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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啧,读书人就是好性子。”焦奕起身,一把捞过蠢蠢欲动要干架的侯跃,“没听见你训哥都发话了?走吧猴子,跟你焦哥哥回去烧水。”
侯跃被拽得脚底一滑,叫了起来:“老焦!你别扒拉我!我就看不惯他在背后嘴碎的样儿……”
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也不跟他废话,一手抱着装满冰的头盔,一手驾着人笑闹着往回拖。
陈莽面色不善地走在最后,斜眼盯着他们的背影啐了口唾沫。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营地上,已经有人堆好柴火,烤起了干粮。
一个穿着玄铁甲的高大将领席地而坐,一抬眼看见他们,笑道:“怎么去了如此久?我给你们都烤了饼子搁着呢。”
于思训正往空锅里叮叮哐哐地倒着冰块,闻声忙应道:“这怎好劳烦高将军……”
“哎,顺手的事罢了。等忙完了都过来趁热吃吧。”高邈笑了笑,又回头冲马车上嚷,“卫听澜!再不起就没你的份儿了!”
马车里悄无声息。
“这小子,还真能睡。”高邈骂骂咧咧揣了两个饼在怀里,站起身来,“思训,你一会儿给他们分啊,我去把他薅起来。”
于思训笑着应了。
营地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唯独马车周围冷清得没个人影。
高邈走到车前,掀开帘子一瞥,就看见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半散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缚着一头乱发,整个人在束手束脚的小榻上蜷成了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
高邈啧了一声,这张脸平时瞧着气人得很,睡着了倒是可怜劲儿的。毕竟才十五岁,眉目都还没完全长开,这么蹙着眉耷着脸,不知怎么,就带出几分小孩受了委屈的神情来。
他也没脾气骂人了,跃上车去走近些许,抬脚踢了踢矮榻:“阿澜,快起来了。”
卫听澜恍若未闻。他的眉间蹙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整个人陷在了梦中。
梦境里,有个渺远的声音轻飘飘落在他耳畔:“醒醒。”
卫听澜的眼睫微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昏睡了很久,久到记不清身在何处。喉咙里有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四肢冰冷麻木,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这是哪儿?
他吃力地回想着,只隐约记得自己死了。
蹉跎一世,二十余载好似大梦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终于带着一身污秽,用那柄伴了自己多年、罪孽深重的剑,亲手了结了自己。
可眼下这……又是什么地方?
“别在这里睡。”半昏半醒间听见的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有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他头顶,“你还好吗?”
卫听澜在那个人身上嗅到了风霜的寒气。
似乎只是一眨眼,周围的景致从死前那凄然昏暗的大漠,一晃变成了漫天的疾雪。
头顶枯枝横生,身下硌着碎石断木,呼吸间有一股刺人肺腑的疼痛,他就这么衣衫褴褛地伏在雪地中,满身的血腥气都被大雪盖住了。
模糊的人影又靠近了一些,伸手轻轻撩开了他脸上的乱发。卫听澜听着那平缓有力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停在几寸之外,似是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听见那人的声音似乎带了些为难:“竟已没知觉了么。”
卫听澜觉得这声线似曾相识的熟悉,想要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发觉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只温暖的手又移到了他背上,一点点拂去他身上的积雪。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手的主人在他耳旁轻问道,似乎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卫听澜开不了口,那人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你的伤口太深,挪动起来难免要牵扯到。可能会很疼,得辛苦你忍一忍。
“一会儿我会将你绑在我背上,否则没法骑马。若是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了,可别生我的气。
“回去路上我会一直像这样同你说话。你若能听见,便尽可能在心里作答,别松懈,别睡过去,知道吗?”
