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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不是,小郎君。”焦奕头疼地捋了把额前的乱发,“属下领军法那日您教训的话,咱可是刻在脑海中片刻不敢忘。怎么您自个儿反倒不记得了?总不能我那顿板子白挨了吧?”
他指的是自己领军法时卫听澜敲打过的话——身为朔西的盾,就不该肆意作践自己的命。
卫听澜淡笑了笑:“那不一样。我的命,不作践不行。”
焦奕迷惑地皱了下脸,对这病得不轻的发言持保留意见。
卫听澜有些累了,摆摆手:“你下去吧。看着点祝郎君,别让他知道了。”
焦奕见他翻了身不再搭理自己,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
另一边,祝予怀替小羿把过了脉,又向秦宛细问了几句药瘾发作时的症状,一一记了下来。
小羿的药瘾是昨夜发作起来的。因为提前服用了镇痛的汤药,疼得不算太厉害,只是昏睡中一直冒着冷汗。
秦宛看顾了一整夜,熬得眼睛通红。祝予怀看她憔悴,劝道:“您这般劳心伤神,恐要累垮身子。药方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草药,小羿估摸着还要再睡半日。不如我来照看,您去歇一歇吧。”
秦宛也知道这样强熬伤身,纠结片刻,终究还是半忧心半感激地点了头。
祝予怀自己也时常生病,对照顾人有些心得。他胡乱应付了早膳,便开始专心替小羿擦脸擦身,按摩穴位,易鸣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安置秦宛母子的新院落十分僻静,两人一忙碌起来便忘了时辰,卫听澜还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他们,故而宫中遣人登门探视一事,祝予怀全然不知。
事关刺杀案和朔西,明安帝不信任旁人,因此仍旧是沈阔亲自前来。
随沈阔一道来的还有太医。
侯跃请回的大夫已提前替卫听澜看过伤,但卫听澜故意以怕疼为由挣扎抗拒,伤口便处理得十分草率。
那太医看了就拧紧了眉,只当是情急之下胡乱包扎的,又替他拆了重新上药。
伤虽不深,但有满背的旧鞭伤衬着,再加上卫听澜一副随时要撒手人寰的虚弱样,三分凄惨也显出了十分。
就连太医也被唬得也不确定起来,笔走龙蛇开了一堆药方,才谨慎地收了手。
沈阔站在一旁,目送着太医一脸唏嘘地离去,望向卫听澜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卫听澜折腾一番,实在困得不行了,但还记得正事。他主动开口道:“沈统领,我方才昏着,有个要紧的线索,没来得及同皇城营的大人们说。”
沈阔慎重起来:“郎君请讲。”
“那些刺客……会说瓦丹话。”卫听澜强打精神,艰难地想要支起身,“我只听清只言片语,说的是‘点火’和‘杀了他’。沈统领,大烨若真混进了瓦丹的细作,京中岂还有安宁之日!他们这般明目张胆……”
沈阔生怕他拿生命再来一段热血演讲,忙把人按了回去。
“郎君有伤在身,莫要激动。此事我定会向圣上如实禀告,三大营亦会加强戒备。”
卫听澜虚弱地笑了下:“如此甚好。”
沈阔神情复杂地静了一会儿,似有犹豫,慢慢道:“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告知郎君。先前圣上命人往图南山调查流言真伪,如今已有消息了。”
他的口吻并不轻松,卫听澜勉强睁眼:“统领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沈阔便直言道:“诸位将士行军途中并未遇到刺客,但的确出了些意外。据说,随行的马车突然失控,高将军因此不慎伤了眼睛。”
“马车失控?”卫听澜本就差极了的面色瞬间一变,“他伤势如何,要紧么?”
