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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荀柔嘴角微微一抽,难怪这位贵为一族之长没举成孝廉,看上去深衣翩翩,言辞文雅……楚灵王毕竟是这时代史书级别的昏君啊。
“天水多丘壑,常受羌种侵袭,百姓聚落而居,故建楼阁,久而熟擅此技。”不知是姜维爷爷还是曾爷爷辈的姜峻,骑马在荀柔之右,此时开口转移话题,显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不学无术。
“听闻楼阁户牗之处,多有射孔,若为匪类攻入城中,则百姓各立楼上,举箭而射,以保家宅。”荀柔顺着将话题转移回来。
“确实如此。”姜峻于马上欠身回答。
“就不知如今这紧闭户牗之后,是否有人正张弓欲射。”荀柔举目而望,顾盼而笑道。
汉阳诸人顿时脸色僵成一片。
“太尉说笑了,”县令杨阜当即道,“汉阳郡中上下,没不眺望王师久矣,又岂会做出这等悖逆之事?”
荀柔不应他的话,只向偷偷推出窗缝望出来的小孩,挑眉一笑。
小孩用头顶开窗缝望下瞧,只露出皮肤黄黑的额头和一双大眼睛,眼睛一睁,更圆了。
不过这一下,大人也发现了小孩偷看,窗户一下子关了回去。
荀柔这辈子第一次把人吓着,差点忍不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还在不在。
冀城比起中原的城池,修建得稍大一些,但也没大太多,与本地诸贤打了一回机锋,众人也就到达了县衙。
这座府衙修得也还整齐,前堂后院,三层阁楼,正值春夏之交,庭院草木葱茏,姹紫嫣红的牡丹娇艳,数只白鹤翩然立于其中,形势格局莫不肖似中原。
唯有穿梭其间的仆婢眼眸、皮肤、头发看得出异域之风。
“太尉觉得这几只白鹤如何?”杨阜见他目光停留,立即开口道,“闻太尉文采高妙,酒宴酣畅之际,不知可否聆听佳作?”
荀柔再次看过去。
谄言奉承、欢迎仪式、沿途安排吃喝,隔离群众,再加上一个宴会上请求墨宝,这位县令……人才吶。
“何必在酒宴之后?”他神色一肃。
“太尉之意,”杨阜揣度着,莫名其妙中带着一点惊奇,,“如今已有好文?”
荀柔长叹出一口气,“今日来到此城,在下心中一直想到一位故人,诸君不妨猜测一番?”
汉阳郡众彼此相顾,都想不出来。
“还请太尉赐教。”杨阜恭敬的行了一礼。
荀柔望了一眼,一直未曾开口的郡守苏则,“是苏太守之前任,”在众人再次僵硬的脸色中,继续道,“已故汉阳太守傅燮,傅南容。
“今日第一盏,合该敬之。”

荀柔一句,顿时令汉阳群贤失色。
他不止这般说,还真让人将府衙中准备好的酒宴,搬到城门口,要先祭一祭傅燮。
如今的凉州,是西汉武帝时期才完全开拓出的疆土,自东汉以来,凉州与中原之间的恩怨情仇,够写五千章荡气回肠的虐恋小说。
汉王朝在其中扮演的,妥妥是一渣男角色,对强取豪夺的凉州,既利用,又防备,还看人家不起,从经济和语言全方位打击,还期望人家被pau出真感情。
但凉州也不是拿受虐当爱的贱受,加入这个家,就是看上了丰厚家产,随时预备找机会上位,或者至少分一杯羹。
一方想占便宜,一方不止不想被占便宜,还想倒占便宜,如此凑到一起,家庭大战自然应运而生,生死缠绵几百年。
本来也算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王八绿豆,说不定打着打着就动真感情了,有一天,关东士族突然表示,他们不要过了,要离婚!
这个提议当然非常不成熟这婚是你想离就离得?忘记当初是怎么费劲巴拉求娶人家?
更何况,离婚可是要分隔财产的!
虽然不时叛逆一下,但人家也不是没为这个家做一点贡献,本来就是来图你资源结婚,还想想让人家净身出户?
还别忘了几乎当了聘礼的陇右四郡。
现在离婚,人家能把陇右退回给你?
