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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无恙(折周)


司机道了个歉:“前面有棵树应该是被雨冲倒了,横在路中央,必须得绕一条路。”
新的路看起来有点偏僻,隔着雨无法判断他们具体在什么位置。
李雨游的头在摇晃的车程中继续撕裂一般痛。
后遗症。那该死的LSD-29后遗症。李雨游回忆那几场雨都有些模糊了。一定是自己忘了什么,所以现在才毫无头绪。在组里的日子,明明有很多琐碎细节,但已经被这后遗症磨得粗不可见了。而偏偏这样残缺的自己,又是唯一幸存的人。一定有什么是自己忘记的。
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司机打了双闪灯,停在了路旁边。
司机再次道歉:“雨太大了,刚才没看清,好像压到了什么,轮胎出了点问题,我去换个备胎。”
司机下车后,闻绪突然出声:“这一段路也太难走了吧。”
傅穹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赶紧解释:“你们看着的,我从上车以来什么通讯设备也没摸过,一声都没出,什么都没做啊。”
李雨游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不是唯一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前面有两辆越野也同样打着双闪停住,看起来这一截确实路况不平。
闻绪问:“离军科所还有多远?”
傅穹回答:“大概二十分钟路程。”
见没人追问,傅穹又补充道:“说实话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非得去看审讯资料,真的一点信息量都没有,刘先明都没说几个完整的句子,一直支支吾吾的,看了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的。”
李雨游头痛得快炸掉:“别废话。”
那种拼图缺几块所以全部错位的感觉已经快把他折磨疯了。
他听见闻绪还在跟傅穹说着什么,但耳朵快听不见了。
他试图在记忆里挖掘,可惜记忆碎片涌起又退缩,逗弄他一般,出来的都是那些摆在图面上的拼图碎块,缺的那一块就是找不到。
跟兰青的第一次见面,她给了自己一块饼干,告诉他自己身体不好;
常瑗瑗跟严若云又在实验室吵架,陈徊笑着跟他说,他们俩老是这样,每次都觉得是自己这个组长失职,没有起到管理作用;
刘先明刺进陈徊身体的那把刀,是水果刀,他声嘶力竭问刘先明为什么,刘先明只重复说,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还有一些干扰碎片。
隐名埋名的安稳岁月,遇到闻绪后的所有动荡,安瑞昀,雇佣兵,原住民,花仙子,成薇。
好多碎片里的人在接连叫他。
小游,李医生,李雨游......
“李雨游!李雨游!”
他在若干呼唤辨认出了属于闻绪的声音。不是碎片中的闻绪,而是身边的闻绪。
他迷茫地转头,发现傅穹已经失去意识,看起来是被闻绪拍晕的,而闻绪的声音头一次听上去如此惊慌:“下车,快!”
他艰难张口:“怎么了?”
“下车,”闻绪言简意赅,“不对劲!”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引擎的声音骤然接近,他只来得及回头,便感觉整个人被重重抛起。
炸裂般的头痛终于消失,从而转移到身体各处,猛烈的撞击,失重,然后胸腔像被千万斤重铁压迫,让带有血腥味的呼吸变得生涩而艰难。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前面打着双闪的越野车,跟撞花仙子的车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被撞的是他和闻绪。
李雨游意识到自己还在车厢里,不知被车座还是什么东西压住了,他试图往前爬,想摆脱胸膛上的压力,但完全做不到,能动的只有一两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他想说话,想喊闻绪,但是气被堵在胸口,张了嘴却毫无声音。
他听见有脚步过来了。
要杀了自己吗?他们终于得手了。
眼眶很痛,有什么流进去了,李雨游用尽全身力气眨了几次眼,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血让视线越发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晰。
李雨游想,他快要撑不住了。
竟然连遗言都没机会说出口。
闻绪呢?闻绪还好吗?