“不好说。”沈阔说,“高将军在驿站停歇了几日,可伤势隐有恶化的征兆,只得遣人往京中递信,请求圣上准他返京治伤。”
卫听澜拧眉许久,一时不能断定这是不是高邈回京的托辞。
沈阔见他失神,叹气道:“消息是昨夜到的,圣上已经允了。事已至此,郎君且以伤体为重,好生将养吧。”
也罢,于思训信中说过高邈他们平安无恙,前因后果,待他们回京后自然会明了。
卫听澜有些昏沉,道了声谢,疲惫地闭上了眼。
沈阔等人离去后,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间,他总觉得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还有股腥黏的血味儿,让人浑身不舒坦。
似乎过了许久,朦朦胧胧间,响起轻微的说话声。
“老伯,劳烦让厨房起灶,煮些好下咽的粥吧。药也先煎上,就按照太医给的这个方子便好。”
“哎,好好好,有劳祝郎君照看了。”
这声音忽远忽近,卫听澜的眼皮重得抬不动,想开口,嗓子却干得像火在烧,禁不住咳嗽起来。
说话声停住了。一个人影快步朝他走近,语气担忧:“醒了?”
一只微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
卫听澜下意识躲了躲,喃喃道:“我还没沐浴……”
“沐什么浴,你都快烧糊了。”祝予怀好像有些生气,在他脑袋上重重捋了一把,“病好了再同你算账。”
卫听澜赶忙闭紧了眼装没听见。
噩梦,一定是噩梦。
迷迷糊糊安慰了自己几句,他在头昏脑胀中再一次睡了过去。
祝予怀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拿起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略微拧了几下。
看着床上的人犹豫片刻后,他定了定神,伸手小心地拉开了点被褥,向少年微散的衣襟探去。
混沌间,卫听澜做了一个不大分明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着了火的竹林里。
火焰炙烤得他浑身出汗,他口干舌燥,在看不到尽头的火海中拼命地寻找水源,最后又累又渴,难受地摔倒在地上。
仰头时,却看见天空飘起了雪。
雪落在他身上,像羽毛一样擦过额头和脸颊,而后一路向下,轻飘飘地滑进领口。
干净的,微凉的,绵软的,带着清苦气息的雪,就这样一点一点熨帖地拂过他的身体,驱散了灼烫的火焰。
他在轻柔的安抚中彻底松弛了下来。
缓神间,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唇上。他闻到食物的气息,下意识含进口中,一股淡淡的甜香随即在唇齿间漫开来。
像天上的云做的,温暖又甘甜。
卫听澜尝了一口接一口,五脏六腑都慢慢变得安宁和充实。
但云突然没有了。
他焦急地等候了一会儿,熟悉的触感重又落回唇上。可这一次他满心欢喜地咬下去,却发现云变苦了。
卫听澜“呸”了一声,皱眉表达不满。
然而那苦得可怕的云仍锲而不舍地怼到他嘴边,容不得他抗拒。
“乖一点。”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诱哄中隐隐带了点威胁,“张嘴。”
卫听澜觉得有些委屈,但在莫名的求生欲的驱使下,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照做了。
一勺紧接着一勺,一整碗苦药下了肚,卫听澜的脸都皱了起来。
祝予怀放下药碗,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轻声笑了:“还挺听话。”
又将早早备好的枣花蜜舀了一勺喂给他。
卫听澜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许。
易鸣面色复杂地在一旁看着,见喂得差不多了,便帮忙托着人重新侧躺回去,免得后背的伤口被压到。
“公子……”易鸣欲言又止地抬眼,“您忙了快一整天了,咱们何时回府去啊?”
祝予怀顿了顿,看向床上昏睡中的人:“他泡了冰水,这风寒来得急,今夜恐离不开人。”
易鸣登时有些焦急:“那您总不能守着他过夜吧!他府上又不缺人看护,再说,再说您自个儿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啊,风寒传人,您要是也染上了……”
祝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我提前喝点预防的汤药,当心些便是了。濯青府上都是军将,虽然有心,照看人还是欠了些妥帖。”
不然也不至于等人都烧得说胡话了,焦奕才匆匆忙忙赶来找他。
易鸣还想再劝,祝予怀却捶了捶肩,摇头道:“我也有些累了,今日还是骑马来的,实在没力气再奔波。一会儿托人回府,跟父亲母亲打个招呼吧,想来他们也会赞同的。”
易鸣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已决意留下,没得商量了。
他发愁地叹了口气,瞥了眼床上一无所知的病号。
卫听澜乖乖窝成一团,睡容恬静,一只手不知何时还抓住了祝予怀的袖子。
易鸣越看越火大。
分明是一只拱白菜的野猪,偏生装得像只无害的羔羊。
这下可好,白菜都被猪油蒙了心,长了脚撵都撵不回来了!

