公达、仲豫大兄等,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荀柔都怕转眼自己就“黄袍”加身。
这情绪当然是一时。
于是想了想,避免中枢这烧起的热炭升温,荀柔决定今年东巡。
天下才定,幽州刘玄德,他是要去见一见,才放心的。
况且,他与在青州的兄长荀棐、在冀州的堂兄荀谌,也都数年不曾见面。
在此之前
“噼啪、噼啪、噼里啪啦……”
高阳里爆竹声一直热烈地响。
鲜花盛放,红绸高挂,张灯结彩,这一日荀太尉宅邸少见大门敞开,热情迎客。
这是近年来,长安婚嫁的新潮流,与旧式肃穆庄严的婚礼不同,现在流行热闹,荀柔也入乡随俗。
阿姊房中也一片笑闹之声,于是荀柔在外敲窗的声音,被自然忽略过去。
他叹了口气,与同来的十七兄荀忱相视一笑,抬手重重敲了两声,抬高音量,“吉时将至,阿姊可准备妥当?”
说话声猛然一顿,立即响起一片慌乱。
“含光,可是贾家马车已至?”堂嫂郭氏凑近窗前,隔窗问。
“是,不过不必急,还有时间。”荀柔背手站在窗前,含笑回答,“就是等一等也无妨。”
这话实在霸气侧漏,可惜屋内嫂嫂一点不觉,不止不觉,还来反教训,
“什么不妨?吉时不能耽误!”
荀柔闭上嘴,老老实实,耐耐心心在门等候。
也并未等多久时间,一身红妆的荀采就被荀氏族中女眷们,簇拥着走出屋来。
荀柔望向姐姐,愣了一愣。
丽妆绝艳,容光焕彩,皱纹与白发都没有了,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回到当年。
荀忱在身旁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
到阶前,一笑,背过身,“阿姊,我背你出去。”
周围的女子一下都被惊得不出声。
荀采也是一惊,她定住脚步,“阿善,不用如此。”
“当然要,”荀柔侧过头,带着浅浅笑容,有不同往日的神采,“听说如今长安中婚礼,女子都要兄弟背上马车,阿兄不在长安,阿姊莫非嫌弃我?我绝不会摔着阿姊,放心就是。”
荀采迟疑了一刻,到底轻轻伏上去。
一阵欢呼响起,女子们又欢喜着让气氛热烈起来。
荀柔果然稳稳当当穿过庭院,穿过人群,将姐姐背至门口,送到贾诩面前。
“勿负。”他只向贾文和说了两个字。
“当然。”贾诩郑重长揖。
爆竹声中,装饰鲜亮的马车,辘辘前行。
荀柔被身旁堂兄荀彧扶住,怅望载着阿姊的婚车远行。
丝竹作乐,歌声扬起,祝福出嫁的女子,平安幸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南方有棵樛木,挂满累累葛藤,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相随于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覆盖树稍,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日益增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将之缠绕,美好的君子,安乐与幸福将成于你身。
愿阿姊如樛木,福履永相伴相随。

有太尉府属吏三十,亲卫营精兵八百,并车马数十相从。
同时,堂侄媳糜氏跟随车队往南方夫妻相聚,父亲棺椁这一次也将送回家乡。
雒阳杨奉叛乱并已迅速扫平的消息,在出发前数日,由司隶校尉钟繇遣使快马加鞭传入长安。
不到五百人规模的叛乱,起得仓促,灭得干净,消息直入三台,只在各处文档上留下一记,并未在京城掀起波澜。
荀柔看过杨彪当初书信,字字如泣,拳拳爱子之心,显然未被杨修所纳。
少年重义气,老者自惜身。
他有些惋惜杨修天资,同时也松了口气。
