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驻防营的协助下,陷阵营抓紧时间整顿完毕,饱食休憩后,就向雪山开拔进军。
武忠曾在九年前随乌尤进过雪山,刹莫尔则熟悉瓦丹境内的路线,因此卫听澜也带上了他们两人。
“雪山高处空气稀薄,可能会呼吸困难,可以放慢行军速度,循序渐进地适应。山间云雾缭绕处,多半是有冰湖,要提防雪下冰层松动;遇到峭壁陡坡时,也要轻声慢行,以免引发雪崩。”
武忠仔细回忆,把能想到的要点都说了,卫听澜逐一记了下来,令众人相互提醒。
刚进雪山时,还能见到裸露的岩石和山体,越往深处,积雪的覆盖面就越大,林木也逐渐稀疏。走到后来,天地间就只剩下死寂的白色,没有一点活物的生气。
直到经过一处峡谷时,天幕中突兀地传来一声鹰隼的长啸,众人才意外地止了步。
刹莫尔抬头辨认须臾,机警地按住了刀:“不好,是瓦丹驯养的猎隼!”
有猎隼在此侦察探路,就说明瓦丹人也在雪山中,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
“它已经发现我们了。”卫听澜当机立断地取了弓,“放箭,把它打下来!”
众人立即挽弓搭箭,但那猎隼盘旋一圈,敏捷地避开箭矢,掠过雪峰,往远处飞去。
卫听澜看着猎隼消失在视野中,只能咬了咬牙,下令道:“先撤!”
他们现在身处谷底,一旦瓦丹追击而至,从山谷高处发起进攻,形势将十分不利。
将士们纷纷调转方向,卫听澜听着马蹄声在谷中的回音,心思一动,忽然停马回头,望向两侧陡坡上厚重的积雪。
陷阵营主力逐渐撤出山谷,于思训发现卫听澜没跟上来,诧异回头:“小郎君?”
就在这时,猎隼再一次掠过长空,山谷两侧的陡崖上,瓦丹士兵竟已摸过来了。
卫听澜丢下一句“你们先走”,调头往回冲去,一边高声喊道:“朔西都护使次子卫濯青在此,谁敢和我决一死战!”
陷阵营的将士们都听懵了,焦奕惊恐地回头:“他疯了吗?”
这自曝身份的举动无异于找死,卫听澜话音才落,山谷上方箭雨骤发,破空声不绝于耳。
卫听澜举刀挡了几支箭,翻身滚下了马,躲到了谷底边缘的一块巨石后,仍在扬声挑衅:“蛮夷鼠辈,豺狗脓包!有种滚下来杀我!!”
在他刻意拔高的声音中,山上的的积雪隐隐颤动,有细小的雪粒滚落了下来。
于思训终于反应过来了,向众人急声道:“别站在谷口,快往两侧山地去!”
瓦丹人似乎也察觉到脚下的雪层正在松动,停止了放箭,慌乱地往后撤。
卫听澜不甘心让他们逃脱,深吸口气还想再喊,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姓卫的,非得作死是吧?还不快回来!”
正欲进谷捞人的于思训短暂一愣,只见一个不起眼的将士扯下固定行军帐篷的绳索,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山谷。
听见这声音,卫听澜诧异地回头,正瞧见易鸣气急败坏地策马而来,朝自己奋力抛出了绳索。
卫听澜本能地抓住绳子,踩着山石用力一跃,落到了易鸣的马背上:“不是让你留在后方吗?”
“少废话。”易鸣深吸一口气,再次掉转马头,卯足力气仰天大吼,“瓦丹畜生!我——日——你——祖——宗——”
他天生嗓门就大,这声嘶力竭的怒喊简直震天撼地,拖长的破音震得卫听澜耳膜生疼。
山坡上的雪块在声浪中加速塌陷,正在逃窜的瓦丹人脚底踩滑,纷纷惨叫着从坡顶滚落下来,栽进了雪崩的浪潮中。
顷刻间,谷中雪雾弥漫,遮天蔽日,于思训果断出声指引:“往这边走!”
易鸣几乎将马鞭抽断,辨认着于思训出声的方位,在俯冲的雪浪中极力纵马,窜出谷口,拼命逃上了边缘的山地。
他们身后,山谷彻底被积雪吞没,哀嚎着的瓦丹人和山石一块埋进了雪中。声势浩大的雪浪甚至涌到了谷外,顺着低洼处奔腾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消停。
将士们都逃上了山地,惊魂未定地望着这一幕,赶紧迎了上来:“小将军!”
