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跟易鸣一般大,这副可怜样子,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即便如此,他的脊背依然挺拔,昂着头的侧影像柄执拗桀骜的利剑,竟隐约能看出些渊渟岳峙的气势来。
这样一个孩子,若是因为什么缘故落草为寇……着实有些可惜了。
祝予怀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软,转头让易鸣从边上的行装里卸下一个酒囊。
“很累了吧?”他向少年问道,“可要先喝点酒暖一暖?”
这声音如同堤岸春柳绕住的风,轻飘飘地掠过雪幕。卫听澜身形一僵,愕然转头看去。
伞下,一个裹着霜色狐裘大氅的年轻人温和地望着他,苍白的脸埋了一小半在风领中。他举着羊皮酒囊的那只手骨节瘦削,关节泛着一点青,另一只手则掩在大氅下,似乎十分畏寒。
卫听澜几乎在一瞬间,就看见了他袖口露出的那一点月白色。
是……祝予怀。
他一抬眼,正对上那如山泉般潋滟的双眼,平静、毫无芥蒂,甚至含着笑——祝予怀显然不认得他了。
卫听澜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庆幸还是落寞,在这种关怀备至的目光之下,他甚至有种无处遁形的慌乱感。
祝予怀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感觉这孩子是个傻的?
卫听澜发现祝予怀的手还举着,忙点头道了声谢,易长风便拿过酒囊抛给他。
卫听澜局促地用双手接住,像想要掩饰什么似的,匆忙地拔开盖子就往嘴里灌。
祝予怀笑了笑,等他喝完,试探地问道:“敢问小兄弟,是在图南山何处遇到的劫匪?”
“劫匪?啊,是……是在西北脉。”卫听澜想起刚才胡诌的瞎话,捏着酒囊飘忽地挪开了目光,恰好瞧见边上那个撑伞的年轻护卫。
他的视线顿了顿,神情一时间有些变换不定。
别人卫听澜不认得,但易鸣这张脸,他想忘记都难。前世祝予怀死后,这家伙不知道刺杀了自己多少次,跟块膏药似的赶不走甩不掉,烦不胜烦。
卫听澜无意跟这种死心眼的人计较前世的恩怨,反正那些刺杀没一次得手过——只是他现下看着易鸣站在祝予怀身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易鸣一手撑着伞,一手虚护在祝予怀身侧为他挡风雪,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这么大个人能被风刮跑了似的。
至于吗?
卫听澜微拧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祝予怀。
他这回留了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祝予怀瘦了。
不但瘦了,面色也浅淡苍白,站在那儿就像是山间的晨雾,还真有种被风一吹就要散去的错觉。
别说是拿刀来捅自己,他看着竟像是连刀都提不动。
这是病了?
祝予怀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审视,却有点弄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这少年眼中看出了一丝莫名的不满。
祝予怀怀疑地低头扫了自己一眼。难道是自己穿得太素,没有穿金戴玉,对方嫌他不值得一抢?
怎么着,这难道还是个劫富济贫、看人下碟的山匪?
祝予怀心情复杂地顿了顿,继续道:“你方才说,你的同伴中有人中毒,需要大夫?”
“正是。”卫听澜回过神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为高邈解毒。
他飞速地思考着该怎样劝说祝予怀和自己一同前去救人,却听祝予怀向护卫吩咐:“去请方先生过来。”又转头向卫听澜解释道:“在下的师兄常年云游行医,见过不少怪病奇毒。他若愿与你同去,或许能帮上忙。”
卫听澜有些诧异,迟疑地答道:“那……多谢。”
祝予怀笑道:“不必客气。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卫听澜一噎。
他习惯了对不信任的陌生人隐瞒身份,可谁能想到车里的人就是祝予怀!
他的名字和朔西卫家绑在一起,现在才坦然相告,不就等于承认那方才说的什么行商是胡诌的?
