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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卫听澜就忍不住鼻酸,眼圈也有点红了。
今日一别,就要等明年才能再见了。
卫府的正门越来越近,檐下的红灯笼垂着长穗,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府门外,祝予怀抱着手炉,立在车旁等。
易鸣撑开伞替他挡风,忍不住问:“公子,既然来为长史君送行,咱们直接进去不行吗?”
祝予怀望着卫府门口贴着的门神,摇了摇头:“他们兄弟话别,我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易鸣劝不动,只能小声嘀咕:“也就您自个儿还把自个儿当外人吧……”
两人说话间,卫家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到了府门口。
卫临风先瞥见了门外的马车,脚步略微一顿。祝予怀与他对上视线,遥遥作了一揖,提步朝他们走来。
“阿澜……”卫临风回头想提醒弟弟,可一看到卫听澜蔫头耷脑的可怜样,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这个样子正好,看着怪招人疼的。
眼看祝予怀越走越近,卫临风提声问候道:“祝郎君。”
卫听澜一个激灵抬起了头,惊慌地四处张望,在看到祝予怀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就想往大哥身后躲。
卫临风一抬掌把他扣住了。
祝予怀走到了近前,施礼道:“卫大哥,濯青,我来送行。”
卫临风点了头,和声道:“祝郎君莫要多礼,我这弟弟行事莽撞,往后在京中,还得麻烦你多照看。”
卫临风一边说着,一边稍稍用力,想把弟弟往祝予怀的方向推。但卫听澜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卯着劲纹丝不动。
卫临风感觉到他的紧张,有些恨铁不成钢,笑着补了一句:“我走之后,阿澜若是又哭鼻子,也劳烦郎君帮着哄一哄。”
卫听澜难以置信地转头:“大哥?”
祝予怀意外而关切地望了过来,卫听澜想跳脚却跳不动,卫临风手劲惊人,把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卫听澜挣扎无果,只能努力挽尊:“我没哭过!”
卫临风的亲卫们也等在府门外,常驷一听这话,转头就跟身边同僚捏着嗓学他:“哎哟,没哭过、没哭过!以前老将军出征,也不知是谁哭天抢地地要爹爹?大军开拔都两里地了,咱们铁骨铮铮的小公子,还在家门口撕心裂肺地嚎呢哈哈哈……”
卫听澜恼羞成怒,那是他三岁的事情吧!!
常驷在那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乐呵,他大哥也没闲着。
卫临风伸手揩了揩他并不存在的眼泪,温声说:“阿澜听话,就送到这儿吧。大军开拔也没什么可看的,徒增伤感罢了。”
卫听澜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这哄小孩似的口吻……他哥绝对是故意的!
常驷还在跟身边人呱呱讲卫听澜的糗事,细数他小时候闯祸被他爹揍哭的经历。
卫临风走下阶去,到底还残留了一点为人兄长的良心,低声道:“给他留点面子。”
常驷这才收了话匣子,冲卫听澜坏笑着挥挥手:“哥哥们走了啊!男子汉大豆腐,莫哭,莫哭——”
祝予怀悄悄瞄了一眼,卫听澜脖子涨得通红,连头发梢都炸开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临风翻身上了马,最后望了他们一眼,便收回视线,催马前行。亲卫们随即跟上,一行人马踏着晨霜,往城门的方向驰去。
辰时之前,他们就要与驻扎在京畿的将士们汇合,一同返回朔西。
卫听澜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身影,尽管心中仍有不舍,但他这会儿确实伤心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种荒谬的快被气笑了的感觉。
祝予怀放缓声音:“濯青,你……”
卫听澜闭了下眼,破罐子破摔道:“对,没错,我小时候是个哭包。”
祝予怀顿了顿:“……其实我是想问,你真的不去送你大哥了?”
卫听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雪地上的马蹄印,摇了摇头。
反正都是要走的,送或不送,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的差别。
祝予怀观察片刻,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的帕子:“那你现在想哭吗?”
卫听澜:“……”
不想!一点都不想!!