逃出生天的易鸣和卫听澜浑身狼狈,满头满身都是雪沫,被众人慌乱地搀扶下马。
两人劫后余生地瘫在地上,易鸣手努力缓着气,没忍住踹了卫听澜一脚:“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卫听澜嘶了一声,瘫着没动:“你才有病,谁让你违抗军令偷溜进山的?”
“我不进山你就死这儿了!”
“死不了,我刚刚不是找了块巨石挡着吗?”
“那你也得被雪埋!”
“埋一小会儿能怎样,陷阵营有这么多将士排着队挖我呢。”
易鸣气不打一处来,噌地坐起身:“我说一句你抵一句,我救你还救错了是吧?有本事等公子回来,你当着他的面儿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卫听澜把嘴闭上了。
陷阵营的将士们眼观鼻鼻观心,焦奕找来两个酒囊,干笑着拉架道:“咳,两位先喝点烈酒,压压惊?”
俩人这才消停了。卫听澜撬开酒囊:“方才没来得及看,谷中情况如何?”
于思训观察着死寂的山谷,答道:“当时在谷顶的瓦丹人,应当是全军覆没了。”
卫听澜冷不丁拍了下易鸣的肩:“易兄,你立大功了!”
正在喝酒的易鸣呛了一口,没好气道:“你干嘛?”
卫听澜咧着嘴角,举着酒囊没脸没皮地凑过去:“来碰个杯,功劳记你一个人的。这事儿就别和你家公子说了,好不好?”
“……”易鸣翻了个白眼,“滚。”
临近黄昏,兀真与其他部族的首领议完事,假作客气地将人送出军帐,看着他们上马走远后,神情就冷了下来。
自从与大烨的和谈失败后,他的诈降计策彻底落空,还失去了吉日楞这个得力干将。如今大烨兵强马壮,巴图尔带着赤鹿族、天狼族与青鹘族在西边盘踞,兀真能感觉到剩下的部族都开始心思浮动。
就在方才,唳鹰族的乌力罕还隐晦地问起了他的足疾。
因为天生跛足,兀真从小就不受父亲和族人的待见,哪怕在拓苍山经过了多年的痛苦矫治,他已经学会了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和骑马,瓦丹的勇士们还是不信任他。
兀真心里清楚,在之后的战事中,倘若寒蝎族不能带领狼群咬下块肥肉来,他迟早会失去做头狼的资格。
落日的余晖中,鹰奴饲养的猎隼正在归巢,兀真望了眼北疆雪山的方向,心中祈盼着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
只要湍城的疫病传播开来,要不了多久,长平军在雪山布下的防线就会崩溃,青丝阙也将处于被动的劣势——这是他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他必须坐稳王位,才能一雪前耻,把过去那些轻视、慢待他的人,一个一个狠狠踩在脚下。
王帐中,江敬衡正轻声向祝予怀说着前尘往事。
“瓦丹以强者为尊,兀真身为王的子嗣,却天生残疾,一直被格热木视作耻辱。九年前,他用计毁掉了湍城,想以此讨他父亲的欢心,但格热木当时已将赛罕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兀真的讨好之举,反而引起了格热木的忌惮。当年兀真抓住我之后,本欲在庆功宴上将我献出去,只可惜,格热木一心想要打压他,不肯给他参加庆功宴的机会。”
祝予怀听得心情复杂:“所以,兀真最后隐去了您的身份,将您困在了拓苍山里?”
江敬衡淡漠地点头:“他把对他父亲的恨发泄在我身上,拼命折磨我,想以此找回一点尊严,又怕我死了,没人继续分担他的痛苦……着实是个可怜又恶心的疯子。”
祝予怀犹豫地问:“他如此苛待您,为何如今又转了心思,将您安置在王帐?还有那些梅花图……”
江敬衡微讽地笑了一声,转过视线,直直注视着刚走到屏风后的人影。
“谁知道呢?一个得不到同类认可的卑劣之人,只好在自己的仇敌身上寻求慰藉,久而久之,也许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依恋?但这病态的感情实在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湍城的仇恨,我和他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血仇。”
“依恋?”屏风之后,兀真像是被刺痛了一般,“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你只是个低贱的俘虏,我留着你的命不过是施舍!一只蝼蚁也想与我不死不休……好,既然你的骨头这般硬,我就成全你。”
他冷笑着撕了手中墨迹未干的梅花图,转身向王帐外走去,咬牙下令道:“来人,将这两人拖出去,关进牲栏。等向青丝阙发兵之日,我要在阵前杀了他们祭旗!”
