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于“合理性”的追求总是让他们对发生的令他们印象深刻的巧合进行解释，尤其是当他们感觉概率不对的时候，更会将其解释为有什么他们所看不到的存在在进行了干扰。
比如说同样的实验步骤却得出了不同的结果，就在这是他们可能就会向神明祷告一下。
他们讨厌教会，但是往往却不否认神明。
不然怎么解释各种巧合呢？
但是换到这一本，他却看到了对神明之类的存在的猛烈批评。
温特花了不少笔墨去描写人类伪造神迹，强调神明的力量，却依旧没有让普通人过得很好。皇帝高高在上，臣子也醉心玄学。可是一切只是让“伪神”在人的思想中变得根深蒂固。
神明如此强大，神明如此美好，神明如此眷顾世界。
可是普通人得利了吗？
只是得到了精神上的麻醉罢了。
然而真正做的好的，是那位名为李世民的皇帝。他不再选择祈求神明的怜悯，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普通人身上。
不敬神为他带来了灾难了吗？
不，他反而给他的国家带来了繁荣。
即使过去了几百年，他也依旧在被世人怀念着。
皮内尔震惊地抬头看向温特，温特正在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笔记本，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美感，他注意到皮内尔的视线，抬起头，和他对视。
皮内尔甚至是有点恐惧地把目光转开。
这个人……是要把教会得罪死啊。
不管教会怎么强调，异端审判终究波及了太多人。
如果神明如同教会所宣传的全能与善良，教会也如同他们所说的那样公正，那么就不会有人冤死在审判中了。
皮内尔也是有信仰的，可是他没法否认这种事情。
精神病院的多少病人们因为被认定为是女巫而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呢？
普通人对女巫充满恐惧，但是他们自己就没有对自己有一天成为“女巫”的恐惧吗？尤其当他们在看到身边的人被当成女巫，被拉出去审判，在经历过最开始对女巫的恐惧之后，回家反复咀嚼他们和女巫相处经历时的故事。
恐惧大概会被转化为对自己未来的恐惧吧。
无论是他们还是“女巫”，都是勤勤恳恳赚钱养家，衣服上缝着补丁，生活质量堪忧的存在。
虽然“女巫脑子有病”这条理念深入人心且让人难以证明，但是普通人会被愚弄，但是终究不是傻子。
之前他们只是被教会用“羊”和“女巫”划分出了一条线。
现在温特撕开了遮羞布。
皮内尔在字里行间里看出了对教会的影射，他刚刚对温特的恐惧也来源于此。
这可真的是对教会下了死手啊。
他是在自比那个魏征吗，被皇帝骂为“乡巴佬”，但是终究被他所重用的人吗？他是那个谏臣，而教会或者各个国家的统治者是那个皇帝。他想以笔为刀刺得他们清醒一点，也劝他们最好接受他的建议。
可是这哪里是温特编的？
他对做臣也完全不感兴趣。
只是历史太长，记载太多，多少都能找到例子，这个世界的人难以想象罢了。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吃饭了——特指谢吾德帮他吃。
虽然感官互通，但是也不怪谢吾德非得要身体吃饭，感觉是真的不一样。
今天也就是选的餐厅不是谢吾德很感兴趣的，而且谢吾德也知道温特是有正事要做。
他虽然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可是他的确也摁捺住了。这其实挺不正常的，按照谢吾德的道理，他才没必要管这种事。
这也验证了温特的猜想：谢吾德的确精神不正常，但是也的确寂寞得要命。
只有温特能和他好好说话。
温特也不知道“只有自己才和自己交朋友”和“连自己都不想和自己交朋友”哪个更可悲。
温特摇摇头，喝了口水，然后问道：“这很为难你吗？”
温特在写的时候就想到了这本书想要出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不写是不可能的。
皮内尔看了看稿子，的确有点发愁：“我是担心出版商可能并不愿意出版。”
这本书和之前那种“幻想”题材不同，这本书让他感觉到了针对性。
其实他并不是专业的小说编辑，他只是比较认真，而且还是个适合和“寒冬先生”打交道的奥术师。