正值黄巾之乱后,宦官略缩,关东士族势力最大,就算主意溲,敢出来拦,也要预备遭受打击报复,得完全将个人利益置之度外,才敢在这时候站出来。
傅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与傅君之缘,不过数面,傅君之风采,却至今铭记于心。”
在汉阳冀县东门之外,酒牲俱已摆列案上。
这里有百姓为傅燮所立的衣冠冢,就立在渭水畔,对岸高山掩映,身旁流水潺潺,倒是个好地方。
汉阳诸贤也是没想到,荀柔竟然知道这个地方,竟阻止不得,到底让他将祭祀摆起来了。
鼓声过,角声长鸣,悠长而渺远,带得隔岸山林反响久久不息。
“当时之日,朝堂大殿之上,公卿百官俱列,关东名士崔烈以五百万钱而登司徒,正得志意满,意气洋洋,闻凉州有乱,献弃凉之策。满座欣然,或有不与之者亦不敢言,畏其壮名天下,亦固弃凉州,与其人无切身之利也。”
“傅君方举入朝,以议郎之卑,慨然而起,举义愤而辞,陈以利害,由是天子感动,公卿战栗,方使崔策不得行。
“诸君今日不必披发左衽,盖受其惠。如此之勇,可当一樽?”
荀柔跪于首席,举樽望向汉阳诸贤。
若非傅燮极力争辩,慷慨陈词,今日的汉阳,就是夷狄之地,身处凉州得汉人,是不是应当感谢?
众人相顾,各见彼此衣冠,露出复杂神色,举起面前的酒,“自然当得,当得。”
荀柔微微一笑,将酒洒与面前地下。
汉阳众人亦只好将亲手奉出的美酒贡了地神享用。
“韩遂之乱起,耿鄙为凉州刺史,任人唯亲,宽纵从事程球,而至百姓怨声载道,时盖元固为汉阳太守,屡屡劝之不止,便自弃官而去,知其必败也。”
“汉阳无太守,朝廷故遣傅君,傅君非不知刺史难以辅佐,而汉阳必当成为战地,不辞而往,非为功业,而不忍弃汉阳之百姓,其至,广开屯田,善恤百姓,立营寨四十余,一境臣服,得保安宁,如此之义,可当一樽?”
不是不知汉阳并非善地,而是不忍弃汉阳之百姓于不顾,到了地方屯田修兵,抚恤照顾,不曾停歇,作为凉州百姓,是不是应当感谢?
荀柔再倒下一樽。
注意到渐渐聚集的围观百姓,汉阳诸姓碍于傅南容在民间的声誉,只得硬着头皮同举,“当得、当得。”
对他们而言,傅燮也带来好处和安定,但远没有到达让他们感动的地步。
人类凑热闹与好奇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今日荀柔不按常理出牌,入城又出,各家部曲不可能一直守着,况且,大军在外,这些豪强族长岂敢无人保卫。
城中的守卫抽走了,百姓也就自由了,耳朵里听到城外的热闹,就有胆大好事者,悄悄从家里出来。
“凉州有叛者,众将没能御之,所过之处,寇掠而尽,进围汉阳。其时,城中兵少粮尽,叛军中有怀其恩德者,委婉劝谏,又有从贼之酒泉太守,往来游说,傅君岿然不动,慨然而叹,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国之禄岂避其乱?吾行何之,必死如此!
“麾左右进兵,相随者,有其少子,年十三余,父子同行,临阵俱殁,至死无惧色。如此之忠,可复当一樽?!”
远远人群中传来隐约低泣。
“自然当得!”隽瘦劲朗的姜峻率先举酒,神色却比方才肃穆真诚许多,“傅太守之忠贞勇毅,我等心服!”
就这一点,他是真心佩服。
荀含光难道想凭一场祭祀,就收买民心?
汉阳余众各心猜疑,但见此也不好落后,一同举酒相嘱。
“听闻当初阎君所守平襄城,倒不曾受叛军之扰,倒是运气。”荀柔轻轻道。
平襄在冀城之西北,叛军行进,本首当其冲,却不曾遭受兵灾。
阎甫忍不住向荀柔身后望去,“可是有人在太尉面前胡说什么?”
在知道庶子兵败被俘,他见到荀柔第一次,就跪下请罪,表示将逆子交给太尉随意处置,可他实在没想到的是,庶子竟然被太尉收服,投其帐下!