世界彻底沦为黑暗,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幻影。李雨游残存的意识让他判断,那不是现实,还是那些恶心的记忆在捣乱。只是这次它们不再混乱,乖巧地连成一串,让他终于找出了那几片遗漏的拼图。
成薇抽着烟,满脸嫌弃地冲他说:“你们组里这些人,个个都挺憨的,还会给我找麻烦。”
游羽已经习惯她这样的说话方式:“但薇姐你每次也答应了嘛。”
成薇没有回答他,她跟兰青、常瑗瑗、严若云都打了招呼,然后出了实验室。
游羽站在保密处的牌子下,胆战心惊地给陈徊打电话:“学长,我好像走到禁区里了,没看见出口,只有一扇门,但要刷卡才有权限。”
陈徊的声音在电话里依旧柔和:“等着,我来接你。”
陈徊出现的时候浑身是泥,游羽惊讶:“你翻墙了?”
“进来可以翻,”陈徊说,“出去没有垫脚的石头,翻不了。”
游羽愣道:“那怎么办呢?”
陈徊笑着带他到了那扇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张身份卡,给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偷偷用,别告诉别人。”
他只把卡在游羽面前晃了一秒,虽然游羽还是看清了卡上的人名——刘先明。
游羽没有留心这件事,他还陷入在陈徊为他翻墙弄得狼狈不堪的冲击里。
小白鼠趴在饲养间里,没有任何秩序地胡乱动作,看得游羽心惊肉跳。
“你又在为它们觉得难过?”陈徊跟他一起看。
“我知道我太敏感了,”游羽说,“我就是看看而已。”
“这是它们作为实验体的使命,你以后会习惯的,”陈徊说,“如果人服用了......”
“会很惨,”游羽说,“会变成那种没有意识,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听从别人的疯子。”
最糟糕的那天。
游羽无数次在埋怨,为什么要让自己亲眼看见。
他内心祈求刘先明说些什么,告诉他一切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样。可刘先明只留下了那句断断续续的话,成了他未来无数个夜晚的魔咒。
后来傅穹告诉他:“刘先明在审讯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都没说过几个完整的句子。”
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如果换一种顺序。
小游,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轻信陈徊,我没有办法啊。
痛,还是很痛,但呼吸变得顺畅了,所以才能清晰地闻到消毒水味。
痛感来自于全身上下,好像每个关节都灌了铅,又沉重又酸涩。
最大限度地睁眼,也只能睁一条缝隙,所以面前的一切都缩略为狭窄的界面,不过李雨游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环境。
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实验室。
他在狭窄的视野里找到了闻绪。他上半身没穿衣服,缠了几条绷带,从伤势上来看不算严重,呼吸还算匀称,肌肉保护了他,没有伤到内脏,只是没有苏醒,看起来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闻绪。”
“闻绪。”
李雨游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下一次呼喊前,实验室的门先打开了。
李雨游看见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熟悉的头发,熟悉的身材,熟悉的面孔,跟几年前一模一样。李雨游曾经凝望过很多次,他本人,他们的合照,还有他在墓碑上的照片。
陈徊的语调还跟往常一样温和:“好久不见。”

跟闻绪相比,陈徊不是非常惹人注目的长相。
他个子很高,因此显得非常瘦削,大多数时候有一些疲态。包括现在,哪怕他是这个房间内唯一气定神闲的人,也依然难掩倦色。
大脑感知区域在强烈的现实冲击下混沌不堪,李雨游很难区分面前是现实还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回忆。他竭尽全力换来了一次上半身的猛烈弹动——
没有任何效果。
他低头看,发现自己被坚实地束缚在一张轮椅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禁锢,区别在于上一次只是铐住了他的双手,并且铐得不算紧,给了他活动的充足空间;而这一次不知用了什么材质,严丝合缝地困住他双腕和小臂,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与缓冲,导致刚才他那一番挣扎为自己新添了几道摩擦伤口。