皮内尔没法给小说剧情提多少意见，他就一个写论文和议案的奥术师，他能够做的不过是帮温特修正一下。
初次之外，他还知道如何在政府和教会的底线上翩翩起舞。
这都是在外面有影响力的奥术师所掌握的技能。
他们需要善于揣度教会的心思，隐藏自己论文中容易被人发难的地方，加以包装。
他也能帮着温特写的小说卡在教会只是把它列为禁书，而不花上人力物力去追杀温特的程度。
至于温特的遭遇，那只能说是当有人盯上他了，就算“莫须有”也能定罪。
这是奥术师必须承担的风险。
现在这本书有点不太一样了。
和温特这种实践上的内向菜鸡不同，皮内尔在萨尔佩特里埃医院里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倾听他们的话语，揣度他们的心思，他可以说对世人的心理拿捏得非常到位。
绝大多数有信仰的人看到这本书都会感觉到心里有点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就来自于温特真的抓到了痛点，让人短暂的怀疑起了自己的信仰。
虽然之后能够资源齐硕，但是动摇一个人的思想就是会让人不舒服的。
皮内尔自己也有信仰，所以他更能确定这种判断。
不过他还算能公正的看待这本书。
通过这本书打击教会，让他们的宗教审判无法异端审判无法进行下去……
对于病人来说是极好的一件事，也是在朋友自杀后想要拯救类似他朋友的病人的皮内尔的愿望。
一般人拒绝是害怕、厌恶，但是皮内尔此刻的犹豫则是对可行性的怀疑。
他信仰着神明，但是拯救别人也未尝不是他的信仰。
他觉得就算神来了也不会否定他这份心。
“为难的是出版商。我觉得出版商可能不太愿意出版这样的书……里面的观点实在是太激进了，他们可能会觉得这本书卖不出去，得到的利益不足以让他们冒险。”皮内尔作为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院长，自然也知道怎么把招投资。
必须得让大家有得赚。
就算让资本家卖把他们吊上去的绳子，那也是要把价钱给够了。
没钱就连资本家的屁都买不到。
“我记得你和出版社不是正式雇佣关系吧？”温特看着皮内尔。
皮内尔忽然觉得自己警惕起来了：“温特先生？”
“难道是？”温特歪歪头，右手手指搓着左手手背，但是脸上挂上了一个笑，“谁雇得起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院长呢？”
皮内尔看着温特的表情，有点难绷：“你要是实在没底气，就不要做出这种尽在掌握的表情了。”
在精神病院和病人斗智斗勇，对于温特这种强装镇定的反应实在是太熟悉了。
病人只是疯了，不是傻了，而且每天和医护人员斗智斗勇，他们的演技还真不比温特这个正常人差。
温特：“……”
温特觉得自己像是只炸毛的猫，以为自己哈气很凶，结果反而把人给逗笑了。
他自己也没绷住笑了出来。
皮内尔看着他笑，感觉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好起来了。
谁能拒绝美人一笑呢？
服务员碰倒了水杯，他慌乱地放下餐盘，拿起餐巾把水擦干净：“抱歉抱歉。”
他刚刚是准备把食物管上来，结果被温特的笑容晃得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往他那个方向走去。
温特平静地把水杯扶起来：“没事。”
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好歹他没手忙脚乱到不知道做什么把饭扣在他的头上。当年温特没被烫哭，反而洁癖发作差点哭出声。
皮内尔看着服务生走远，表情微妙地看着温特：“你笑一下就是完美诠释‘惑控系’在外界的刻板印象。”
温特也就是笑了一下，随即就恢复到了平常面无表情的状态。
“难怪教会要抓我。”说到这里，温特忽然想起了他是“傲慢”，那是不是还有“色.欲”？
好奇起来了。
“那你最好小心一点了。”皮内尔的心情放松多了。
温特耸耸肩，拿起刀叉吃了起来。
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很难绷得住，有轻微社交恐惧症的他很难做到社牛那般的自信，装一点逼就心里发虚。可是他有社交的技巧。
他就是不擅长社交，社交苦手，可是他这种青涩大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又恰到好处。