祝予怀听着他恼羞成怒的声音,回头与江敬衡对视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用眼神发出询问。
他在发什么癫?
江敬衡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兀真的阴晴不定似乎已是常态,瓦丹士兵很快鱼贯而入,雷厉风行地拽起两人,推搡着往外走。
祝予怀被押着穿过营地,扔进了一处四面透风的牲栏。
风寒未愈的江敬衡也被推了进来,士兵往他身上丢了块破毡子,冷漠地向看守牲栏的奴隶道:“看紧些,祭旗之前,别让这两人死了。”
祝予怀从地上爬起来,悄悄打量那瘦胳膊瘦腿的小奴隶,眼睛微亮。
逃跑的机会来了?
第122章 刀锋
太阳落山后,草原的风就逐渐转凉了。牲栏又破又旧,江敬衡只能裹着破毛毡御寒,祝予怀替他挡着风,一边暗暗观察瓦丹士兵巡逻和换岗的规律。
到了晚些时候,有人来送水食,祝予怀闻声望去,看到了早晨见过一面的赫苏。
赫苏似乎是想进入牲栏,但负责看守的奴隶懒得开门,直接抢过他手中半生不熟的饼子,丢进了牲栏里。
饼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灰,赫苏眼巴巴地望过来,好像有点不安。
江敬衡已经睁了眼,向祝予怀低声道:“捡起来吧。”
祝予怀听话地将两块脏饼子捡了回来,再抬眼时,赫苏默默在水槽里添了水,低着头跑了。
祝予怀用袖子擦了擦饼,递给江敬衡:“您吃吗?”
江敬衡摇了下头:“先看看是什么馅的。”
祝予怀不明所以,借着牲栏外的火光,摸索着将饼子从中掰开,发现里面嵌着一株草药似的东西。
祝予怀愣了须臾,立刻把饼子合上,往牲栏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问:“这是续生草?”
江敬衡并不意外,轻声道:“你藏好,说不定能用上。”
续生草是一种长在雪原上的珍稀药材,祝予怀只在师父的手札里看到过,这药多用来给濒死之人续命。
祝予怀诧异又困惑,声音更低了:“刚刚那个叫赫苏的孩子,您认得?”
“一年前我救过他一命。”江敬衡的语气有些复杂,“拓苍山中曾爆发过一场疫病,瓦丹人为了杜绝后患,要将染病之人全部烧死。赫苏也被传染了,瓦丹人把他推进火坑时,他用大烨话喊了‘救命’……我一时心软,把他救下了。”
祝予怀下意识想起了湍城:“那疫病,该不会是虏热疮吧?”
“没错。”江敬衡沉沉叹气,“我治好了赫苏,但兀真也因此掌握了治疗虏热疮的药方。有了防治的对策,他便有恃无恐,用病患的血喂养了许多毒虫,打算将毒虫用在两国战事上。”
祝予怀紧张起来,赶忙问:“他养了多少毒虫?”
江敬衡说:“本来有一窝,不过三个月前,我找到机会捣毁了虫穴。但还剩下一只毒虫,被吉日楞带入了大烨。”
原来湍城伤兵营的疫病是这么来的。
祝予怀有些后怕:“还好湍城药材充足,一只毒虫威胁不到整个北疆。”
但他很快想起件要紧事:“您毁了虫穴,兀真可有伤害您?”
江敬衡扯了下嘴角:“他气得快疯了,把我钉在拓苍山的崖洞中自生自灭,即位后才想起来给我收尸。”
祝予怀声音微滞:“那,那……”
江敬衡宽慰道:“放心,老天不收我这样命硬的人。我在崖洞中染了风寒,还梦见师父驾鹤来接我了,但他老人家脾气大,一脚把我踹下了鹤,我一睁眼,人就在王帐了。”
祝予怀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起师父,江敬衡的神色又有些黯然,问道:“师父他,当真已经仙去了?”