新伤给了他答案。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实。
这点小动作没有被陈徊遗漏,他贴心地提醒:“别乱动,你现在伤势挺重。”语气像一个陪护病人的正常同伴。
是他。不会记错的。这样的语调只属于陈徊,别人模仿不来。
然而这样温柔的话语印证了所有残酷的猜测。李雨游此刻有太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可惜如鲠在喉,每个疑问都无法利落问出口,最终只能坑坑巴巴凑出一个勉强完整的句子:“我亲眼看到你去世了。”
“你只是亲耳听到医生宣布了我的死亡时间,”陈徊纠正他,“没有亲眼见到我呼吸停止。”
“但那把刀确实捅进去了。”李雨游说。
“对,”陈徊这次承认了,“虽然没有刺到内脏,还是挺疼的。”
剩下的部分似乎不需要多问。但李雨游仿佛一个思维蠢笨、无法思考的人,一定要得到最后板上钉钉的那句答案。
“当初是你卖的药。”李雨游半是陈述半是发问。
陈徊很仁慈地为他提供了笃定的回答:“对。”
李雨游第二句问得稍显艰难:“兰青和严若云,是你让成薇动的手。”
陈徊答得依然顺畅:“对。”
氧气好像变得具有腐蚀性,李雨游每一口都觉得胸腔酸痛无比,以至于说出的话违背他本人意志地颤抖:“刘先明知道你做的事情吗?”
“他吗?”陈徊略微回忆了一下,平缓道来,“他应该当天才知道的。”
“那天给他们服用LSD-29的人是你,”李雨游说,“刘先明一直信任你,他除了学术什么都不关心,所以经常把身份卡交给你保管,你冒充了刘先明跟傅穹联系,卖止痛药,卖LSD-29,没想到被常瑗瑗发现,她拉着你去找刘先明对峙,所以你就动手了。”
“其实本来不需要闹这么大的,”陈徊没有否认,“如果不是她找我之前先联系了军科所,我只需要处理她一个人就够了,但她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我只能给她和刘先明都注射了LSD-29,可惜效果都不太理想,常瑗瑗直接疯了,刘先明倒成功了一半,我让他拿刀,他照做了,让他沉默,他却不能好好闭嘴,所幸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没坏什么大事。”
陈徊回忆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意识,他过程里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真是器重你啊。”
李雨游曾无数次埋怨,为什么刘先明要对他这么好,以至于自己恨也恨不纯粹。愤怒至极的时候,连夜把他送给自己的书一本一本翻出来,堆在空地上一把火烧掉,然而火苗刚燃起来又后悔,只能奉献几滴无济于事的眼泪,希望把刘先明曾对他的好也顺着泪水流掉。
不要把我当作榜样,刘先明多次这么说,你很聪明,你一定能做得比我好,我只能给你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他错了,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真心都看不出,别人的假面也看不出。
事到如今也只能徒劳地问对方:“为什么呢?”
陈徊还是那样沉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责怪他的愚蠢无知。
“因为他有另一个名字。”
闻绪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李雨游回过头看,发现闻绪被更为牢实地锁在了一张病床上,人醒了,但完全无法起身,脖子上卡着一个一个不粗不细的金属质感圆环,几根很细的线连接着他脸部各处的贴片。
陈徊似乎也没有预料到闻绪的苏醒:“这么快?看来闻总比我想象中还要身强力壮。”
“什么意思?”李雨游问,“什么名字?”
陈徊似乎有些苦恼,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其实很讨厌这种漫长的自述环节,但小游这么想知道,我也不能不配合。”
陈徊回过头,与李雨游对视:“那我再认真自我介绍一下吧,在成为陈徊之前,我叫安玉红。”
李雨游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在哪里听说过。
但安这个姓让他很快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人:“安?是安享安瑞昀那个安?”