看看他这青涩笨拙的样子，一看就没什么坏心思。
温特稍微自曝其短，拉低别人对他的预期，再说点好话。
这也算是他的社恐式社交技巧了。
只要不是比较严肃认真的人，都会吃这一套的。
通过这种方式也至少能卸掉别人大部分心防。
“你之前问这个问题干什么？”皮内尔叹了口气。
虽然他还是有所防备，但是至少他已经松口，愿意谈论这件事就好。
温特嚼着肉，下了评估。
温特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我们可以和其他人合作。皮内尔先生，我相信你，你也是一个足够可靠的合作对象。”
皮内尔不说话了，他的表情有点怪。
出版社不纯粹是以金钱把他请过来的，这涉及到了人情关系。
他在做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院长之前就在这个出版社做编辑，就算最后追求自己的事业，也有和出版社的合作。
要是让出版社知道他抛下他们和别人干……虽然不至于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但是总归不太好。
西方社会不讲究人情这种话也就听听得了，要真不讲究人情，那么推荐信制度是哪来的。
这就跟说政治献金不是贿赂一样，纯纯的搞笑。
“资本是逐利的，他们需要在短期内看到回报，他们会竭泽而渔，会畏畏缩缩。”温特看着皮内尔的眼睛。
如果说他之前对皮内尔还有所怀疑，他后来从埃德加尔那里翻阅历史资料，知道了历史上的那个皮内尔。
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是有着理想的人的。
“只有我们，有着理想的人才会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打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温特用手沾了一下桌子上没有彻底擦干净的水，在上面写上了一个5和一个50，“皮内尔先生，你要，5年平稳但是微弱的折磨，还是要50年后被实现的理想？”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先生。我们不可以一直与追求利益的人同行。”
皮内尔陷入了沉默：“可是我们不可能不考虑现在，人是活在现在的，我们可以用将来督促我们前进，但……”
他叹了口气，放下刀叉，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把自己打着发胶的头发弄乱了：“不对不对。”
温特出事了，但是却没牵连到他。
幸运吗？
不，是教会没盯上他。
奥术师一直都很危险。
皮内尔想到了教会近些日子的敏感，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就算担心自己的行为会牵连到病人和病人们的治疗，可是萨尔佩特里埃医院以前本来就被认为是关押女巫的地方。
教会如果敏感到决定处理萨尔佩特里埃医院呢？
他要指望教会的善良吗？
皮内尔把手放了下来：“既然要换出版社，那么你打算和谁合作？科学议会吗？”
皮内尔这个猜测也不无道理。
科学议会也就一个小城市的规模，但是论工业化的程度完全碾压任何一个国家。
搞个出版社好像也挺正常的。
温特看看自己的稿子，又看看皮内尔，心虚地笑了一下。
皮内尔心里一个咯噔。
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皮内尔先生，你觉得杜哲皇帝如何呢？”温特看上去有点不太好意思，“我之前见过威廉明娜公主，她对我的小说态度好像挺不错的。一个公主诶，好歹需要注意一下影响，她这么做应该也反映了杜哲皇帝的态度，毕竟听说她是最受宠的公主了。”
毕竟皮内尔虽然不是老吕戴安正白旗，但是好歹也是墨洛温地区的人。
墨洛温不少人还对杜哲帝国有着亡国之仇。
“我知道他的确是入侵了墨洛温，不过这也说明了他的野心不小。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又怎么会喜欢教会这种处处掣肘他的存在呢？”温特摇了摇自己的嘴唇，眼睛里闪起了光，“这本书的内容很大程度上能够为他找到一个新的权力来源，让君权神权分离。”
“我们再努力，也不如先找个本身就方便做事的人先开路。”