果然是异族孽种,尽是无父无君之辈。
他心中暗骂,面上却做出惶恐委曲之态。
一块红黄锦缎包裹的肥肉,露出小可怜一样的姿态,实在辣眼睛。
荀柔只是想敲打两句,没准备现在就跟他算账,自然安慰两句,就将这段插曲过去。
他站起身望向被贼兵“劫掠”后,衣冠锦绣,养尊处优的汉阳诸贤,“愿与诸君同祝!”
汉阳诸贤只得同样起身来。
“天地英雄气,千秋亦凛然!”
也许对于生活在汉阳百姓,朝廷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他们,但傅燮没有过,他到这里做作的一切,没有一件事,不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履行作为郡守的职责,直到死亡。
哪怕他在来汉阳之前,早已看透朝局,早已洞悉自己的命运。
樽中酒再次洒向大地,一场祭礼就此结束。
荀柔拒绝了杨阜的邀请,仍然住在城外军营之中,甚至向其表示,大军带足粮草,不必再向郡中征讨。
“可惜啊。”次一日,荀柔清早锻炼过后,再次来到傅燮的衣冠冢前,“若傅南容在,如今岂会这样不容易。”
傅南容是北地郡人,死后衣冠归葬族地,汉阳百姓却为了纪念,在他牺牲之地,又造了一座衣冠冢。
昨日那一场祭祀,大概又让百姓生起怀念之情,今晨一早,冢前摆了不少祭品,小到一根鲜嫩带露的树枝,大到雁雉之类动物牺牲。
他俯身拾起一朵野花,又自摇了摇头,顺手递向旁边,“若傅南容在,陇右又岂会至此,苏太守亦是循吏,却不能制约此地豪族。”
作为一郡太守,苏则昨天存在感几乎近于无。
贾诩也起得早,又闲来无事,遇见了只好陪他走走,被迫接了花,不得不开口,“陇右风气与关中不同,尚武好利,桀骜不驯,然非无忠义之辈,也并非不怀恩德,太尉怀仁义而至,想来并非不能。”
“是啊,是怀恩德的。”荀柔望着远处,带着祭品,却逡巡不敢上前的百姓,“只是对于饥饿之人,一升斗就是恩德,对于受寒冻之人,一片瓦一席被就是恩德,但对于锦衣食肉之人,要多少才够让他们感恩戴德?”
十日后。
冀城南面集市开张,未至午时,忽然人潮声动,待守卫的小吏满头大汗的钻进人群,已见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人群中央,年轻的太尉,笑得灿烂如明珠锦帛,让人眼晕。
身边几个清俊文吏,正大声向周围百姓宣告朝廷政令,凡拐卖良家子为奴,当受极刑,家财并没,还补受害人家。
“伍长,我们怎么办?”一个小卒问。
伍长正盯着滚在地上的脑袋,其中一个他认得,是本地有名的人贩,常往陇西等地贩人。
“伍长,你看,那个白三。”一个小卒眼尖,拉了拉身旁的小队长,指着偷偷跑出人去的人,“肯定去通风报信了。”
伍长眼睛一转,将手中长兵一杵,“他们贵人之事,我们哪能管,等着吧。”
“等什么?”
“等着热闹看。”

其时已至盛夏,六月十五日正这一日开市格外热闹。
留足守卫后,荀柔也的确大手一挥,许换防的兵将出营闲散玩乐一日,申时前回营报道。
他自己也带上典韦,荀缉、荀襄等亲从,往市中去。
尚未走近,浓重的腥膻味先随风飘至,让人呼吸一滞。
饶是荀柔已经熟悉了军营味道,也被这股味道打得一闷头。
一些未能入市的商家大多为羌氐族,自己搭建了帐篷,连片的毛毡帐篷,颜色大抵灰白居多,偶有施涂彩绘,装饰宝顶,各类货物杂列其间,酒浆、皮毛、氍毹、肉类、鱼、盐、野畜、还有金属器皿工匠,都带着粗犷的异域风格。
大多直接堆叠在地,只有少数精细的摊主摆放陈列在布或毛毡上。
自然,这些特异拜访的货物一定更加贵重。
荀柔就在这样一座收拾整齐干净的香料帐篷前停驻。
一个拖着辫子,羊皮衣脱挂腰间的中年汉子匆忙上前来,用羊肉味的秦地方言道,“贵人止步,某有艾叶、佩兰、良姜、桂枝等,都是上好货品,修治得干净,不知贵人可有适意?”