弘农杨氏自此分散,从大局上是好的。
案情虽未结算,但也没什么需要额外关心,余事属廷尉,荀柔依旧于既定时日启程出京。
第一站先至霸陵。
比起先前,霸陵气象大为不同。
四处烟尘动地,一座座新营房正在修建。
赵融将军走路带风迎接上来,可谓满脸喜色第一批裁军后留下的精兵伍卒,将于夏收后来进行精细训练。
虽然人没到,但名籍已由尚书台传来。
未来屯守司隶的中央军,必是全国最精粹的队伍,赵融将训练他们步兵作战才能。
而这些人未来前途光明,能在此时结一段师生缘分,当然是好事。
荀柔让赵融领他去劳改村看看。
那边也在起新里舍,将用于放置投毒案边缘人员。
原本在此种地的士族们,看着体面了许多,还推举一年长者上来搭话。
在一片嚎啕声伴奏下,荀柔耐心的听完对方的检讨
原是他们有眼无珠,不知荀太尉是天命所在,吊民伐罪,重煊汉室威仪。
是他们自误,他们心智蒙昧,竟然从贼,的确不堪为用。
太尉饶恕他们性命,仁爱非常,甘霖普降,让他们在此种田必有深意,日后他们一定以“耕读为业”、“修身养性”“改过自新”。
……也行吧。
荀柔懒得去想这些人真的悔过,还是看大势已去,再没机会,所以只好滑跪求饶。
让他们一直在山里种田,是有点浪费。
反正家产收了,势无了,再过几年,天下局势更稳定,还是要放出去,只要老实谋业就行。
在一片颂圣谢恩声中,荀柔离开霸陵,沿途城镇不多停留,直奔下一站雒阳。
昔日都城,经过两三次修整,虽则人烟依旧稀疏,但比起先前,渐渐恢复元气。
陪同的钟繇小心打探,是否会再迁都回来。
此事,其实至今未有决断。
本朝前后两代,建都两地,其中利弊,已摆得明明白白,各有长短,绝无兼美。
中枢内两方也各执其理,争论始终未休,他也始终不能决定。
不过,荀柔还是再三叮嘱钟繇,千万看好雒阳土地,小心豪族偷家。
如今土地全归国有不可行,这件事他与堂兄他们反复探讨。
其后果,必将变成真正恐怖的封建官僚资本垄断,封建集权、官僚、资本,三者合一,不用三代,地方百姓就会被地方官逼得卖身为奴。
不过,转回司隶,情况又不相同。
毕竟是中枢所在,不敢如此猖狂,最核心的矛盾,一定是豪族与政府间争夺资源。
最重要是抑制如杨氏、袁氏,或者十常侍之类,通过为官以公肥私,挖政府墙角。
为保持稳定,司隶土地最好归公。
汉王朝本来也是王侯封邑不能在畿内,只是没想到,不封王侯,却被士族与宦官家族攫取去,镢穿了汉家社稷。
长安附近土地,当初分给百姓耕作,有户有籍,但田籍上却有不得私下买卖的限定。
雒阳虽还颓唐,但毕竟是丰饶的河洛平原,必须早作提防。
公事之后,再叙私谊。
荀柔也难得有此闲兴,听钟繇炫耀了一下午书法,到晚膳前,钟元常又以更为得意的姿态捧出他这一年最大成果
圆润白胖,无齿之徒,肉丸子钟毓小盆友。
荀柔逗弄,小朋友很是捧场,一双乌亮眼睛就跟着他转,还伸手要抱笑死,被二十四孝亲爹抱了去。
当初钟繇停妻再娶,荀柔虽从公达那里隐约知道一些内情,其实还是不太高兴。
毕竟,这时候休妻,对女方是毁灭性打击。
但眼见须发花白,四十七岁“高龄”的钟元常,小心抱着娃,一副人生圆满,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毕竟事情摆在眼前。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不过,看钟繇一副傻爹模样,小儿才满周岁,就迫不及待取下大名,荀柔差点没告诉他,不用太高兴,大概二十年,年近七十你还能生,能再生二十年呢。
好在荀柔并没有升级神棍的打算,最后关头可算忍住了。
在雒阳稍稍盘桓几日,在计划时间内,他终于等到从扬州匆匆赶来的荀欷。
“叔父恕罪,路遇雨水,冲毁桥梁,因此来迟,我”
一身风尘雨水的荀欷一见面就要下跪请罪,荀柔当即扶住他,“伯昭并未误期。”
不过虽如此说,他于第二日还是就收拾启程。