而且杜哲皇帝年纪大了。
众所周知，年纪大的人很容易被骗。
温特对怎么把保健品，不对，他的小说卖给杜哲皇帝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思路，甚至还配备了一套完整的理论。
皮内尔手里的叉子啪嗒一声落在了餐盘上，他呆滞地看着温特，脑子依然浑浑噩噩的，但是却猛地一个哆嗦，像是被人电了一样。
“我……你……你……”皮内尔像是卡住的磁带一样，干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温特，这个人看起来挺冷淡的，但是想出一段时候会感觉他这个人还有点乖，结果再深入下去，却又感觉这个人有点疯。
温特眨巴眼睛，耐心地等着皮内尔的大脑上线。
“你怎么能确定你能说服杜哲皇帝呢？”皮内尔最后想出了这个理由，“你可没什么社会地位，也不是贵族，杜哲皇帝是不会见你的。”
“我有帮手。”温特捏着自己的手指，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得色，“而且谁说我没这会地位的？感谢教会，我现在可是‘傲慢’，这就是地位。”
教会本来是想用“傲慢”震慑奥术师的，然而他们被谢吾德反杀，他们的震慑反而成了温特名扬天下的嫁衣。
皮内尔看着温特，再次呆住了，他好像明白了当初他找的人说的那关于他不关心的“傲慢”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反复打量着温特的脸。
这家伙要是想要给这个世界开个眼，为什么第一刀先拉他屁股上啊！
正常人癫起来哪还有精神病的事啊！
皮内尔也不是不知道温特不能搞事。
从他第一次看到温特写的东西，他就知道这个人心里多少是燃着火焰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还真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按照教会对傲慢的警惕来看，吕戴安的天灾很可能就是由傲慢造成的。
温特有那么强大吗？
大概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比他更清楚，温特这个人有多么谨慎。
之前给他寄钱，他都要转好几道程序，看上去就跟有被害妄想症一样。
对于禁书作者来说，这的确。算不得什算不上妄想。
可是谨慎是因为察觉到了威胁，不然闲着没事，整那么多幺蛾子干嘛？给自己增加麻烦吗？
温特的确没那么强。
“……好吧，我会帮你审核一下的，不过和杜哲皇帝沟通的事情我大概是没办法帮你了。”皮内尔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他能说动吕戴安的教会和贵族对他的新的治疗策略，但是最多也就是远远地和吕戴安公爵打个招呼，对方都不一定对他有印象。
“这事等着我腿好了我去解决。”温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件事情交给皮内尔去做。
他要是真有那个能力，他就不会在吕戴安了，而是前往现在更能作为经济和政治中心的椴城了。
这事挺冒险的。
虽然温特谨慎，又隐约有点怂，可是他觉得自己还是有骨气的，既然是自己做出的危险决定，他就做不到让别人去帮他完成。
皮内尔有点怀疑地看着温特。
这个家伙是怎么有勇气说出来这种话的？
他的演技不过是聊胜于无，连他都骗不过，更别说杜哲皇帝了。
就温特这有点寡断又擅长为他人思考的性格，在那些精明人面前就跟一盘可口的小甜点一样。
“这件事情你有和别人说过吗？”皮内尔委婉地表达了“就没人劝过你”的意思。
“说过。”温特点点头。
在计划开始之前，温特就和埃德加尔商量过。
和皮内尔的震惊不同，埃德加尔对这种大胆的想法适应良好，甚至完全不吝啬自己的表扬，对这个计划的可行度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并且再次基础上帮温特填充了细节。
他考虑的很到位，显然不是温特这种理论高手。
一般人不会有胆子去向这个问题，更别说再思考细节了，有时候看着从高处跳下来会咕唔叫一声的埃德加尔，温特觉得这猫真的挺恐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