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齐格飞在那一刹那动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他想要抚上眼前那双静静凝望着他,透着光芒、却隔着透明水雾的眼睛。
一切的发生好似雾里看花,齐格飞无从去解读。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看到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期待、忍耐、不安、酸涩,而无法忍耐地想去抚慰他,还是单纯地发自灵魂深处的冲动想要去触碰他……
就像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要借由这个出口宣泄出来,或许只要他伸出手去,他就能触碰到他想要的实质。
他想要的,相距他抬起的指尖仅仅几厘米。
然而在理性失控之前他的手落了下去,似乎从不曾抬起。
与此同时,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眼眸透明的水雾尽去,金发皇帝浅笑微微,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一切恢复如常。
金发皇帝仍旧保持着温和,只是那些个人的情绪已经无迹可寻,他又变回了半人半神的君主。
“莫里西医生,卿对朕的回答满意吗?可还有疑问?”
“没有了,陛下,陛下的答案远在我的想象之上,感谢陛下的仁慈。”齐格飞诚挚地将右手握拳放在胸前,鞠躬向皇帝陛下回以他的敬意。
“虽然勇气可嘉值得赞赏,但如果好奇心过剩就可能会招致危险了。”莱因哈特撩了一下金色的额发,“希望卿记住,凡事别追究太深,有些事情还不是现在卿需要知道的。”
齐格飞犹豫着还不舍得离去,却见皇帝已经随手拿起堆叠的公文里最上面的一页翻看起来,他不得不说,“是的,陛下,如果您没事了,那我先行告退。”
忽然,皇帝像想起了什么,他眼里跳动起奇异的光芒,他的眼神还落在公文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等等,现在这间政务室里就你我二人,朕的身边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护卫,莫里西医生,卿怎么看?”
他骤然抬起头,牢牢地盯着齐格飞的眼眸里仿若有逼人的电光。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齐格飞心如鹿撞,他回避开皇帝的眼神,低下头,“我只是个医生,陛下,我不懂这些事情。依我浅薄的学识,大概只能了解,也许陛下是想暗示安保系统需要加强了。”
“的确,莫里西医生,你的判断很准确。” 莱因哈特用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他动人的嗓音因为刻意压低显得更加华丽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朕听说卿身体不好,有一些小小的毛病是吗?既然卿已经加入了费沙帝国医学研究中心,那今后的一般诊疗也就在研究中心进行吧。有必要的话,朕可以帮你联系之前的治疗中心取回病历。依朕看来,卿以前的治疗中心可以不用再去了。”
皇帝说得相当轻描淡写,但那些内容却比狙击枪更加精确,瞬时击穿了齐格飞的神经网。顷刻间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已经自发回忆起在地球教的治疗中心里被强制催眠洗脑过程中的剧痛,脑部经由数次侵袭后失去记忆、内心变得空白没有根基也无所依仗的茫然……还有现在得知了从前可能的身份对所遗失的过往深深的失落。
所以现在,皇帝提起这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暗示自己,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关心自己?还是明白地告诉自己,对方也对自己的一切一清二楚?