服过药后不久,卫听澜身上又逐渐烫了起来。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不断地拿湿帕子给自己擦手擦脸,衣袖拂过时,依稀有清浅的药香。
这气息勾得他心中泛起细微的涟漪,情不自禁地伸手往怀里一揽,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窗外鸟雀啾鸣。
卫听澜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熟悉的床帐顶,伸手揉了揉涨痛的头。
然而随着抬手的动作,一片月白的衣袖径直滑落到了脸上。
他心里咯噔一声,屏着呼吸小心地拉开覆脸的衣袖,转眼就看见靠坐在床边犯着困、仿佛彻夜未眠的……
卫听澜:“……”
他低头确认了一眼,才看清自己手中抓着的只是一件外袍。
卫听澜屈起手指,用力叩了下床边的人:“醒!”
“梆”的一声仿佛清脆的木鱼响,正打着盹的易鸣猛地捂头蹿起,拔剑在原地打了个转,戒备地大喝:“谁?谁敲我头!”
卫听澜波澜不惊地清了下嗓子。
易鸣清醒过来,怒火中烧:“你变戏法呢?叫人是你这样叫的?”
卫听澜直截了当:“你家公子呢?”
“公子早走了。”易鸣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你烧都退了,找他有事?”
“走了?”卫听澜茫然地举起手中的月白外袍,“那这是什么?”
易鸣冷呵一声:“这是金蝉脱的壳!”
卫听澜盯着手中的衣裳陷入了沉默。
易鸣收剑回鞘,拖长了音冷嘲热讽:“昨夜也不知是谁病昏了头,抓着公子的衣袖死活不肯放。三岁小孩儿都没你那么黏糊。要不是秦夫人着急找公子,他得被你困在床头坐到天亮!”
卫听澜反常地没有跟他对呛。
衣袍上的淡淡药香仍未散去,熟悉的气息扰得他心绪微乱。
昨夜虽一直在昏睡,他却也朦胧地意识到,替自己擦身降温的人正是祝予怀。
卫听澜有些讪讪:“他何须如此,拿把刀来割了衣袖,我改日赔他一件就是。”
易鸣的声音登时提高了一倍:“我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事儿,你想都别想!还断公子的袖,当心我先剁了你胳膊!”
“啧,天天嚎,你嗓子不累?”卫听澜捂住嗡鸣的耳朵,“你往后离九隅兄远些,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要耳背失聪。”
“该离公子远些的是你吧。”易鸣不服气地坐了下来,“我可没公子那么心善,你是死是病、是伤是残,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也不管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道公子是我主子,谁要拉他入险境,我头一个宰了他。”
卫听澜拧眉看向他:“我不会让他涉险。他若落入险境,我必舍身相护。”
易鸣嗤了声:“大言不惭,你分明连自保都够呛。”
停了一息,又盯着他道:“哎,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离你越近的人便越危险,这点你心里难道没数?你百般招惹公子,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番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卫听澜抿紧了唇,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才到京,就接连遭了两桩惊动朝野的刺杀案。且不说晦不晦气,他身边确实存在着连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危险。
况且卫家的声望日益增长,早晚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澧京中那些惯会审时度势的家伙,怕是都巴不得划清界限,远远绕着自己走。
祝予怀若是同他绑在了一起,除了摊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又能落得什么好?
他的确想要偿还前世的亏欠。可像如今这样,侥幸地放纵着自己和祝予怀越走越近,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善意……不就是因为那点见不得光的私心么。
卫听澜微微攥紧了拳:“我只为报恩,并无他意。”
“你记得就好。”易鸣继续道,“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索性跟你摊开了讲。公子抱病蛰居多年,身边没有同龄的友人,待你亲厚些也不足为奇。但那也是因为公子人好,你若因为这善意起了别的什么念头,我劝你早点儿歇了心思。公子好歹帮过你几回,别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四字落下,好似重石在湖心激起惊浪,卫听澜猛然看向他:“你……”
易鸣已经站起了身,闻声危险地眯眼:“怎么,你又要开始杠了?”