祝予怀鼻子一酸,如实说:“师父是两年前入秋时走的。”
江敬衡沉默许久,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喟叹道:“难怪啊……我这两年总梦见他。”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江敬衡就体力难支,疲倦地闭上了眼。他身上的当孤之毒本就深入骨髓,又在瓦丹受了多年的折磨,一场风寒几乎能要了他的命。
到了后半夜,瓦丹营地静谧下来,祝予怀挨着江敬衡,时不时担忧地探他的脉搏,又将续生草揉碎了一点喂他。
江敬衡感觉到唇齿间的药汁,出声阻止道:“别做无用功。”
看守牲栏的奴隶已经在犯困了,不远处守夜的士兵正在等候换值。江敬衡的声音很轻:“续生草能强化人的心脉,你留着自己用,找到机会就逃,不用管我。我了解兀真……他不会让我这么轻易就死了的。”
祝予怀攥着半株续生草,心中犹豫。
要逃出牲栏并不难,他的竹簪子里有至少十发银针,足够他放倒周围的士兵,抢一把刀、一匹马。
难的是怎么越过层层守卫,带着江敬衡逃出营地。
要是能让营地中起乱子……
正这么想着,祝予怀突然听到远处有不同寻常的响动。士兵们也察觉了异样,不多时,营地中有人跑动呼喊了起来。
祝予怀听不懂瓦丹话,江敬衡却立刻睁了眼:“东边起火了。”
他们的位置视野狭窄,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从瓦丹士兵的反应来看,事态好像有些严重。
风里很快弥漫起烧焦的气味,赫苏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逆着人潮边跑边喊:“是唳鹰族,唳鹰族起兵造反了!快去东边救援!”
越来越多的士兵往东面赶去,赫苏在混乱中跑到牲栏前,匆忙道:“依仁台,快打开牲栏,王上说要转移俘虏,免得他们趁乱逃了!”
名叫依仁台的奴隶也有点慌:“王上怎么只派了你一个人来?”
“其他人都去迎战了,你快些吧,乌力罕要打过来了!”
依仁台没办法,转头把门栏上的锁链打开了。祝予怀扶起了江敬衡,赫苏上前搭了把手,把江敬衡背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出了牲栏。
有来往士兵看见了,冲他们喊:“喂,干什么呢?”
赫苏硬着头皮喊回去:“王上有令,转移俘虏去大营!”
他这么明目张胆,反而让人怀疑不起来。夜空中升腾着滚滚浓烟,到处都有人在奔跑,他们趁乱顺了两匹马,赫苏努力把江敬衡扛上马背,依仁台不安地问:“赫苏,你不会骗我……”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忽然从后贯穿了依仁台的咽喉。
血溅在祝予怀脸上,他呼吸一滞,猛然瞥见了远处放箭的人。
赫苏脸都白了,颤声道:“快走!”
他没想到兀真会来得这么快。唳鹰族袭营这么大的事情,身为瓦丹的王,不应该先抗击外敌吗?
赫苏无暇他顾,载着江敬衡驱马就跑。祝予怀拔了依仁台的刀,也策马跟上,一边胡乱吞了剩下的半株续生草。
未经煎煮的续生草药性极烈,生吞下去,就像毒药一样烧灼着他的脏腑。
赫苏豁出去在前开路,祝予怀强忍着胃中的不适,挥刀砍翻沿途的篝火架,试图绊住身后的追兵。
随着药性发作,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发烫,痛觉也逐渐麻痹了。
篝火溅起的火星落在手背上,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凭着前世的武学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挥刀,竟奇迹般地杀出了一条血路,替赫苏挡住了从后袭来的羽箭。
“王、王上,那病秧子会武啊!”
兀真也没想到祝予怀还有这能耐,神情冷厉起来:“加派人手,追!”
但后面又有士兵慌张地赶来禀报:“王上,不好了,南边也有人袭营!不止粮草被烧,我们蓄养的牲口也被放跑了!”
兀真攥紧了手中的弓,牙都快咬碎了。
偏偏在大战前夕造反袭营,唳鹰族那帮人疯了吗?
兀真拽过下属牵来的马,怒火中烧地下了令:“我亲自去会会乌力罕,你们继续追,把那两个祭旗的人牲给我捉回来!”
瓦丹营地南侧,羊圈和周围的帐篷都起了火,焦奕和侯跃一行人打扮成唳鹰族的模样,正在与王帐的士兵交手。
刹莫尔抱着两只小羊,装作牧民在营地中慌乱地奔逃,在帐篷后与卫听澜接上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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