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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空阔殿宇中,珠帘秀幕轻垂。博山炉里燃着木樨香,在案几一角轻雾袅袅。
案上铺陈着一幅装裱精致的墨竹图,一只干净素白的手从画的边缘轻抚过,停在玉制的轴头边。
“装裱得不错。”手的主人缓声道,“去领赏吧。”
跪在下边的宫女难掩欣喜地磕了几个头,连声道着“谢殿下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赵元舜的视线并未从画上移开,只将画轴稍提起些细细观赏,问道:“二哥,你说阿玉会喜欢这风竹图吗?”
赵松玄正赏玩着案角上那枚鎏金博山炉,闻声抬头瞧了一眼,有些诧异:“这画不是那位白驹所作么?早听闻殿下爱惜得紧。如今叫人重新装裱一番,竟是要送给阿玉?”
赵元舜笑了笑:“佳作一人赏玩无趣,合该赠给识画之人。况且才从二哥这儿赢走了阿玉的棋盘,总得添补些什么给她。”
“还怕她生气呢?”赵松玄轻笑起来,“殿下放心吧。白驹的墨宝有市无价,堪称一竹千金,再拿十个棋盘来怕也抵不上。殿下这般忍痛割爱,阿玉可得高兴坏了。”
赵元舜抿唇一笑:“二哥可莫要哄我了。阿玉自己亦是丹青妙手,生辰时她赠我的那幅水月观音图,慈悲灵秀,栩栩如生,那株写意红梅更是点睛之笔。如此无价之绝品,真论起来,与白驹之作也算不相上下了。”
赵松玄笑而不语。
赵元舜将画轴仔细卷好,抬眼见赵松玄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料,便道:“难得闲暇,不如二哥陪我再对弈一局?”
赵松玄扬唇一笑,拿帕子擦了擦手,敛袖坐到了案前。
“乐意之至。”
二人闲谈对弈之时,崇文殿中却是一派凝肃。
宫人都退到了殿外,殿中仅有明安帝与沈阔两人。明安帝看着手中几封密报,眉头越皱越紧,忽而奋力将它们拍在案几上,目光幽冷。
“朕道是怎样的刺客敢在图南山行刺,想不到……”他面露怒色,“暗弩、风翅,全是照着飞虎营的军械仿制的。朕竟不知,什么人能有如此通天本事,手都伸到朕的飞虎营里来了!”
沈阔跪在下方,沉声说:“圣上息怒。臣已查过,飞虎营军械图纸并未遗失,且刺客的暗弩与风翅样式老旧,与飞虎营如今所用的不过五成相像,臣怀疑是有人私自绘了图纸流传了出去。”
明安帝不放心地问:“此事可有走漏风声?”
“回圣上,暂未。”沈阔谨慎地补充,“阳羽营不知内情,按着卫郎君给的军械,查到了飞虎营在城南铁匠铺的一处暗桩。臣担心暗桩暴露,只得中途截下了他们,抓紧将那处铁匠铺清理干净了。”
“做得对,此事绝不能跟飞虎营扯上关系。”明安帝烦躁地闭了下眼,“竟有人如此肆意妄为,在图南山行刺,还敢攀扯到飞虎营头上来……这是成心要让朔西与澧京离心!”
沈阔犹豫道:“敢问圣上,事到如今,还要再查下去吗?”
“明面上是不能再往下查了。”明安帝疲惫地摆了下手,“大理寺那边朕会想法子催他们结了案,朔西那边如何交待,朕得想一想。你暗中接着查,尤其是那枚淬了‘当孤’的缁铁袖箭……那可是多年前早该被销毁干净的军械!”
明安帝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面色阴晴不定。他起身走了几个来回,勉强冷静下来,强调道:“此事你务必亲自去查,无需让右统领齐瓒知晓。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在朕面前翻腾旧事!”
沈阔沉声应了声“是”,退出了崇文殿。
守在殿门口的福公公见人走了,便命侯在殿外的宫人随自己进去奉茶。
明安帝发了一通火,抿了口宫人捧上的茶,才觉得平复些许。
他看了眼手中茶盏,沉吟道:“今日这名山茶烹得不错。”
“圣上觉得不错,那定然差不了了。”福公公觑着他的脸色,讨好地笑道,“底下人从江姑娘那儿新学了一手烹茶的技艺,精研了好些日子,才敢给圣上奉上来呢,就盼着能合圣上的口。”
“哦?”明安帝抬了下眼,有些意外,“添玉那丫头,还教人烹起茶来了?”