卫听澜动了动唇,发出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去……去哪里?”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
卫听澜费力地聚起视线,只看见一抹不甚分明的月白色。那颜色澄澈清透,泛着些微的浅蓝,像雨后微霁的天空。
他没能等到回答,只感觉那人拂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积雪,便站起了身。
“你去哪?”卫听澜咬着牙关艰难道,“你说过……要带我回去的。”
话音刚落,风雪忽然盛了。
卫听澜在这片不详的沉默里吃力地眨了下眼,就看见眼前那片纤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角忽然沾上了泥,脏了。
一滴猩红坠落在他眼前,紧接着又是一滴。
卫听澜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染血的剑,半旧的剑穗上也沾染了血渍。他心中陡然一惊,抬起头来,就看见血色洇红了眼前人的前襟,好似一朵彼岸花抽条绽蕊开在了雪中。
卫听澜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手中的剑跌落在地,他呆呆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声音不自觉地发颤:“祝……”
祝予怀捂着胸前涌血的伤口,似乎疼得狠了,踉跄着摔倒在地。
他的样貌同记忆里一般无二,长眉秀目,只是眉头因为疼痛蹙得很紧,抬起的双眼中蒙了一层看不清的水雾。
他望着卫听澜,嘴唇翕动着,似乎很歉疚地笑了一下。
“濯青啊……”
风雪模糊了他的声音,疾风吹得这梦境似真似幻,月白色和雪色融在了一起。
卫听澜听见了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经年累月的痛楚,在这一刻猛然决了堤。
“你说什么?”卫听澜挣扎地支起身体,忽然声嘶力竭起来,“我没有听清,我还没有听清!你那时究竟想说什么?你不许……”
他又恨又急,声音忽地哽咽了:“把话说清楚之前,不许死……祝九隅!你听见没有!”
祝予怀只是望着他,眼里浮起一抹悲哀又释然的笑意,而后便在大雪中轻轻合上了。
他的身体脱力地往后倾落,卫听澜像只仓皇的兽,在雪中摸爬着扑上去想要抓住他,抬手却只碰到了一片虚无。
月白的衣料从他掌心穿透而过,祝予怀的身影连带这荒山雪岭,如烛火般轻轻一晃,倏然熄灭了。

一双手猛地扯起了卫听澜的衣领。
“臭小子,看我叫不醒你!”高邈摇晃着他,“属龟的吧,冷天还要冬蛰?”
卫听澜猝不及防地被人这么一拽,好似溺水的人被粗暴地打捞了起来。无数画面如飞雪般从眼前飘摇而过,汹涌地灌入他的脑海。
“祝……”
“住个屁,老子就不住手!”高邈道,“叫你几声了都不醒,是你聋了还是我哑了?”
卫听澜头疼欲裂,想捂住耳朵,抬起的手又被人大剌剌地按住,那炮仗般的声音跟叫魂似得更响了:“再不起来,你的口粮老子拿去喂马!”
卫听澜勉强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一个高大身影靠近了来。他下意识地躲避,动作大了,头猛地磕到了身后的车壁。
“哟,咱们卫小郎君难道晕马车?”高邈看他身形不稳,稀奇极了,“我说呢,平时耳朵比谁都灵,怎么一坐上马车就睡得这么死。”
听清了这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卫听澜倏地抬起了头。
“高邈?”他顾不上身体的晕眩感,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襟,“你是高邈?”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蛮劲,高邈猝不及防地被拽住,竟挣不脱。于是当卫听澜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张放大数倍的欲言又止的脸。
真的是高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瞪了一会儿,卫听澜松开了手。
喉间隐约有股血腥味,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那里皮肤平滑,没有伤口,仿佛记忆中的一切只是场梦。
“高邈……”卫听澜声音有些发哑,“你、是活人?”
“不然呢,难道还能是索你命的恶鬼?”高邈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饼子甩到他怀里,“还没醒透呢?”
卫听澜被那热腾腾的饼子烫得一激灵,神智清明了几分。
他看了看自己被烫红了的手。
他又掐了高邈一把,高邈“嗷”地叫了一声:“你什么毛病啊!”
活的高邈。
卫听澜坐在榻上,看着自己覆着层薄茧的少年人的双手,脑子里浑浑噩噩,怔得说不出话。
死而复生,时光回溯。
是梦吗?
