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讲,小雨哥哥,我们好多年不见了。
你是不是这么说的?那天,地下通道,旁边还有个人在摆摊卖袜子。
是好多年没见了。
除了中间没跟你说过,你上中学的时候,我见过你。
那个积木,是我给你的。
你真是个好孩子,都没发现我装的。
我装作突然认出了你,跟你叙旧,说我是你小时候一块玩过的那个谁。
你竟然记得,还握住我的手,要跟我约时间聊个天。
今天,这个天,算聊过了。
估计以后,你也不想跟我聊了。
机会就这一次,我得说齐全了。
毛毛……
我活到这当口,能让我在意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从我小时候,到我三十岁之前,你都是我脑子里想的最多的那个。
就算我以为我记不清了,梦里还会梦到呢。
但是,差不多得了,我已经付出代价了。
怕冷,没起床跟你去玩雪,直接错过你走。
胡思乱想,没跟你说实话,你就搬家出国了。
说实话,说实话啊,毛毛,在这次碰到你之前,我真的已经把你忘了。
小时候那段回忆,相依为命,天天腻着,特别美好。
就是太美好了,耽误了我这么多年。
人和人之间吧,感情是得处出来的,断层太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可能我那时跑回来,想过要做什么,比如找回我们过去那么好的情谊。
再怎么说,怎么留恋,也没意义了。
以前是最重要的人,以后未必是。
感情这东西,可以培养,可以进化,也能消散,能转移。
它也很脆弱,一个意外,一点误会,一段分离,就给耗干净了。
那天在地下通道看到你,叫住你,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也就咯噔了这一下。
……
不说了。
再说要惹人烦了。
谢谢你,有机会吐出一些话太好了。
账单我付,先走了。
“再见”两个字,也不用说了。
***
门把手被扭动,栓舌缩进孔洞。
有人打开了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悄然带上。
化妆间里静悄悄。
此间唯一的一个人,背紧贴着椅子,久久未能回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玄英手伸向后,使力一扯。
纱带解松,经他的鼻梁和嘴唇滑落,落在膝上。
好似忘了如何呼吸,他怔怔地看向虚空。
胸腔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大块,本该是心脏停留的地方,已然空了。
莫雨人走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一起带走了。
第二十一章
穆玄英忽然发现:他的演技很有进步。
比如,他能稳当当地走出化妆间的门,平静自然地向工作人员们打招呼,和莫雨默契十足地拍完宣传照,再客客气气地跟各位道别。
全程很稳,保持微笑,没有丝毫失态。
莫雨的姿态比他还要自如,一点没提化妆间里发生过什么。若不是临别时他握了下穆玄英的手,轻飘飘说一句“多谢你,我找到感觉了”,穆玄英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等到他一天行程走完,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住处,独自在沙发上坐下,满屋空荡荡的气氛才将一些被抑下的情绪逐一唤醒。
他头朝后仰,看向天花板,很快意识到上一层住着谁,又垂下视线来。
静静地坐了会儿,穆玄英扯扯嘴角,笑得好似叹气,“呼……”
也不知想到了哪里,他浑身打了个哆嗦,感到了空气中的冷意。
“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脸埋进手里,“……太厉害了。”
太厉害了。
厉害得……他都要信以为真了。
被蒙住了眼睛,他只得专注于聆听。起初还想,莫雨声音真是好听,不疾不徐,深沉磁性,声音的轮旋波荡进他耳朵,让他在心里一个劲地夸赞,大神这音色这咬字,绝赞的台词功底,怪不得从来不用配音。
可很快,他就没心思夸了。
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周遭的温度像在降低,手脚的血液在慢慢流失,心脏被攥握住,被人任性地抛来抛去……
莫雨叙事的独白仿佛围着他盖了个水箱,将他关了进去,那些本该是虚假的回忆,陡然间变成真实的水流,浇淋向他,淹没过他,让他不断下沉,浸入水底,困住了身,魇住了心。
他手指不由颤动,空空的手心里没有积木,积木去哪了?
有几次心头梗得太紧,他都要开口说话了,孰料嘴唇一张,什么也说不出。
不过是听人在耳边讲了个故事,为何呼吸变成了难事,吞咽时喉头也会疼。
是假的对吧,只是个剧本吧,莫雨是这么说的。
莫雨还说什么了?
说他找不到感觉,演不好戏?
想起这句,穆玄英气笑了,一整天下来胸口憋闷的感觉终于好过了一些。
这叫演不好?太不要脸了。
他都差点给莫雨一套台词说哭了。
整个人都自动自发地代入了角色,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倒霉的毛毛,被无辜带走,被私自惦记,被偷窥,被遗忘,最后再莫名其妙地被放弃了!
