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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病后身形越发飘逸的荀柔,徐步自众将中穿过。
不戴冠、不着甲,单衣布履,丝巾束发,一身清淡,袖摆如云,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将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吸引过去。
荀攸自随他身侧,再往钟繇上首静立。
荀柔绕过主案后,转过身,腰间细碎金光一闪,正是主掌天下兵马的太尉金印。
“呼”一声急促吐气声,在静默的帐中突兀响起。
市井游侠出身的张晟,在众人瞩目下瞬间涨红脸,刚才从太尉入帐,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这会儿一松气,动静不免就大了些。
荀柔轻轻看了他一眼,向亲兵一挥手。
门口鼓声戛然而止。
众人抱拳,轰然见礼,“拜见太尉!”
荀柔目光缓缓扫过屋中众人,凡受这一视者,都不由得低下头,不敢相对。
“虎符何在?”将众人看得低头后,荀柔又将目光投向贾诩。
贾文和果然从袖中抽出一枚长匣,双手奉上。
荀柔打开匣子,铜身金字的老虎立于其中,展尾降膝,瞠目竖耳,凶悍欲噬人。
他将两半一齐取出,置于案上。
本来该刚才私下见面交接的,一时忘记,不过忘就忘了,也不甚要紧。
“去岁、今岁,两载蝗灾,百姓饥饿,府库皆空,却竭力供应军中一切用度。而自开战以来,粮草、军械、俸禄、赏赐,不曾一日不及,无有一日亏待。”荀柔负手身后,叹了口气,“这一仗,打成这样,不说我身为太尉难堪,又如何对得起竭力支持的关中百姓。”
众将俱默默无语。
“太尉,这作战不利,需怪不得我等吧?”
忽而一将昂首反问。
众人顿时心中一惊,连忙看去,却是并州人魏续。
亦是已故长平侯吕布的小舅子。
吕布原本所属亲兵,以及先前以不听号令、炸营等被斩的郝萌等部兵马,多归此人,故所领部曲达五千人,其中还有两千骑兵,在营中算是第一等人物。
“难道俺有说错?也不是俺们说退,都是军帅让退就退,军师让退就退,俺们听命而行,还掩护辎重粮草。战事不利,怎能怪俺们,要说还不都是那女”
荀柔静静的凝视过去,眸中不含一丝温度。
魏续到底没敢说出多过分的话,却也满脸桀骜,“这几个月,天气大热,俺们也不曾逃战,也听命调遣,俺们与众将士,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至于粮草,将士阵前打生打死,难道不是应当吗?”
众将不如他敢胡说,但此时心中各作何想,却只有本人心知。
“的确。”
然而,令人没想到,荀太尉此时竟出言赞同,甚至轻轻颔首。
“兵士保卫国家,舍命沙场,的确该受供养。”
魏续乖戾不满的神色僵在脸上。
“荀凤卿身为主帅,本该征讨袁逆,却节节败退,本该坐镇中军,却擅离职守,如今只念她有将功补过之心,又孤军深入贼占腹地,除其帅位,降为振威将军,其余罪罚,待其归来再论。”
振威将军,已非常号将军,仅是杂号,略比行军校尉高一级而已。
从车骑将军降至此,所罚不可谓不重了。
“河南尹钟元常,军师祭酒贾文和,俱有劝导之责,而不能行,任其妄为,各杖三十,以其近来劳苦,暂寄十杖,这一场刑,诸君当也看见了。”
“至于诸君”他再次环顾帐中诸将,见大多人露出紧张,或已认命露出丧色,而如魏续等个别,虽则紧张,脸上还要佯装出桀骜之态,继续道,“虽然空耗粮草,军心松懈,士气不振,但确与此战成败无关。”
一言下定,恳切客观,态度平和。
众将或松气,或放心,或反生愧,表情神态,不一而足,其中又有魏续,昂然眄视,似有得意。
“自今日起,军中一应由我接管,军命如山,望诸君谨慎以待。”荀柔至此话音却一转,“军刺监(掌刑吏)何在?”
“卑职在!”刺监本就有维持营帐秩序的责任,自然列在帐中,应声出列。
荀柔一见,认得此人,故直接发问,“咆哮军帐,不敬上官,军法如何处置?”