“我……”他神思不属地起身往外走,仓促间饼子也滚到了地上,“我去看看爹和大哥。”
“没事吧你?”高邈扯着他的后衣领一提,“真睡糊涂了?咱们这都到图南山了,你上哪儿……”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挑起了眉:“怎么,原来是梦到家了?”
卫听澜愣愣的,像没反应过来。
高邈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话道:“问你呢,真的假的?哎,想家了就哭一哭,哥哥保证不说出去!”
卫听澜根本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图南山、图南山……
这个地名就像一根刺,自他十五岁那年起,就埋在他心脏深处。即便过去那么多年,即便他都死过了一回,那根刺还在,还是会把他扎得鲜血淋漓。
是不是梦都不重要了。
卫听澜按住胸口骤然翻腾起来的郁气,在高邈看乐子的笑话声中,一把抄起手边案几上的剑,掀起马车的帘子就走了出去。
“哎——这就气上了?这饼你不吃,可都归我了啊!”高邈把掉在地上的饼都捡了起来,见卫听澜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简直莫名其妙。他慢条斯理地啃了几口饼,一边撩起车帘,看着卫听澜不知往哪儿去的背影。
十几岁的少年人,正是疯狂长个儿的年纪。卫听澜身上穿的是他兄长的旧衣,离开朔西前瞧着还算合身,如今看着竟有些短了。
算起来,再过几日就该到澧京了。一路上这人都没什么异样,该吃吃该睡睡,只今日怪异得很,睡了一觉醒来,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
高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真想家了?
该不会还要抱着自个儿的剑躲着哭吧?
他吃着饼,被这个想象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刚准备出去看看,就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
“卫小郎君,追影还没吃饱呢,您这是想亲自喂……哎!您这是做什么,属下不知哪里得罪了您,高将军!高将军救我!”
高邈闻声而来时,看见卫听澜一手牵着马,一手握着剑,剑锋正抵着一个士兵的脖颈。
“怎么回事?”
“他给马匹下药。”卫听澜冷声说。
“我没有!”那士兵瑟缩了一下,又壮着胆子嚎了起来,“您误会了!我不过是看追影没系缰绳,怕它循着草走远了,便在边上看着些,下药又是从何说起?我冤枉啊!”
高邈上前仔细看了士兵的样貌,确认没有易容,又叫人搜了身,没发现什么药物。
“他叫陈莽,确是军中人,不是中途混进来的细作。”高邈转头问,“你确定看清了?”
“确定。”卫听澜盯着陈莽,“将人捆起来。”
将士们犹疑地相互看了看,却没有人动。于思训几人也在一旁,神情皆有些复杂。
卫听澜并无军职。虽说此前他是上了战场立过一功,却是他自个儿违抗了他爹的命令,偷偷带着府兵去的。朔西突骑认他是老都护使的小儿子、卫长史的弟弟,却并不当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是有权调兵遣将的将领。
严格说来,卫听澜眼下能命令的,只有他兄长卫临风从玄晖营里拨出来、给他充作护卫的十几人。
作为护卫头子,于思训的头又疼了起来。这无凭无据的,若要他们强行去捆高将军麾下的兵,算怎么回事?
他硬着头皮劝道:“卫小郎君,这于情于理,都有些……”
“啊,险些忘了。”卫听澜忽地一笑,“既是高将军的人,如何处置,自然该由高将军定夺。”
高邈迟疑地说:“既没有证据,岂能……”
“此人有疑,我亲眼所见。怎么,我算不得人证么?”卫听澜慢慢收剑归鞘,“又不是现在就要将他定罪论处。着人看紧了,好吃好喝将他供着,有没有下毒,过几日看看不就知道了。”
有人窃窃议论:“那若是之后马匹无恙……”
卫听澜抬眼一扫:“若此人无辜,我自会当众向他降跽谢过。要是还不解气,诸位砍我几刀也无妨。”
这话说得悠然,卫听澜的眼神却莫名叫人脊背生寒。有心质疑的那些人被他一盯,不由自主地讪讪起来:“这倒不至于、不至于的……”
高邈默许后,便有几人找来绳索将陈莽缚了。卫听澜没理会陈莽的喊冤声,示意高邈跟着自己走到林边的僻静处。
“图南山中有刺客。”他笃定地说。
高邈神情一凛,转而又觉得匪夷所思:“你今日睡了一整天,从哪儿察觉出的有刺客?”