“他是安享的弟弟,”闻绪继续说,“就是安呈鹏跟歌女生了但一直没认回来那个——”
话没说完,闻绪突然一声闷哼。李雨游看见他上半身的肌肉倏然绷紧,青筋外露,应该是颈上的设备进行了一次电击。
“抱歉,”陈徊面露愧色,“我还是喜欢亲口说自己的家事。”
实验室的灯突然悉数亮起,包括中间那块大且显眼的显示屏。李雨游对这个屏幕不陌生,以往每次组会都会用于展示实验数据和进度,而此刻屏幕上密密麻麻陈列着若干案例,多得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
他尽力眯上眼睛,细看了其中一小块图片,才终于辨认出这是LSD-29的人体测试结果。而从数量上来看,这些案例远比他认知中的要多。
“我的事情其实有点枯燥,希望你听了不要觉得太无趣。”
陈徊找了个地方坐下:“我确实是安呈鹏不该出生的孩子,到十五岁才知道我生理学父亲是谁,我妈去世后安呈鹏算是良心未泯,给了我单独的住处又送我上学。我其实从来没有因为出身而遗憾过,因为在我的认知里,这自始至终是一个能者上平者让的地方,见过安享这种弱智,我就不会怪罪自己的命运,至少上天给了我一个没那么残缺的脑子。”
这是李雨游第一次听到陈徊以如此直白的贬义词汇来评价人。
“我一度以为安呈鹏也该这么认为,但他总是表现得很犹豫,作为企业家的他知道能力该是衡量人类价值的标尺,作为一个传统男性,他又无法割舍那些古旧的思想,执着于毫无意义的正统、血缘与体面。”
“最初我没有在意,我钻研药学,以为等到我足够证明自己远高于另外两人的价值时,他自然而然就想得通,我万万没想到,当我把证明自己的成果呈现在他面前,他表面否认了我的水平,事后又将我的数据用在了药云研发线上。”
“我质问过,愤怒过,多次跟安呈鹏沟通过,然后发现语言是最无用的东西,当你们处在并不平等的位置,并且拥有不同的立场,你所有的据理力争在他人面前都是手段之一,人一旦有了观点,只会找各种蛛丝马迹来印证,言语根本不会改变任何立场。”
“所以你决定从其他地方下手。”李雨游说。
“一开始没这个思路,”陈徊回答他,“跟安呈鹏闹僵后,我换了个名字进军科所,原本只是为了继续学习顺便赚点钱,以后哪怕自己自立门户也有底气,止痛药、吐真剂,什么有市场卖什么,直到你把LSD-29送到了我面前。”
陈徊回忆起那瞬间依旧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我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真能出现改变人意志的东西,能让所有没有话语权的人翻身的玩意儿,小游,你真的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天才。”
李雨游无法收下他的夸奖。后面的事情似乎也不需要多问。
“所以你一直通过各种渠道进行人体试验,试图提高LSD-29的成功率,”李雨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但你脱身以后,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害怕我们组的人发现你的试验?”
“有这个原因,但也不仅仅如此,”陈徊说,“有朝一日我总要回到台面上的,以安玉红的身份,外貌可以整形,但声音、语言习惯和微动作,熟悉的人总能察觉。”
“就因为这个......”李雨游喃喃。
“这个很关键啊。”陈徊笑着回答他。
安静很久的闻绪蓦地再次开口:“你让安享给我下药,是因为数据库里有你的照片?”
“哦,那倒是次要的,我说过了,改变外貌很容易,”陈徊否认了,“成薇一直很担心那个数据库,我倒不是很在意。”
“那为什么?”
“因为我听说你很久了。”
李雨游微微皱眉,闻绪相较之下还颇为淡然。
“梦,好梦,坏梦,无穷无尽的梦,”陈徊对着李雨游说,“LSD-29的本质,就是会让人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活在重重叠加的梦里,你应该最清楚,它的效果因人而异,虽然连你也说不出来它具体是什么区分人的,但经过这么大量的实验,我还是略微总结出了一些规律。越是意志薄弱的人,那些情绪不稳定、容易起伏的人,越容易失败,比如常瑗瑗,发疯发狂,再也变不回人样,也根本不听指令;而意志力稍好一些的人,加上电击,越能接近成功,比如刘先明。不过他也不算最好的实验材料,所以也无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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