荀欷提醒了他,春季多雨,得多预留些路上时间,以防耽误。
“一切,拜托伯昭。”荀柔在父亲棺车旁,向堂侄弯腰长揖。
“叔父放心。”荀欷连忙深深还礼。
“还是我耽误了。”起身后,他不免垂头羞愧。
原本,叔父能回乡亲自埋葬祖父的。
“不必如此。”荀柔拍拍他肩膀,摇头,“我原为公事出行,岂能因私废公,况且迟早会再见。”
他原本就没报希望。
父亲已故去数年,所余形骸而已。
当年未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阻拦兄长奔丧的旧事,无论怎样,过去已经过去,都不可能弥补了。
“是。”荀欷恭敬垂头,明白不该让叔父反复来安慰他,“欷必谨慎,将祖父好生安葬。”
“在扬州太学中,更当谨慎,”荀柔叮嘱他,“所谓师范,传道解惑为师,言传身教为范,为国育才,德与俱重,不可疏忽。”
“叔父教导,欷铭记于心。”
离开雒阳,沿洛水北上,穿兖州东郡,便至平原。
平原郡高唐,芳草萋萋,烟雨迷离。
见到兄长瞬间,荀柔一愣。
两鬓已斑白的兄长,与记忆中父亲容貌,竟八九分相像。
荀棐已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将他一搂。
肩膀撞着肩膀,胸膛贴着胸膛。
嘭嘭心跳中,一种血脉冥冥相连之感,有如潮汐起伏,让他忍不住战栗。
等荀柔清醒过来,兄长袖着双手,含笑站在面前,宽容温柔地看着他,就像他还是高阳里中,四处捣蛋的小儿郎。
不知不觉中,他已泪流满面。
许多话竟不必说了。
荀柔连忙低头拿袖子擦脸。
另一边,荀襄见缝插针上前拜见。
荀棐也转过去,慢慢与女儿说话,父女两离别不算多久,说的是京中事,荀采婚礼诸般。
“八年不见,兄长安否?”荀柔也很快收拾好心情,“镇守青州,许多艰难,让兄长操劳了。”
《史记》中称青州“海滨广潟,厥田斥卤”,大片盐碱地,不能种植粮食,只有松、麻之类,东汉光武以来,青州恒贫,多淫祠、匪寇海贼不绝。
从前,北近胡虏,岁来寇掠,南接中原,百姓流奔,后来,北和刘备,敌友难分,南防曹操,忠奸难辨。
当初原想为家族留条后路,后来却成为北方战局机枢,除了兄长,再无人可信任托付。
但其中艰难,他又怎能不明白。
“青州自古鱼盐之利,这几年我赚取多少你岂不知,怎么成了艰难?”荀棐朗笑,一拍他后背,“当年你不是想吃盐腌鸡、牡蛎、海贝肉?走吧,都给你准备下了。”
荀柔神思一晃,才想起自己当年仿佛是写过这么一本食谱给兄长……啊……这……
“有位将军,要与你引见,还有你两个小侄,你都还未见过嘞。”
“两个?”他怎么记得兄长之前信来,说是又得一子?
记错了?
荀柔糊涂地被兄长拉进一间大宅。
宴席已备下,掾吏和亲兵都各自引去饮食。
特意从河东招来为随行军师的戏志才,也极有眼色,并不打扰荀家人团聚,自去与文吏们一起。
内院,嫂嫂果然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这是阿简,”荀棐一指襁褓中孩子,又指向立在地上,有四五岁的大孩子,“这是阿义。”
这孩子的年纪
荀柔不由皱眉。
他不信兄长会在孝期行房,可这孩子年纪,未免有些尴尬了……是否如此,兄长才从未提过?
“想什么!”荀棐一拍他肩膀,“你都不记得,幽州牧刘伯安了?”
“啊……”荀柔脸上不由浮现尴尬。
“这位将军,你也一点不记得?”
方才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高大健壮青年走上前来,抱拳一礼,“常山赵子龙,见过荀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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