十七岁的卫小郎君,绝不容许自己有三岁小孩的脆弱。
卫听澜揣着散落一地的自尊,郁闷了几天,才渐渐尝到了意想不到的甜头。
自从大哥离京后,祝府和卫府之间的车马往来就越发频繁,祝予怀生怕他孤单想家,几乎天天都来向他嘘寒问暖。
卫听澜发现,只要自己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祝予怀就会忍不住心软,留下来多陪自己一会儿。
这甜头尝多了,还有点上瘾。
元日之后,芝兰台的休沐假就过一日少一日了。复课之前,谢幼旻也跟着祝予怀来了趟卫府。
“卫二,咱俩打个商量呗?”谢幼旻亲亲热热地跟他套近乎,“今年擢兰试,我跟你换个屋住好不好?”
祝予怀正在一旁喝茶,一听这话,耳朵就机警地竖起来了。
卫听澜果断拒绝:“不好。”
“你先听我说完。”谢幼旻不死心地继续引诱,“崇如那家伙还在泾水没回来,卯字舍整个空着,你一个人坐拥一整屋,在里头舞剑发疯都没人管,多痛快啊!你当真不心动?”
卫听澜幽幽地看了祝予怀一眼:“可是斋舍那么大,那么空,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只能抱着被褥,一个人蜷缩在床角看月亮……”
祝予怀听不下去了:“我陪你住。”
谢幼旻都听懵了:“啊?”
什么大什么空?什么看月亮?
为什么看个月亮就要一起住了??
易鸣看着他怀疑人生的模样,同情地说:“世子习惯就好。”
毕竟他家公子鬼迷心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到了正月下旬,芝兰台终于恢复了授课。
离擢兰试尚有一个多月,除却日常听学之外,学子们都在抓紧温习,拼命地补休沐长假落下的功课。
祝予怀顶着文状元的光环,少不了有人来找他请教问题,连在膳堂里都有人抢着跟他拼桌,想蹭蹭文曲星的考运。
卫听澜不胜其烦,偏又不能赶人走,只能黑着脸,攥着筷子一下一下戳自己碗里的肉。
和他们拼桌的几个学子都是话痨,吃饭时也不消停,交头接耳地聊起了宫中的新鲜传闻。
“哎,你们听说没有?今年花朝节,宫里要办赏花宴呢。到时候世家贵女们都要进宫,芝兰台也要休沐一日。”
“贵女们办赏花宴,咱们休沐做什么?”
“你说呢?”那学子压低声道,“这赏花宴,不就是为太子殿下办的么。殿下身为男子,独自出席姑娘们的宴席,那像什么话?但如果捎上咱们,把这赏花宴变成才子才女的诗会,不就合乎情理了?”
众人恍然大悟:“懂了,咱们是去给殿下镶边儿的。”
又有人期待地问:“那我也能和贵女们说上话么?”
周围人一愣,都笑了起来:“你胆儿可真大,太子妃的人选都敢惦记?”
“来来,快对着这碗汤照照自己,别是温书把自己温傻了……”
学子们互相挤兑着玩笑起来,只有对面的卫听澜逐渐停下了筷子。
他略微皱眉,在脑海中把前世记忆翻了又翻。
芝兰学子,何时参加过花朝节的赏花诗会?
前世根本没这回事啊。
卫听澜心中浮起隐约的忧虑,他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难道是明安帝的身体又出了毛病,所以着急让太子成婚,好稳固继承人的地位?
这思路是没什么问题,可结果……恐怕会不太妙。
卫听澜还依稀记得,前世太子妃的人选定下后,一向温驯的太子忽然性情大变,闯进崇文殿大闹了一场,被轰出来后,他竟当着宫人的面砸了东宫印玺。
虽然明安帝后来手下留情,没有真的废储,只叱令他禁闭思过,直到认错为止,但太子始终没有服软低头。
寿宁侯几次求情都无功而返,祝东旭身为太子师,在朝堂上屡屡遭人弹劾,东宫一派的没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没人知道这对天家父子究竟因何反目,“太子不满正妃人选”,也只是外人捕风捉影的猜测。
甚至还有传言说,太子和他生母贞静皇后一样,是犯了失心疯。
卫听澜捋了捋时间线,心中越发不安。
赵元舜被软禁东宫,该是两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可如今宫中这般热切地推进选妃之事,该不会逼得他提前发疯吧?