以祝予怀谨慎的性子,怕是又要费不少时间叫他自证身份。
卫听澜灵机一动:“我叫陈莽。”
祝予怀和煦地点头:“陈小兄弟稍等片刻,我叫人去打点些可能用得上的药物。”
两个护卫领命而去,卫听澜道过谢,怕多说多错,静默地垂了眼。
祝予怀见稳住了他,嘴角噙着的微笑越发亲和,走近两步同他闲聊:“小兄弟的主家也是往澧京去?年节将至,是贩年货的么?”
说着,他又露出几分真诚的、恰到好处的疑惑:“你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也出来走货了?这山高路远的,你们能赶得及在年前回乡过节吗?”
啊!我就知道。卫听澜在心里嚎叫,真是麻烦!
他一边在心里努力编造自幼与家人离散、被姓高的行商收养的凄惨身世,一边估量着越过那些护卫直接抢人的可能性。
还没等他酝酿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回答,铠甲颠簸的声音伴着马蹄声破开雪幕,远处马道上出现了几个策马赶来的士兵。
侯跃搓了搓冻僵的脸,瞧见远处那么一大群人,卫听澜安然无恙地立于其中,顿时激动地高声呼喊:“卫小郎君!卫小郎君!可是大夫找着了?”
祝予怀抬眼望向远处那些士兵,又回眸看了看僵在原地、耳根泛起可疑红色的少年。
与卫听澜身上的玄铁甲不同,那些士兵的盔甲是大烨戍边将士的常见形制。图南山好歹挨着澧京,盗匪再嚣张,应该、不至于能抢到这么多件吧……
“卫小郎君”的回声在山间回荡,祝予怀隐约觉得这个姓氏好像三天两头在他耳旁打转,好像,昨夜是不是刚讲了个话本子来着?
他的神情变得愈发微妙,据说朔西卫家的幺子月前领旨回京受赏,眼前这孩子自称是西北来的,身边的烈马怎么看怎么像战马,同伙疑似戍边将士……
所以,话本子里头那个力能扛鼎的怒目金刚——
原来是个个头还没他高的青稚少年?
卫听澜杵在那儿,看见祝予怀先是恍然若悟,而后又一脸稀奇地朝他望来。那眼神盈盈有光,简直像瞧见了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奇珍异兽。
卫听澜恨不能现在就把自己埋进雪里。
祝予怀这人浑身上下最招人恨的便是那双眼睛。哪怕不经意地朝人一瞥,那流转的眸光都好似攒聚着星河,欲说还休地撩着人往里栽跟头。
卫听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乎想拔腿就走,可祝予怀的声音似一道细线在他脚下一勾,鬼使神差地把他绊住了:“那个,陈小兄弟。”
祝予怀似是觉得这个称谓颇有兴味,轻笑道:“方才的酒……有你们朔西的好喝么?”
卫听澜飞速地、近乎恼怒地掠了他一眼,低下头恨恨地盯着脚下的积雪。
祝予怀那一声带着鼻音的轻笑,像谁坏心眼地在他身上点了把火,在他浑身上下烧了起来。
第008章 我字濯青
几个士兵到了近前,下马打了照面,侯跃急冲冲地问道:“小郎君果真找着大夫了?”
卫听澜麻木地“嗯”了一声。
侯跃大喜过望:“老天庇佑!大夫在哪儿呢?”他眼睛往人群中一扫,略过那些五大三粗的带刀护卫,最像大夫的就是当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了。
好俊的大夫!
侯跃眼前一亮,上前几步问道:“先生贵姓?我们将军中了箭毒,先生若能施以援手,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们朔西汉子,向来有恩必报,言出必行!”
护卫们面面相觑,祝予怀心道果然,笑说:“先生二字不敢当,在下姓祝,只是略知医理,不敢误人。几位稍安勿躁,大夫我已着人去请了。”
易鸣在一旁听得急了:“公子,这些人来历不明,您真要让方大夫跟他们走?”
“哎,小兄弟话可要说清楚!”侯跃瞪起眼睛,“怎么就来历不明了?你不认得我不打紧,朔西突骑的环首刀总该听说过吧?你瞅瞅我这刀是不是货真价实!”
他将佩刀往地上重重一拄,易鸣瞟了一眼,也不惧他:“这不得问你们自己么?走货的行商配环首刀做什么?”