福公公也跟着笑:“奴才听着也觉得有趣。因着贵妃娘娘爱饮茶,江姑娘便时常往尚茶房去转悠,本是想学点宫里烹茶的手艺,不知怎么的,反是宫人们跟着她学起来了。”
明安帝又品了几口茶,感慨道:“难得。添玉是个孝顺孩子,贵妃比朕有口福啊。”
他放下了茶盏,揉了下眉心,福公公便察言观色地上前替他按摩起来。
明安帝闭着眼睛,半晌后忽然问道:“福临,二皇子近来,在做什么?”
福公公手上的动作没敢停,轻声答道:“奴才听闻,二殿下似乎得了副做工上佳的棋子,近几日时常同太子殿下在一处弈棋。”
明安帝沉默片刻,淡笑道:“朕国事繁忙,有些日子没去过贵妃那儿了。你安排着,朕明日去她那里讨盏好茶喝。也知会二皇子一声,莫要只顾着弈棋,得空也回去看看他母妃,朕见着他了,可要考校他的功课。”

第024章 是濯青吗?
卫听澜再次拜访祝府时,祝府门前原本清静的杏子巷人挤着人,有仆役来来回回搬着什么东西,好不热闹。
马车被堵在了巷子口,卫听澜坐在车内等了一会儿,有些烦躁地掀起车帘,看见跟他一样被堵着的还有不少。
“前边有什么热闹,挤成这样?”有挑着货担子的贩夫在问。
“你没听说呀?祝大人家那位小郎君回来了。不止人回来了,才刚到京几天,他就给京中几处善堂去了信,说有好些织毯要捐出去。这不,今儿那边派人来取呢。”有路人道。
“不就是御寒的毡子吗,值得这么多人围着看?”那贩夫纳闷极了,“还有这么多姑娘家往这边跑。”
那路人便乐了:“哪儿是看毡子啊?毡子哪能有人好看?”
见那贩夫茫然,那人好心提醒道:“祝家小郎君,就是那一竹千金的雁安白驹,白驹你知道吧?人现在就在府门口跟寿宁侯府的世子爷说话呢。哎,我跟你说,你这货挑子里要是有女儿家用的帕子香囊,赶紧的挂到外边来。我估摸着他们再说上一盏茶功夫,半个京城的姑娘都要往这儿来了。”
卫听澜听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
高邈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下车吧。”卫听澜抿了抿唇,“咱们再在这儿挡道,这马车早晚得被人给拆了。”
祝予怀回京后一直深居简出,这些天京里风平浪静的,以至于他险些都忘了祝予怀那张脸是有多招人。
临近年节,许多年轻姑娘结着伴出来买胭脂水粉,个个簪花戴玉,瞧这边人多就全好奇地跑来凑新鲜。卫听澜刚一下车便被温软香风扑了满鼻,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被边上的姑娘瞪了一眼。
高邈毫不留情地嘲笑:“狗鼻子太灵光,有时也不是好事儿。”
“怪我?”卫听澜憋着气缓了缓,哂道,“你这话可把我爹也骂进去了。”
他命侯跃将马车挪远了些守着,自己拽着高邈深吸口气,蒙头扎进人群中,一鼓作气地往巷子深处挤去。
一路上听着姑娘们窸窸窣窣地说笑。
“听说那些织毯是世子爷从檀清寺求来,要送给祝郎君的,金贵着呢。可谁知祝郎君怎么都不肯收,好说歹说,愣是劝着世子爷给捐了出去。”
“真的?”几个姑娘捂着嘴笑,“祝郎君是菩萨不成,竟把京中头一号纨绔也渡成了大善人。”
“菩萨可生不出那样的好颜色呢。”有姑娘攥着香囊神思恍惚,“我方才只远远瞧了一眼,身姿卓绝,肤清似雪,真似谪仙一般……害得我连香囊都不敢扔,怕把他惊着了。”
周围几个都笑着打趣:“安娘,你那是不敢扔吗?你分明是看呆了!”