齐格飞强行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激烈的波浪,表面依然不动声色。
“遵命,陛下。”只是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他看见皇帝凝视着他的眼神一瞬不瞬,像澹澹汪洋般包容,又比竦峙的山峦更为坚定。
仔细回想起来,打从一开始,他就能如此顺利地进入皇宫并留在皇帝的身边,这样的过程也未免太容易了。这绝不仅仅是在万千人群里脱颖而出的幸运,皇帝对他由始至终不动声色的纵容,以及现在皇帝言辞间的种种暗示,无一不让齐格飞深刻确认,这些全都是源于皇帝的安排,也侧面证实了自己对原有身份所做出的推测的正确性。
他就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就是他。
好像置身于一场无比美妙的幻梦,齐格飞从未作此奢想——原来自己,与失去记忆后初次心心念念着的人并非毫无关系,反而他们之间是如此亲近与密切。
从对过去的一片空白到渐渐找寻到曾经的自己,他走了很长的路,他怀疑过很多人很多事,甚至连救他的恩人——地球教的信仰他也心存疑虑,却唯独在得知有关吉尔菲艾斯的事情后,从未怀疑过皇帝要将“吉尔菲艾斯”留在身边的决心。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没有见过眼神如此坚定、无畏,又充满智慧的人。
皇帝的目光又深又远,他乘着羽翼俯瞰着全宇宙。宇宙间发生的所有事,大概全都在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控之中,自己作为宇宙间的一粒尘埃自然也没有例外。
虽然不清楚莱因哈特是从什么开始注意到现在的自己而有所怀疑,并由此展开追踪调查,但至少可以肯定现阶段,关于自己的一切,他应该早就了如指掌。
只是看起来他短时间内似乎并没有和自己相认的打算。
或许是源于他只是想试探一下失去记忆的自己;或许是他感知到自身病情的严重,而不想自己为他有多余的担心;也或许他在谋划比起个人的情感更加深远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尽一切努力配合他。
齐格飞哑然失笑,在岁月无声的长河间兜兜转转,有没有记忆已经没有任何差别,他终究会爱着同一个人。
齐格飞向皇帝告退以后,满怀眷念地回头看了一眼将他和莱因哈特分割为两个世界的政务室大门。
头发半白的军务尚书奥贝斯坦恰好穿过走廊走到了他面前,齐格飞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刻意来找自己。
军务尚书盯着他上下看了几秒,义眼闪烁着红光。
“莫里西医生,感谢卿这段时间为皇帝陛下所做的贡献。希望卿今后继续保持忠诚,竭尽全力侍奉皇帝,同时也请卿好好保重自己。”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齐格飞一眼。
齐格飞疑惑地望着他,不能确定奥贝斯坦究竟知道多少有关自己的事情,也不能确认他这句话里隐藏的深意。他向军务尚书展开公式化的微笑,不失礼貌地回答他,“感谢阁下的关怀,阁下也请珍重。”
第六章
尽管明白让自己切断与地球教的联系,不再去地球教组织内部接受催眠的“治疗”,是出于莱因哈特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但正如莱因哈特有莱因哈特的想法和牵挂,齐格飞也有齐格飞自己的主张和顾虑。
事实上,地球教那边即使自己单方面断绝和他们的联系,也难以这么轻易地脱离他们的控制。到时候就不仅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还可能累及更多的人,包括莱因哈特。
他虽然想不起与莱因哈特之间曾有过的具体的点点滴滴,但那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比地球教想给他灌输的信仰更加激烈,从再度见到对方开始即刻被唤醒。为了莱因哈特,一开始他就可以罔顾刺杀的命令,可以为他毫无理由地处理一切会伤害他的人。
现在的他,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
只是因为他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而他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齐格飞——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将近期在费沙帝国医学研究中心得到的关于莱因哈特的病情的资料整理出来。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在无法轻易抽身的情况下,吉尔菲艾斯认为将计就计扮演好他的角色,大概是最好的对策。如果可以从中做到立场调转,反过来利用地球教的医疗技术就最好不过了。
就像莱因哈特在忧心着吉尔菲艾斯那“微不足道”的不稳定的脑部电波一样,吉尔菲艾斯也十分担心莱因哈特的病情。
不,兴许可能更甚于对方十倍。
那在广袤暗夜中盛放的烈焰,那永不停歇地燃烧着别人、燃烧着世界的莱因哈特,终于他的火苗开始延展,无差别地吞噬燃烧自己。
“变异性剧症胶原病”,暂时被费沙帝国医学研究中心这样命名的皇帝的病症,这是一种在目前的医学上还不曾有过的疾病,暂时根本找不到病因。只知道它会毫无理由地,用持续不断的发烧的方式,造成贫血、内脏发炎等症状,缓慢吸取人的生命力。
目前并没有良好的治愈方法,药品只能尽量控制发热的温度和频率,或许集中现代所有的医学资源和力量可以攻克它,也或许在此之前那宇宙的恒星已经因此而熄灭。
但吉尔菲艾斯是不会允许后者出现的,如果真的有神的话,他也不会允许他的太阳被神从这个世界带走。
就算只是一点点微薄的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虽然不清楚地球教当初是怎样把自己从帝国医生也无法拯救的重伤里抢救回来,但这至少说明他们所拥有的科技树的确值得利用。
所以他并不吝惜将莱因哈特的基因资料如实地献给地球教,他利用了所爱的人的病情去博取他们的信任,去换取可能获得的基因破解链条和治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