见荀柔并不动色,他又放低声道,“某还有安息茴香、鸡舌香,金颜香,都精细干净的,放在箱中,怕沾了尘。”
安息茴香就是孜然,鸡舌香就是丁香,再加上金颜香,都是外番来货,上贡之品,价格金贵。
其中金颜香更寻常难见,其单用味涩,与沉、檀合香,却能使香味更加清远,堂兄文若从前好用这一味,惜自董卓兵乱以来,久不现中原了。
“既有这等尖货,君子怎么在这里摆?不送去城中富豪府邸?”这些香料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
两膀劲瘦的羌族汉子,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君子”竟是对面白皙俊美,声音低柔的贵客,对他的称呼。
他耿直脖子,颜色瞬间涨红,竭力保持冷静,瓮声瓮气道,“某为烧当羌种,不得登贵人门庭,汉阳不许羌氐种入市,也不许我们贩去关中,只能卖给汉族商人,这回听说有中原贵人,某来碰碰运气”
似乎意识到言语有歧义,有连忙解释,“某并不是要抬价,只是汉族商人压价太低,某小族,行一年路老远才带回货,却换不够一年之食,实在我家货物品相好,又干净,比那寻常香铺绝不差的。”
说辞并不全信,但这人打听到驻军在此,就能想到商机,也有些精明在内。
“你果然有金颜香?”
当石良低头,“不敢欺瞒贵人,都是我亲自领人,走氐道,经益州,穿交州,到交趾亲自挑选,亲眼验货采买回来的,绝不掺假。”
还去过益州。
荀柔眉睫微微一动,“好,若金颜香是真,验过满意,我就将你全部货物买下来。”
当石良顿时惊喜非常,带着同族几个人,都来跪下感谢。
这下顿时引起周围商贩注意,一下子围上来推销,七嘴八舌吵嚷得热闹。
荀柔眉头一皱。
“贵人请后帐货,这些我们自当摆布停当。”当石良谦恭的一敬礼,回头用羌语向族人喊了一声。
方才还看着温驯的几个男女,当即就应和了一声,悍然拔出随身佩刀,喊叫着驱赶围拢的商贩。
荀柔满意的微微一笑,“验货过后,我还有疑问,想向君子请教。”
当石良略有所悟,连连点头,“但凭贵人询问,我定照实说。”
“荀含光去集市了?”任览端着酒一脸惊奇,“他堂堂太尉,怎会去那等腌臜之地?”
“兰芝入于鲍肆啊。”赵氏族长赵匡一手握着酒樽,一手揽着美人,满脸痛惜,“惜乎,美人之不存矣!”
他长得一张瘦峋的文士脸,一耷眉就是忧国忧民之态。
“莫非有什么阴谋?”阎甫眉头一皱,觉得不简单。
“集市能有什么阴谋,”赵匡仍然一张愁苦的脸,伸手在女婢胸前一拧,女婢娇呼一身,含羞倒进他怀里,任他搓揉摆弄,“还能买出个田单的火牛阵?那种地方,除了我们的人,都是些行商。”
除了姜氏,其余几家并不在冀城,但荀柔驻军在此不走,他们也不能各回各家,虽都有产业在此,但怎有自己家自在。
“荀太尉在冀城停驻多日,莫非就为等这一市?”坐于主位的姜峻,良久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今日他邀请三家来此集会,就是想商讨荀柔大军久驻不走,又无其他动静之事,没想到却恰今日对方就有行动。
“集市能有什么?”任览奇怪道,“这太尉到底想作甚?粮草供给也不要,也不招我等去见面,骑马游猎,操练兵卒,当真是家业大,不怕空耗粮草?阎文宗,你那庶子跟在荀含光身边,难道没打探出什么?”
“横一向蠢笨,你又非不知,哪能打探什么。”阎甫有种把握不住事态的烦躁,这位太尉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论要怎样,总要划下道来,我所思虑,是太尉至今不愿与我等交心。”姜峻一双剑眉紧簇。
不与他们合作,这位太尉难道还想亲自掌控汉阳不曾?
“管他什么,朝廷还能久驻不走了?西拒羌氐,北拒匈奴,还不是要靠我等,”赵匡抬起头冷笑一声,“难道,还敢似在河东,将我等似卫氏一般赶去守陵?”
这话一出,众人皆不说话,姜峻欲言又止。
“姜兄不必担忧,若有什么事,自会有人相报,不如多拿好酒,大家今日畅饮!”赵匡举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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