那叫安娘的姑娘就捂着骤红的脸直跺脚。
高邈听得津津有味,卫听澜却不知为何拽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若不是条件不允许,高邈觉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扛在肩上跑。
“阿澜?”高邈隐隐有些跟不上,“又没人在背后拿火燎你,你急个什么劲儿?”
“我心里好奇得紧。”卫听澜阴恻恻地磨着牙,“急着去瞧瞧,万众瞩目的祝郎君有没有被香囊帕子给活埋了。”
杏子巷里外都是人,只祝府门前清出了片空地,有祝府和寿宁侯府的侍卫在周边守着,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仆役一箱一箱地往外搬装着织毯,谢幼旻立在阶上,一双眼睛就跟粘在那上头似的,眼巴巴地看。
祝予怀裹着狐裘斗篷站在他身旁,笑说:“舍不得?”
谢幼旻苦着脸:“也不是舍不得。送了你的那就是你的,你说了算。阿怀……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祝予怀好笑道:“你一没偷二没抢,哪里错了?”
“那你为何不愿收啊。”谢幼旻有些委屈,“我知道,人人都说我纨绔,可我花我自家的银子,又不害别人。捐香火钱这不也是积德行善嘛,为什么你不高兴呢。”
“我高兴啊。”祝予怀笑了,“你这些年替我看顾家人,又为我费心至此,我怎会不高兴?”
“不必宽我的心。”谢幼旻垂头丧气,“你不喜奢靡,我送这些一定让你为难了。是我没考虑周全。”
祝予怀轻轻叹了口气:“幼旻,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好运,有你这样赤诚的朋友。严冬苦寒,这些织毯你赠与我,不过是让我少受几分冻。捐出去,却能救许多百姓的命。”
这些道理谢幼旻都清楚,可他就是忍不住失落,那些织毯个顶个的漂亮,那么好的东西,他总觉得只有祝予怀这般的人才能配得上。
祝予怀心里明白,谢幼旻在侯府自小被捧着养大,被那些位有尊卑、命分贵贱的观念潜移默化久了,一时片刻很难转过来。
“好了。”祝予怀索性不再多劝,只笑意温和地拍了拍他,“我先代那些百姓向你道声谢。是你救了他们,我替你欢喜。”
谢幼旻隐隐有些松动,嘟囔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祝予怀诚恳道,“你先前同意我将它们捐出去的时候,我比自己收到这些好东西还要高兴。”
谢幼旻听了这话,当即就重新支楞起来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有些跃跃欲试:“好说。改天我再去檀清寺搞些织毯来,全都捐出去。”
祝予怀的身形顿时就有些不太稳当。
“这倒也不必……”他尽可能平和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幼旻,其实百姓过冬,有厚些的衣物被褥便足矣。”
易鸣在一旁听了全程,实在没忍住插了句嘴:“世子,善堂拿走这些织毯,未必会全部用来御寒。拿去卖了换银两,用来修缮屋舍、添置煤炭、购置冬衣,也是有可能的。您若有心要做善事,捐些实用物件,或是直接捐银两,都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跟开过光的织毯杠上好吗!
虽然没有去过檀清寺,但易鸣隐隐感觉那里头的和尚很会宰人——当然谢幼旻自己也有一定责任就是了。
这样的冤大头实在世所罕见,不宰一笔他都觉得对不起佛祖。
过于金尊玉贵而缺乏生存常识的谢世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还能这样啊。”
祝予怀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卫听澜拉着高邈到了祝府门前,抬头瞧见的便是这样明媚的笑意。
祝府门廊下缀着几个红灯笼,长穗子在风里轻轻晃悠。祝予怀站在阶上,墨发雪肤,长身玉立,虽比前世病弱了些、苍白了些,举手投足却凭添了几分玉山将颓的风韵。一笑起来,好似孤峰融雪,在冬阳下粼粼泛光,晃了人的眼睛。
卫听澜猛然站住了脚,心如擂鼓,一下一下震得他心里发疼。
高邈在后头跟着一顿:“怎么了?”
祝予怀停住了笑,眉眼仍温和地弯着,同边上像是善堂管事的人说了几句话。卫听澜定定地仰视着他,许是在外面站久了,祝予怀的鼻尖有些泛红,说了没几句就咳嗽起来。
谢幼旻低头劝了句什么,祝予怀无奈地朝他笑笑,拢紧身上的斗篷,似是要进府去。
卫听澜阒然转身:“我们回去。”
高邈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什么玩意儿?”