二月以后,天气逐渐回暖,花朝节前夕,太子却忽然病了。
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忙着侍奉汤药,明安帝站在屏风外,听着太医回禀:“圣上,太子殿下这是伤寒之症,初春这天乍暖还寒,容易染上时行病。”
东宫内侍心惊胆战地跪了一地,明安帝冷眼望过去,福公公便心领神会,朝为首的近侍叱责道:“怎么伺候的!早晚天凉,不记得给殿下添衣么?!”
宫人们跪得更惶恐了。屏风后,赵元舜咳了几声,虚弱道:“父皇,是儿臣自己没留心,不怪他们。”
明安帝没答,等侍药的医官端着空药盏出来,他才冷声开口:“都下去。”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赶忙垂着头往外退。
寝宫中很快只剩父子两人,殿门合上后,明安帝越过屏风,看向榻上面容憔悴的儿子。
“元舜。”他开口道,“朕是不是待你太宽宥了?”
赵元舜神情一滞:“父皇……”
明安帝走近两步,忍着怒意道:“就为了回避花朝节的宴席,你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赵元舜咳得愈发厉害,努力支起身:“不、不是的,父皇……”
“先前让你看岁宴图,你敷衍了事,朕还当你眼光挑剔,看不上那些世家女子。”明安帝从袖中取出两页图纸,径直甩到了他眼前,“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赵元舜只看了一眼,动作便僵住了。
那是张细笔描绘的簪稿,簪花极其灵动,是个抱月玉兔的形象。
那是他耗费数日,改了无数遍,一点点绘出来的。
明安帝逼问道:“这簪子,是打给谁的?”
赵元舜病容苍白,手微微攥紧了被褥,没吭声。
明安帝看着他,声音越发严厉:“你不肯说,朕自会命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婢子胆敢媚主惑上!”
“父皇!”赵元舜强撑病体,想要下地求情,“儿臣尚未加冠,尚不急于婚事,求父皇莫要、莫要……”
“莫要什么?”明安帝冷笑,“莫要为了尚未择定的太子妃,加害你的心上人吗?”
赵元舜几乎快咳出眼泪,哀切道:“父皇明鉴,儿臣……不曾有过心仪之人。”
明安帝自然不信,但看着他咳到发红的双眼,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手上用了些力,将人按回床榻之上。
他沉声道:“朕不管你喜欢谁,但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容不得你意气用事。你是一国储君,怎可在这种要紧事上昏了头,让朕失望!”
赵元舜靠在榻上,良久才滞涩道:“儿臣知错了。”
明安帝听到这话,直起身,稍缓了语气:“你既不喜欢行宴,朕也不逼你,这太子妃的人选,朕替你斟酌便是。你可有异议?”
赵元舜嘴唇轻动几下,垂下眼睑,到底只极轻地说了句:“谢父皇。”
明安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他就知道,他这个孩子是最听话懂事的。
“待正妃择定后,你想要什么样的侧妃、侍妾,朕都能依你。好好养病吧,往后别再做这样的糊涂事。”明安帝告诫完,又劝抚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福公公候在殿外,看着殿门开了。明安帝迈出殿门,沉沉吐了口气,唤道:“福临。”
福公公察言观色,小心地迎了上去:“圣上有何吩咐?”