气,太气了。
生气是好事,总比满心念着对错过的遗憾、对失去的恐惧来得要好。
他得告诉自己:那只是莫雨接到的某个剧本,偶尔借用了他的名字。他不是那个“毛毛”,莫雨也不是那个“小雨哥哥”,那不是他的故事,不是他和莫雨的故事……
不行,一想起莫雨就有气。
穆玄英闷闷地想:一次就够了,可不要再帮他对戏了,没下次了。
甚至,暂时也不想见到他了。
他需要花点时间,把莫雨讲的故事忘掉,免得自己入戏太深,分不清什么叫戏什么叫现实。
穆玄英很坚定地表示不想见莫雨,却控制不了潜意识。
当天晚上就梦见了,这梦还带分层的,分了好几段。一会儿是电影《回家》里,少年小雨在喂他喝橘子罐头的糖水;一会儿是现实里他去找莫雨,烦恼要不要接陶珏的角色,莫雨把他拉到怀里,说保证会把他从角色里拉出来……
他梦见天黑了,下雪了,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层。莫雨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不小心摔倒了,人扑进雪沫里,爬不起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莫雨人还在向前,离他越来越远。他不由恐慌了起来,莫名地很清楚,再这么下去,莫雨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如果放任他消失……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他不知打哪儿来了力气,手脚用力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身。等好不容易站稳了,一抬眼,莫雨人站在他面前。
目光交错,莫雨走过来,拍拍他身上的雪。
他动也不动地给他拍。莫雨力气不大,没拍疼他,他却感觉万分委屈,像是被欺负狠了,于是咬牙切齿,愤愤地看他。
莫雨拍干净雪,人站直了,见他表情,莞尔一笑:你不是爬起来了,气什么?
说着,就伸出食指要来戳他鼓起的脸。
他立刻拍开他手,话里怨气都要溢出来了:叫你走那么快!头都不回!
莫雨收回手,眸光沉沉地注视着他,脸上的笑意消散了:跟我扯上关系,你大好前途都要没了。我不回来,对你比较好吧?
穆玄英抬腿就要踹过去,一个没站稳,差点二次摔倒,他忙就近抓了个支撑物。身子稳了他才发现抱住了莫雨胳膊,立马撒开,转手拽住了莫雨的衣领。
他冲莫雨耳朵吼:我都没说话呢,你说了不算!别以为大几岁就厉害了,是影帝就了不起了,光给个积木就跑了,你都没告诉我你是谁,怪我没开天眼吗?说好就好,说走就走,你说说你耍我多少次了!决定都让你做了,那还要我干什么?我没有说话的权利吗?我不能自己做决定吗?气死我了!滚蛋吧你!
气势汹汹地吼完,他连喘了好几口气。
他指头一松,莫雨脱开身,拂了拂衣领,点头乖巧道:那我滚了。
穆玄英一口气没憋住,险些背过气去,身子一晃,再次拽住他衣服。
莫雨低头看着抓在他袖子上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何必呢,穆玄英,你我不过泛泛之交,普通朋友,别搞得像我始乱终弃,拉拉扯扯,太难看……
穆玄英陡然用力抱住了他,没听清他后面的话。
他脸埋在莫雨的外套里,衣料是凉的,有雪花的味道。
小雨哥哥……
你是哪一个小雨哥哥,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是不是还有些话没跟我说,故事还没讲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听不到了……
后头的话被夹在呜咽里,含混不清。
穆玄英哭了。
第二天醒来后,穆玄英内心一片茫然。
他浑浑噩噩起身去洗漱,不慎把洗面奶挤上了牙刷,在要拿牙膏洗脸时才发现,对着面池漱了半天口。
漱完口清醒了不少,他对镜一照,眼角带红,残留湿意,一副哭过的模样。
冷水泼脸,梦境的碎片浅浅漂浮上来,每一片上都有莫雨那张帅气又可恶的脸。
由于实在抗拒回忆在梦里抱着莫雨大哭,穆玄英将此归结于都是对莫雨的独角戏印象太深,导致留下心理阴影,还侵入了他的梦。
没关系,人醒来后对梦的记忆会逐步遗忘,都不用超过一天,就会全都想不起来了。
穆玄英擦了擦脸,去拿了手机,看到上面两个未接电话,分别来自唐影和莫采薇。
连续两个来电都没听到,可见是沉迷做梦睡得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