“我说,我们回去。”卫听澜加重了语气,“回卫府。”
高邈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还没说出口,卫听澜举足时便听见了一声尾音上扬的轻唤。
“濯青?”
迈出的那一步就僵在了原地。
分明隔了数道台阶,隔着阻拦人群的侍卫,那么多细碎的声音里,他偏偏只听清了这一句。
祝予怀说话时,尾音总带着些柔缓的清音。这声线实在太过熟悉,昔年在芝兰台中,卫听澜孤身坐在角落里,不必抬头,也能从学子们吵吵闹闹的声响里听清祝予怀的声音。
永远澄净、温润,同祝予怀这个人一样,叫人恨也恨不透彻。
周围的姑娘们发出了些微的抽气声,有几个小声地惊呼道:“祝郎君往这边来了!”
“是濯青吗?”祝予怀的声音更清晰了一些,似是走下了台阶,又道,“高将军?”
高邈笑着回了个礼:“祝郎君。”一边偷偷抬指拽了卫听澜一下,拼命使眼色。
好好的装什么聋抽什么疯?
你再不转回来老子就按着你的头给祝郎君磕一个!
卫听澜极慢地舒了口气,调整好气息。
他转回身,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的模样,颔首道:“九隅兄。”
卫听澜这次来,是为了送之前说好的衣料。然而车马被堵在了杏子巷外,简短寒暄几句后,祝予怀便留易鸣陪着曲伯在门口等一等,自己先将人领进了府。
没热闹看了,外边的人自然慢慢就散了。不多时,侯跃驾着车到了祝府门前,卸下了两大口箱子,把等在府门口的曲伯和易鸣惊了个踉跄。
曲伯心有余悸地问:“这里头应当不是织毯吧?”
“哪儿能啊。”侯跃嘿然一笑,也不讲究什么虚礼,当场把箱子开了,“喏,您自个儿看看呗。”
一箱子花里胡哨珠光宝气的绸缎布匹把曲伯看得心脏一梗,两眼发黑地把箱子盖了回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送走了那些织毯啊!
曲伯心肝都颤起来了。
易鸣抬起一箱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们北方人……当真是品味独特。”
“那当然。小郎君亲自去布庄里头选的,都是好料子。”侯跃也扛起一箱,笑道,“我来帮着搬吧。老伯您带个路?”
“罢了,罢了。”曲伯老泪纵横地引着他进府,“这边请。卫小郎君……实在破费了。”
“老人家不必客气,应该的。”侯跃大大咧咧道,“祝郎君若是喜欢,咱们府里头还有。”
曲伯险些踩着自己的脚。
另一边,高邈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被德音拉去了院里展示新学的刀法。谢幼旻稀奇极了,跟过去蹲在廊下乐呵呵地看热闹。
屋里炭火烧得温暖,祝予怀换下了斗篷,随意披了件大氅,坐在案前烹茶。
卫听澜在旁坐着,有些心绪不宁。
他看着祝予怀一身素净,隐隐有些担心起自己自作主张挑的那些衣料了。
祝予怀这人没有太多的物欲,一根竹木簪子用了好几年也不见换,虽爱喝茶,屋里常年却就那么一套简单的青瓷茶具,衣裳换来换去,总只有那么几件月白的。
印象里,除了月白的,就是芝兰台学子统一所着的青衿。
记忆中,那身青色缀兰花纹的衣裳,祝予怀穿在身上似烟柳垂新,煞是好看。
去布庄挑选衣料时,卫听澜本想着投其所好拿几匹月白色的精细料子。可等到了地方,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料子前迷失了方向。
可能是鬼迷心窍了。
卫听澜讷讷地在心里想。
他竟有些情不自禁,想把最好的绫罗绸缎都捧到祝予怀跟前,叫他一件一件地穿给自己看。

第025章 不滞于物
祝予怀嗅了把茶香,抬头时见卫听澜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卫听澜镇定地收回目光,“只是有些好奇。九隅兄的喜好似乎颇为专一,茶只爱饮云雾,颜色也只喜月白。”
祝予怀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紧不慢,搁下空了的茶则,又让烧热的水徐徐冲下,顷刻间满室都荡开了清冽的茶香。
他低头控着水流,浅笑道:“濯青怎么这般笃定?这话说的,像与我认识了好些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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