他的语气和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卫听澜停顿了一瞬,又恢复如常:“没什么。”
“莫名其妙。”易鸣皱眉往外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个儿掂量吧。我先去找徐伯拿你今日的药。”
房门一关,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卫听澜的视线缓慢地移向搭在床上的月白外衫。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以为易鸣也记起了前世,记起了他亲手犯下的、那些恩将仇报的罪孽。
祝予怀在朔西的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也许是在刑部大牢里损伤了根基,也许是在流放途中落下了病根,那时的祝予怀一天比一天更消瘦,冬雪刚落,就接连病了好几回。
卫听澜盯着他用膳,盯着他睡觉,费尽心思地养了那么久,都没能把人养回去。
或许是心病吧。
被困在最憎恶的人身边,没有一天是顺心合意的,当然会生病了。
被狼烟战火侵蚀的朔西,没有糖,没有蜜饯,也没有枣花蜜。
祝予怀当着他的面喝药时,总是默不作声地一口闷下,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回。
他一直都以为祝予怀不怕苦。
可那样一个嗜甜如命的人,怎么可能不怕苦呢?
祝予怀应当是恨他的。
天下人都以为,祝家的罪臣之子和叛国的卫氏余孽之间不清不白,是一丘之貉。
他用这些卑劣的流言蜚语困住了祝予怀,流言越盛,他越是安心,仿佛他们真的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祝予怀那般聪明,不会看不出自己那些欲盖弥彰的心思。可最后他宁可撞剑自尽,也不愿在自己身边多留片刻。
那些精心编织的谣言,终究只是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场梦。
卫听澜伸手轻抚上祝予怀留下的外袍,看着领口竹叶纹路的刺绣,心里有些难过。
他回到祝予怀身边,是为了赎罪。
的确不该因为私欲,再动了那不该动的妄念。
卫听澜用过早膳、喝完了药,祝予怀才顶着青黑的眼圈回到揽青院。
他临时决定,要在卫府多留几日。
倒不是卫听澜的风寒有多严重,而是小羿的药瘾,比他想象得要更棘手些。
昨夜卫听澜一阵一阵地发着热,祝予怀只得衣不解带地在旁看着。好不容易烧退了,天还没亮,秦宛忽然神色焦急地跑了过来,道是小羿情况有异,求他去看一眼。
他顾不得休息,脱下被卫听澜抓得死紧的外袍,找徐伯借了件外衣凑合穿,便匆忙赶去了。
这会儿回到屋中,氅衣一脱,卫听澜便瞧见了他身上胡乱套上的粗布旧衣。
那衣裳虽然厚实,不过有些过于宽大,以至于他蹲在炭盆前伸着两只手烤火时,就像只裹着袈裟探爪子的小猫。
狐裘大氅沾了露水,被易鸣拿走清理去了。祝予怀骤然失去保暖的外壳,一边烤火,一边小幅度地打起了寒颤。
卫听澜看了又看,没忍住开口:“九隅兄。”
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发飘:“怎么了?”
卫听澜抱起被子径直下了床。
祝予怀听见动静刚要转头,忽觉肩头一沉,还残存着暖意的被褥便拥住了自己。
祝予怀一怔,旋即皱起了眉:“你当真胡闹。烧才刚退,下床做什么?快拿回去。”
卫听澜没应他,蹲下身,把自己也裹进了被褥里。
两人罩着同一床被褥,却又隔了一点距离,碰不到彼此。
“睡太久了,身上乏。”卫听澜淡淡一笑,“下来烤烤火也好,暖和。”
祝予怀语气稍缓,但还是不大满意:“这褥子一半落在地上,都脏了。”
“脏了就换,一会儿叫人拿床新的来。”
两人窝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小羿那边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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