众将之心又是一悬,至于显然被点名的魏续,心态几番起伏,此时直接慌神了。
“杖五十。”刺监果然干脆道。
“什么!”魏续失声大喊。
“拖出帐去执行,”荀柔又一挥手,“去甲就是,也是不必去衣了。”
自有健卒上前,两边各一挽一架,不顾其人挣扎,拖向帐外。
“太尉!”“太尉容情!”
魏续既掌五千精卒,其手下的三名掌军校尉都够参加军中议事,此时都连忙站出来,拦住执刑兵去路。
“曹性,曹子慧,你要阻拦军法?”荀柔却直接点了三人中为首之人。
此人出身军卒,在西征凉州时,还只是什长,却因显露出聪明,被学吏推荐到他帐下受过教,连“子慧”这个字,还是他取的,正因爱其聪明。
如今一路升至了校尉,当然也不是什么巧合,乃是锥在囊中,锋芒自露。
军规在前,恩义在后,为魏续则是军中循例,至此,曹性将头一低,向荀柔表示臣服,继而干脆后撤一步。
他一撤,三人成众的气势就没了,剩下两人面面相觑,又何敢在主帐这样地方,继续威逼。
“拉下去。”荀柔也不多理会,挥挥手,魏续这次便成功拖出帐去。
正好刚才架子未撤,将其两手各往上一捆,衣甲一剥,露出里面丝袍,执棍军卒也还在,也是两人,左右上前,举起杖就是噼啪皮肉脆响,伴随咿呀痛呼惨叫。
虽则魏续武将,比之钟、贾二人皮糙肉厚,但一则,执行者也知道前两人是士人,下手小心拿捏,生怕将人打坏了,二则,毕竟翻了一倍,还没有个寄存。
故二十棍打完,钟、贾二人还能强自行走,五十棍一去,魏续皮开肉绽,只能趴着喘气。
令魏续亲兵负之去给张仲景兄加班,荀柔再次环顾帐中,见众将总算沉静下来,个个老老实实,没有最初那种浮躁心乱、茫然四顾的神色,这才稍微满意。
他坐下来,命人张开帐中舆图,让众将各自报上各处下寨位置,人马、军械、存粮数量,又让贾诩上前指出不能前来的千金、当良二部位置、人马,以及所探得的袁氏兵马所在,以及所有情况。
羌将当良贾守在箕关,以免袁氏走轵关陉入河东中部,氐将千金则在四十里外砥柱山,探观袁氏行营,以为前哨。
这两部都是荀柔亲自收服,忠心不必说,重要是以精悍步卒为主,适应山地作战。
因于地形,现下本部所有营寨形制,近似三角,北面就是中军所在下阳城,向南近大阳,向东延伸成锐角,绵延有二十余里。
角尖处是荀襄本部五寨,形成三角,并后展出两翼,相互相依,下阳中军部分环绕则是荀柔本人曾提拔的三个小将,和张绣留下的胡车儿一部护卫军。
南端大阳城也是荀襄二部人马,而原属吕布的六部兵马则被裹挟在中间,果应方才魏续所言,在撤退其部多半是负责押送辎重粮草。
照此看,钟繇与贾诩也算预备齐全,无论是退入中条山中,据山相持,亦或是等他前来亲自主持,都先有准备。
再说袁绍,其一路追赶,也是意气风发,好在帐下也有能人,前两日抵达砥柱,却也稳住,没有立即冲过来,在砥柱之东,一片略有起伏的丘陵之地下寨,连日试探。
彼前军距离砥柱三十余里,距下阳城七十里,据前军五十里。
“依前意,你等是想退守中条山颠軨坂?”荀柔眉心一凝。
钟繇点头,“此道出为安邑,乃河东首府,袁氏贪婪,恐怕忍耐不住。”
“可若其果然贪婪,将南线淳于琼一部招来渡河,虽则未必不能阻挡,可我军也会折损吧。”
钟繇顿时语塞,拱手不语。
“文和?”