“行商?什么行商?”侯跃嚷起来,“你听哪个胡说八道老子是行商?”
祝予怀默默望天,有些不忍心去看卫听澜此刻的神情。侯跃还欲上前再辩,于思训拦了几下没拦住,咬着牙叫:“猴子!”
“训哥你老扒拉我干甚?”
“你快别说了!”于思训头皮发麻,“这情况不大对劲。”
“猴子,别回头。”焦奕在后头幽幽地说,“哥替你看了,小郎君那脸就像块从雪里刨出来的碑,眼看着就要掉冰碴子了……”
侯跃瞬间如芒在背,哆嗦地收回了刀,嗫嚅道:“咋回事啊,我啥也没说啊……”
祝予怀瞧他噤若寒蝉的模样,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笑。
他装作咳嗽抬袖遮了遮扬起的嘴角,余光朝卫听澜悄悄一瞥。谁知那一眼正撞上卫听澜幽深的目光,那目光凉凉地刮在他身上,比北地的风还要冻人。
这何止是掉冰碴子,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冰碴子吧!
祝予怀赶紧低头,欲盖弥彰地又咳了两声。
“公子咳得厉害,可是外头太冷了?”易鸣担忧地扶着他,“要不我在这儿看着,您先上车里去?”
“没、没事。”祝予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为何,他觉得卫听澜的脸好像更黑了。
所幸方未艾终于跟着护卫赶了过来。祝予怀如释重负,赶紧迎上去道明了情况,方未艾听闻是朔西的将士前来求援,立马就应允了下来,收拾药箱要与他们同去。
祝予怀看他们的战马都受了伤,卫听澜的那匹伤得尤其严重,便叫人挑了几匹壮马给他们换乘,又吩咐几个能干的护卫与方未艾一同去西北脉帮忙。
几个将士千恩万谢地接受了,卫听澜看了看追影身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沉默半晌便也点了头。
一行人手忙脚乱地整顿着药材和马匹,卫听澜一声不吭地站在边缘,手掌一刻不歇地捋着追影的鬃毛,忽然转头看了祝予怀一眼。
一句“你为何如此消瘦”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可一对上祝予怀的眼睛,这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被他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祝予怀不解其意。
他瞧了眼不知哪天可能要被卫听澜摸秃的黑马,猜测像他们这样征战沙场的人,大约对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十分有感情,便安慰道:“卫小将军放心,我会让人好好为这些战马疗伤,等到了澧京,便叫人把它们送还你府上。”
卫听澜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道:“我还没有军职,称不得将军。”
很好,《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连题目都是乱写的。
出于照顾年轻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祝予怀好脾气地改口道:“那,卫小郎君?”
卫听澜不说话。
“卫贤弟?”祝予怀试探道。
卫听澜看起来不大高兴。
祝予怀轻咳一声,机智地转移了话题:“这匹马,它可有名字?”
“追影。”
说话间,方未艾等人已收拾妥当,几个士兵也上马准备返程。
卫听澜不欲再多耽搁,走到祝予怀借给他的马前,利索地翻身而上,看起来像是受够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毕竟是脸皮薄的少年人啊。祝予怀心里一笑,也不计较,抬起脸来想要道声别,却听卫听澜闷闷地说了句:“……濯青。”
“什么?”
“别叫什么郎君贤弟,难听。”卫听澜说,“祝兄有字么?”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无礼,他又坐在马上,不经意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惹得易鸣拧眉瞪了他一眼。祝予怀倒是神色自如,按了按易鸣的手腕,浅笑道:“在下表字九隅。”
卫听澜略一点头,控着绳缰掉转马头,绕过他身侧时,忽地倾身过来,骤然缩短的距离让祝予怀心下一惊,毫无防备地直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易鸣眼明手快地抬手一拦,警惕道:“你做什么?”
“向你家公子道声谢罢了。”卫听澜嘴上答着话,眼睛却只紧盯着祝予怀看。
虽被人这样唐突放肆地打量着,祝予怀面上仍一片坦荡,只那双明霞流转的眼睛因为疑惑而微微睁大,不卑不亢地回望着他。
这人的眼睛委实是个祸害。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九隅兄今日之恩,我记着了。”
祝予怀见他浑身莫名的正气凛然,迟疑道:“呃,不用谢?”