卫听澜顿了顿,微皱了下眉。
死而复生回到了十五岁,这种事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若实话实说,恐怕高邈只会当他脑子坏了。
卫听澜沉默半晌,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山林:“山林背面,隐隐有杀气升腾。”
他看向高邈,面无表情地问:“你从军多年,难道察觉不到?”
高邈:“……”
你编瞎话就编瞎话,踩我一脚是几个意思?
而且要招摇撞骗好歹也装得高深莫测一点吧?这样随手一指真的很敷衍好吗!
高邈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先说说你想怎么办?”
卫听澜镇定道:“目前尚不知有多少马匹中了药,但看此地不宜伏击,药效应当不会发作得太快。先派一队人带弓隐入林中潜行,其余人仍骑马前行,一旦刺客出现,需随时准备弃马作战。
“除此之外,你把这身玄铁甲和追影都给我,换一身普通将士的甲胄穿。将陈莽堵了嘴扔进马车里,不能让刺客从车辙深浅中察觉出车里没人。”
高邈听他说了这一长串,怎么听怎么像是预谋已久。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要掩人耳目,冒充我做什么?你跟我说实话,整这一出,真不是因为馋我的马?”
卫听澜一时语塞。
其实,的确是馋过的。
高邈比他年长九岁,他的战马追影是从边境的赛马场上赢回来的。那会儿卫听澜还是个马都上不去的小屁孩,偏偏高邈又爱在他面前炫耀追影,这谁能不酸?
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那都是极其遥远的上辈子的事了。
“不,哪能呢?”卫听澜坦荡地答道,“是真的有埋伏。明日若一路畅通无阻,我把我的剑送给你切菜。”
高邈噎了噎,狐疑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剑,似乎在掂量这剑是不是假的。
高邈试探道:“那要依你所说,陈莽是细作,他不见了,难道不会令刺客起疑?”
卫听澜冷笑:“起疑又怎样?那些人要杀我们,过了图南山可就不好下手了。”
高邈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便有些动摇。凭直觉御敌的名将传说他也听过不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这小子判断失误,回头骂一顿解气就是了,警惕些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
高邈打定主意,同他商量道:“别的我没意见,但你装成我的样子不妥。你我身量根本不像,你扮作我就得站在明处,虽能扰乱敌听,终归太过冒险。依我看,你还是混在普通将士里头更安全。”
卫听澜微垂着眼没说话。高邈待他向来是保护的姿态,轻易说服不了。若非如此,前世这场刺杀中,高邈也不会因为救他而中了毒箭,死在了图南山里。
这一次虽然能早做准备,但谁也料不到会出什么变故。他得卸掉高邈身上惹眼的玄铁甲,抢了追影,由自己来做明处的活靶子,高邈只要混在人群中,平安渡过此劫便好。
卫听澜尽量平静道:“要我扮作普通将士也可以,你得和于思训他们说清楚,我若负伤,不论伤得多重,都不得赶来相护。”
“你……”高邈忽然反应了过来。
的确,一个普通将士要是被人超乎寻常地保护着,便是不打自招地暴露身份,但若扮作统帅,身边有高手掩护就合情合理。
真行啊,这小子还会以退为进了。
他权衡再三,妥协了:“行,我把玄铁甲和追影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可冒进,一旦遇到变故,就让他们护着你突围。思训行事有分寸,你万事听他的。”
卫听澜点了头,补充道:“你也得答应我一事。此后的路程你只能在我身后,不论什么明枪暗箭,都不许替我来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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