贾诩只能开口,“军中无帅不能调度,只好如此。”
说完却也一拱手,垂眸而立。
“确实如此。”荀柔一笑,“元常兄不如文和坦荡。”
钟繇张了张口,只好摇头失笑。
“虽则只为拖住袁氏大军,不过如此形胜之地,不大胜一场,未免浪费。”荀柔扶案起身。
众将顿时精神一振。
“听说张绣在函谷关?”荀柔却又转移话题。
“是。”钟繇道,“他原要东出,徐将军却不敢放他。”
“徐荣太谨慎了。”荀柔摇摇头,“不是说要攻平阴么?让他攻去。”他垂眸想了想,“再去信与友若,让他发常山兵马南下。”
“是。”这回应声却是荀攸。
这两个命令一下,帐中个别将领顿时露出思索。
“诸君!”荀柔扬声道,“想必诸君多已听说长安文官改制,也必当想过自家前程。将为兵者,所求不过两处,一则为其志,保家卫国,成就大业,不负大义,青史留名,一则为其私,封妻荫子,升官发财,长享富贵。”
“武将之富贵爵禄,之留世威名,皆要从军功上来。诸君从我,自来知道我从不吝惜奖赏。如今不使朝廷安定之人,只有袁氏,袁氏平,则天下安,诸君从我平袁氏,便是安定天下的功臣,封功绶爵,不在话下,惠及子孙,故所应当,待承平之日,修文息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绝不会发生。所谓,君等不负我,我必不负君也。”
“天下久盼安定,眼下,袁氏轻敌冒进,不知兵法,不通地利,已然陷入必死之地,只需一战,可定胜负。”荀柔提了提气道,“此乃天授之机,望诸位同袍与我一道,驱杀袁贼,复我中原。”
承诺许下,口号也热血的喊过,终究要落到实地。
“曹性,你今日便领本部兵马在瞿周西北下寨,这两日,若袁氏来攻,则从侧翼击之。”
瞿周,自然是荀襄本部顶在前军的一支将领了。
这次战役,荀襄本部人马因为总冲在阵前,死伤着实有些惨重。
然眼下来不及大动,只能稍加补充。
“是。”
“固守即可,彼退亦不必追击。”荀柔补充一句。
“宋盂、罗胜、张晟、张参,”前二人是他拔擢的偏将,后二人则是钟繇退出雒阳,所带领的两支义军,“你四人,分两路,退至颠軨坂两侧山坳,择地露营,安排工事。”
四人不敢怠慢,连忙出列应命。
剩下五人便是吕氏并州将领。
荀柔自然也都认得,他深深看了高顺一眼,这才道,“高顺往下阳,宋宪、侯成、成廉与娄关、符燕。”
最后被点的魏续属将二人,犹豫着低头听命。
“你等分出人马填塞空营,每日照顾灶火,四面巡行,以为疑兵。”
几人面面相觑,亦领下命令。
吩咐完眼前众将,荀柔顿了一顿,“还有杨奉,就不必去陕县了,在虞城驻扎听命。”
此一时彼一时,在长安时哪想到,会退得这么快。
荀攸也立即道了一声是。
荀柔再次环顾,发现最后还少安排一人,“元常兄,如今退出河南,你这河南尹,有些不便,不如转入军职?拜君为军司马,参议军政如何?”
钟繇愣了一愣,心念一转,明白日后恐怕再难涉文政,而武职又前途未卜,但此话却也非自己所能拒绝,只能上前一拜受命。
“军令无情,违误当斩,还望诸君谨慎行事散帐!”

各自受命的众将,轰然一应,都各归营寨,谨慎按照军令行事。
自今日起,全军将只有一个声音,只听一人号令,一切骄兵悍将,将只是数万大军中的一部分而已。
数年充沛的粮草、公平的赏罚、平等的升迁、体贴关怀,及时的俸禄与抚恤,任何一个统帅能做到其中之一,就够得士卒之心,更何况扫荡关中、平定陇右、收复益州的功勋,再见曹性这般,贾诩、钟繇这般,更见了魏续这般,各自都心怀一凛,各自警醒。
只有受了棒伤的魏续还留在主寨之中。
倒不是他几位下属无情至此,只是散帐之时,其两位下属相互拉扯下,上前询问,就被荀柔难看的脸色与一句话逼退
“难道二位以为我要借此杀他?我若要杀,魏续如今焉存性命?”
二将顿时惊惧不敢言语。
“你等自回去,大战在即,约束士卒,磨砺兵马,不要懈怠,万不可延误军机。”荀柔缓了缓神色,“魏将军在此,自有太医院医工照管,随中军迁动,何须担忧此战若平,并州南北无阻,你等难道不想回家乡看看?”