“我字濯青。”卫听澜不再看他,驱马上前汇入返程的队伍中,唯有同他那人一样桀骜沉郁的声音在空中荡开,“来日再见,九隅兄可别唤错了。”
“濯、青。”祝予怀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策马踏雪远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字倒是和人一般耿介。”
卫听澜带人行出没多远的路,雪愈发大了。即便有了祝予怀借给他们的蓑衣,那雪也打着旋覆面而来,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雪天路面情况难以辨别,不能纵马快行,焦躁也是无用。方未艾同几个护卫不是常年征战的人,又带了药材拴在马背上,冒雪前行难免有些慢。卫听澜看了又看,停马将那些药材解了下来交给士兵们扛,自己也揽了方未艾的药箱,掂了一掂,忍不住问道:“方先生,为何你们出门在外,要备这么多的药物?”
这个问题他其实憋了好一会儿了。
一个护卫随口接了话:“公子身子不好,雁安往澧京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多备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这个答案卫听澜猜到了。他们拾掇药材的时候,他便瞥见那车药装得满满当当,可究竟什么样的病,值得这么严阵以待?
卫听澜有点不自在地问:“他患的什么病?很严重吗?”
此事本也不是秘密,方未艾想了想,祝家多年来找遍了据说能治先天之疾的大夫,也没一个能治好祝予怀的。卫听澜的父亲卫昭早年南征北战,数次化险为夷,认识些奇人异士也未可知。
他索性也不作隐瞒,答道:“九隅生来体弱,自幼有心悸之症。”
“生来体弱……”卫听澜懵了片刻,重复道,“心悸之症?”
“是啊。”另一个护卫说,“这心疾磨人得很,公子在雁安养了十来年也没好全。虽说没刚到雁安时那么严重了,只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一年到头药就没断过。”
“唉,公子命苦呢。”
卫听澜的思绪混乱而迷茫地飞旋着,耳边那些叹惋声仿佛磐石一块又一块地压在他胸口,压得他呼吸滞涩,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祝予怀有心疾?
他怎么会有心疾?
前世的祝予怀,即便身上带伤,也能率兵急行追杀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能在百步之外一箭射散他束发的发带。
这样的人,怎会数十年缠绵病榻,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卫听澜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演武场上熠熠生辉的祝予怀,一会儿是策马飞驰时恣意张扬的祝予怀,一会儿是图南山的大雪中,昏沉间看见的那个朝自己走来的月白色影子。
还有前世祝予怀死时,那双从来都只是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露出的悲凉又释然的神情。
卫听澜的心底泛起一阵绵密的慌乱和刺痛。他记起了祝予怀胸前那刺目的血迹,还有自己手中染血的剑。
心疾……为什么偏偏是心疾?
“卫小郎君?”方未艾一直观察着卫听澜,觉得他这神思不属的反应让人有些看不懂。
他连唤了好几声,卫听澜才似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
方未艾试探地问:“小郎君这是……是在想九隅的病?”
卫听澜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微闭上眼抚了把脸,似乎是想拂开眼前飘扬的飞雪。
“他……他与我素不相识,能如此仗义相助,这样的深恩大德我还不清。”卫听澜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若有可能,我会遍寻良医,直到找到能治愈他的法子为止。”
祝予怀这样的人,不该一生困于病榻之上。
卫听澜不再说话,打马上前,抽剑劈砍除去被雪压倒的枯枝残木。
方未艾被他这莫名的一番剖白搞得有些迷茫,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少年埋头清理路障的背影。
那样毫不惜力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开路,倒更像是心绪杂乱,在借力宣泄。
未等方未艾想明白缘由,雪幕之外隐隐传来轻微的震颤声。
几个将士在卫听澜的示意下立即停马,挡在方未艾及几个护卫身前,扶刀戒备。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他们眼下势单力薄,四周又都是萧疏残林,根本无处遮掩,免不了要正面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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