明安帝拂袖将手里的簪稿扔给他,神色冷然。
“命人仔细查。朕要知道这宫中,是谁手里有这样的簪子。”
太子这一病,花朝节的诗会是办不成了。世家贵女们草草地行了赏花宴,东宫那头再没有动静。
二月便在学子们遗憾的叹惋中,悄然过去了。
三月临近,擢兰试迫在眉睫。进宫候考之前,卫听澜收到了岳潭的密信,抽空去了趟望贤茶楼。
颜庭誉在泾水耗了半年,终于查出了一些端倪。
“泾水官员以赈灾救民的名义,上下徇私,侵吞钱粮,已靡然成风。”岳潭将手里的情报递给他,“泾水一带水利陈旧,堤坝年年修、年年垮,皆因当地官员偷工减料,故意不尽心修缮。”
只要堤坝不完全修好,他们便能凭着常年不绝的水患向朝廷哭穷卖惨,谋取赈灾银。
河渠署官吏的官阶都不高,颜庭誉一行人刚进入泾水一带,行动便受到了限制。当地的官僚乡绅装得客气,还主动带他们参观水利,实则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颜庭誉几次想靠近疑似失修的堤坝,都被人使了绊子。同行之人也私下提醒她,不要招惹那些地头蛇,否则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颜庭誉只能按兵不动,表面上迎合那些官绅,在酒宴上与他们周旋演戏,背地里偷偷联系遮月楼线人,让苏泽延他们代自己调查。
在此期间,她偶然结识了一个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
青荷县也归在河阴府下,不过这位崔县令为人驽钝,不善变通,在河阴官场属于不讨喜的边缘人物。
有一回颜庭誉和线人接头时,险些暴露行踪,是崔文勉替她遮掩了过去。
颜庭誉便留心起他来,后来又试探了几回,发现此人心思通透,且家贫如洗,竟是泾水这腐败泥潭中罕见的廉洁清流。
当然,主要是崔文勉太会装傻,看起来随时会把事情搞砸,以至于别人贪污都不乐意带他。
卫听澜看到这里,视线在“崔文勉”这个名字上停了停:“青荷县县令……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岳潭想了想:“对了,崔文勉有个小舅子,也在芝兰台,与你是同窗。”
他这样一说,卫听澜才记起来。
庞郁去年武试时身中蛇毒,昏迷之前,曾托祝予怀将一枚玉佩转交给他姐姐庞瑛。而庞瑛,正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卫听澜心思一动,一目十行地看完剩下的情报。
崔文勉虽不大受同僚待见,但因为他无心钻营升迁,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倒也没人花心思去针对他。
他就这样蛰伏在泾水官场中,年复一年地在官员中低调行走,手中逐渐积攒起了一些同僚贪腐的罪证。
有请帖,有账册,他夫人那儿还有不少与其他官员家眷来往的书信。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摆在一起,积少成多,竟也能勾勒出泾水官官相护的大致脉络了。
卫听澜喃喃自语:“难怪……”
前世颜庭誉势单力薄,初入官场才几年,就能在泾水一举挖出那样大的贪污案,估计少不了崔大人夫妇的帮助。
岳潭收回了情报,但仍愁眉不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行之有效地把这些罪证抛出去。如今朝堂,裴党党羽甚众,二殿下在朝中的人脉,未必能与他们正面相抗。”
一旦那些证据交出去,崔文勉就会立刻暴露。他到底只是个七品县令,倘若裴家使点阴损手段,颠倒黑白甚至反咬一口,崔文勉作为至关重要的人证,必定会成为牺牲品。
卫听澜也沉思起来,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抽调人手保护崔大人,他所行之事到底凶险,容易被人盯上。”
岳潭点了点头:“知韫已经加派人手了。”
他们现下能做的不多,对泾水的情形掌握也有限。有关贪污案的检举事宜,也只能等颜庭誉返京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卫听澜心里存着事,从望贤茶楼出来后,便牵着马沿街慢行。
他一边思索,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贡院门外张榜的地方,忽然看见有衙役在揭去年的旧榜。
擢兰试的文武双榜挂了一年,风吹日晒,那红纸早已脆了,轻轻一撕便四分五裂。
那衙役年纪有点大了,看到高处还有没撕干净的地方,搬了个缺脚的木凳正要往上踩,忽然被人拦住了。
卫听澜看了看最高处的两个名字,对他道:“老伯,我来吧。”
他也不等人回答,径自踩了木凳上去,伸手去够榜单的顶部。
“哎呀,多谢多谢。”衙役有些意外,忙替他扶着缺脚的凳子,“郎君看出我腿脚不好了?我这是风湿痛,老毛病了。”
卫听澜将榜单的残余部分揭了下来,拿在手里轻轻吹了下灰。
单薄红纸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个名字挨在一起,墨色有些旧了,那是它们一道经历过的风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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