他言语温存,神色和悦,切切真情,一语落入几人心底。
纵使并州男儿一向志愿跃马中原,可又有几人心中不依恋故乡?
二人顿时露出感怀之色,荀柔少不得又言辞温切的宽慰激励了一番,这才将心潮澎湃,将主将也忘记脑后的二人送走。
这一走,帐中一空,只剩荀柔、荀攸与几名亲军。
贾诩、钟繇二人早各自回帐治疗棒疮去了。
“小叔父?”荀攸凑近,关切一问。
他比那两个偏将明白,知道荀柔脸色难看不是针对他们。
只是,到底也不好问得太明白,影响军心。
荀柔在原地站了一站,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无事。”接着却又轻轻道,“这两日军务,要辛苦公达了,若是做不完,也多分给贾文和与钟君,我看今日那二十杖,打得轻。”
这一话,不免引得刺监紧张,连忙请罪。
荀柔却只摆了摆手,并无计较之意,让其人自去,自己也携同荀攸走出大帐。
西面天空还有一抹淡白,东面夜幕上已挂起一弯新月。
归帐也不过几步,荀柔其间停下来,关怀慰问附近几个围着篝火的兵士,然而一步入小帐,他就支持不住,脚下一软,若非荀攸扶持已跌倒在地。
至扶至榻上躺倒,却神情怔忡,脸色灰淡,已然人事不知。
张机再次被急忙请来,直摆弄了半日,方才苏醒。
先感疼痛,继而忽觉听到蛙鸣虫喓大放,灯火昏黄,荀柔垂头见两臂上灸瘢点点,恍惚间舒了口气,“我方才昏过去了?”
“是。”荀攸答了一声,却隔了一段距离。
荀柔抬头,却见他没有先前闲适,桌案上堆满文书,几乎遮挡得只剩一个头悬在文书堆上,此时却弃了笔,走过来,“叔父现在如何?”
“还好,”荀柔想坐起身,一时间却酸软眩晕难持,只得继续躺平,“我只是先前过于紧张。”
几万大军,不由得他不紧张。
他自己清楚身体状况,故得当堂拿捏一番,不止要验证自己在军中威严,还必须让众人亲眼见证,如今自然知道结果是好的,但事前谁又敢保证?
那毕竟是十几个手握军队将领,是人,不是十几个木偶,几个月中,甚至就是突然,心思想法变化,并非不可能发生。
要是之前,他自然可以从容处置,但如今不是身体未复,精神体力俱不如从前,也是没办法。
思即此处,他不免为身体不佳失去控制力,进而心生烦躁,却又强自按捺下去。
“张君也如此说,道叔父舟船劳顿,又兼劳心,才致忽然昏厥,只是毕竟依旧身体未复,不可操劳。”
“我明白,所以才想速战速决。”荀柔道。
“小叔父之意,果然要在此与袁氏一决胜负?”荀攸再次问了大帐议事前同一个问题。
“公达以为不妥罢。”荀柔轻呼了一口气。
“中条山颠軨道虽则峻险,然毕竟山窄路径短,不如王屋山坚厚。”荀攸直言道。
“是啊,否则袁氏怎会入瓮?”荀柔轻轻一笑。
与连接太行山脉的王屋山比,中条山脉虽然高峰处也够高,山势也险,但整个山脉却如其名,只有一条而已,东西延伸有数百里,但南北宽处不过是二十余里,窄处不过十余里。
纵使形胜,但十余里的小径,靠着兵士勇猛,未必不能凿穿。
这才是袁氏敢于追击至此的原因。
否则,袁绍手下谋士,难道真的白白名扬天下?
“其实,我与钟、贾二公之意,并无不同,只是先将袁军主力迟滞河东。”只是钟繇二人是想对峙拖延,他却是想直接物理消灭,但意思却一样,袁氏的根基在冀州,河内、弘农亦有人马,且不说此战战场胜负,要覆灭袁氏,没那么简单。
“袁军的确一战可定,但除非袁绍于战场上被流矢击中,否则一战而定处,并不在此,不过多些杀伤,终究要兵出河北。”
“正是如此。”荀攸颔首,继而起身,“小叔父且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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