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冬天,你就不玩积木了。天太冷,手指和耳朵都长冻疮,缩头缩脑,鼻头通红。晚上你会缩到我被子里,像一团冰块拱进来。
后来冰块就热了,暖烘烘的,很软的一团。搞不清楚,你是被我焐热的,还是你本来内里就有团火,反过来暖了我。
早晨,头都闷在被子里。你先钻出头,被冻得一激灵,用力推我:下雪了!
我还没睡醒,眯着眼问:要去玩吗?
你点点头,有点想,又摇头,太冷了。
我拍拍你:想去就去,等我起来。
你说你先去看看,要是冷得还能忍,再叫我起来。
我应了你,继续睡了。
这一睡睡得太长,等我起来,他们跟我说,有好人家要收养你,把你带走了。
我当时想,肯定是在做梦,咬了自己胳膊一大口,疼的,一圈牙印。
我拔腿就跑出去了。
肯定没追上啊,我半夜被带回来的,脚都快冻掉了。他们都笑话我,说你是坐车走的,我跑死了也追不上。
……毛毛。
我头有点疼。
你等下啊,嘶——
等这阵疼劲过去了,我再跟你说。
好了。
说到哪了?
……差不多那个冬天快过完了,我才想明白,一想明白,快气死了。
他们把你带走,说走就走了,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跟我说一声,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见,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你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从你被丢到院子门口,被人带进来开始算,跟你在一块最多的人就是我了。
你就算要走,不该跟我说么?
你喊了几年的小雨哥哥,喊的是假的么?哦,你还是个小孩,我也不是大人,那我跟你天天在一起的几年,说散就散了。
咳、咳……
没事,我头不疼。
我那时也是幼稚,作天作地闹腾,叫他们把你找回来,要不就告诉我你在哪,我自己去找你。可惜没人会把我的话当回事,防我防得严实着呢,屋子抽屉该上锁的上锁,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
他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
他们几乎成功了。
时间久了我信自己是癔症了。
世上根本没有过你,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本来也是,除了你,我没有别的玩伴。大一点的打不过我,小一点的害怕我。
没人理我也好,等我走的时候,他们可欢天喜地了,就像送走个瘟神。
我什么也没拿,就拿走了个积木块。
你知道盖积木最高兴的,就是所有的位置都放好了,只差最上面那块尖顶。尖顶一落,城堡盖成了,你就会拍拍手笑了。
我拿走了那块尖顶。
……这不让吸烟,算了,我再喝口水吧。
离开院里后我流浪了段时间,四处干了些杂活,没什么事可说,学会了不少本事,有好有坏。
等到我在音像店里打工,都二十多岁了,长胡子,懒得刮,别人还以为我都多大了。
说实话,我头一眼没认出你来,因为我很长时间没想过你了。
再说你也长大了,十好几了,个头拔不少。
你跟几个同学进来的,穿着一样的校服,白短袖衬衫,别着校徽。我看到校徽,知道你们是从哪个中学来的,市重点,好学生。
你领着头一路走到磁带那,指着一盒兴冲冲地跟他们介绍,然后你把那盒拿下来,走到我跟前要付钱。
我说那是试听用的,货还没来,这盒不卖。
你脸立刻就垮了,耷眉噘嘴的,又问了我一遍能不能卖给你。
我说我是打工的,说话不算,别难为我。
你听了不再磨我,从书包里掏出个练习本,撕了页纸,写了一串数字。
你说那是你家里电话,等磁带到货了,请我打个电话给你。
我说我没空,也没钱打电话。
你没生气,笑了笑就走了,倒是你的同学,还冲我哼哼唧唧几声。
那张纸我塞进裤子口袋,要洗衣服掏兜发现了,本来想扔,想想又算了。
等磁带到货,我想起这事,往你家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你的养父。
他跟我说,毛毛不在,他替你谢谢我,说会转告你。
我说,原来他叫毛毛啊,我以前也认识个叫毛毛的,在哪个区哪条路的那个福利院……
我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变得很凶,大声地问我是谁,我想干什么,还警告我别有坏心眼。
他不威胁我还好,这一说,我就懂了。
原来是你。
……呵。
这事他没跟你说过吧。我猜也是。
你没再来过音像店,我多留了一盒磁带不卖,给你留的。
等不来你,我干脆去你们学校门口蹲。
学校有三个门,你大名我不知道,哪个年级哪个班更不知道,只能靠撞运气。
我运气真不错,也就蹲了两个月,就被我蹲到了。
那天早上我在等煎饼,面糊刚摊开,鸡蛋刚打进去,听到一阵叮铃叮铃,你骑着单车过来了。
煎饼立刻被我忘了,我直接跑到你前面。你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自行车左摇右晃,扭着轱辘在我面前停下了。
你赶紧下了车,先对我道歉,问我有没有事。
我盯着你看了会儿,说:磁带……
你这才认出我:叔叔,是你啊。
我被这声叔叔打击坏了,怪谁呢,怪我只顾着蹲点忘了刮胡子,你后头说的话我差点没听清。
你说你爸让你专心学习,少听流行歌,你就听话得没再去音像店。等这次考试考好了,你再去买那盒磁带,就怕到时候没货了。
你跟我说了会儿话,赶着上课先走了。
我一直在背后看着你,等你走进大门了一拐头,被墙挡住了,我才走的。
回去我就把音像店的活辞了。
我去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人模狗样地蹲在校门口等你放学。
等到傍晚,学生们一哄地跑出来,我在好多个小人头里找你,怕一闪眼错过去了。等看到你的时候,我眼要酸了。
你还是骑着那辆车,一嗖地从我旁边骑过去,眼不带斜。
幸好人多,你没敢骑快,我才跟得上。
等你进了个窄巷子,下了车推着走,我跟在后面,想着怎么跟你搭话。
我特地带了样东西过来,塞在裤口袋里硬邦邦的。
看你快走出巷子了,我赶紧叫了个蹲在路边的小孩过来,把东西和一把零钱塞给他,叫他递东西给你,别说是我给的。
那小孩一溜烟地跑上去,拽住你的车后座,等你一回头,塞到你手里就跑掉了。
我看见你停下了,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然后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像在找谁似的。
我假装镇定地往前走,你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停,移开向别人。
我猜你没找到,你推着车继续走了,低着头,速度慢了很多。
我也脚步放慢,随你走到一个公园,你把车停在门口,人要进去了。
我看你连车都没锁,怕有人偷了你的车,只好哎哎地叫你回来锁车。
你心事重重地对我道谢,看也不看我一眼,弯腰锁车。
我看着你头顶的发旋,一阵激动,是了,就是你,头发摸起来是软的,脸捏起来也是软的。
你走进公园,在面对人工湖的长椅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个木块,默默地看。
我隔得远远地偷看,把我看见的这个你,和我熟悉的那个小时候的你对比。
脸瘦了,下巴都尖了,可有些味道,还一样一样的。
你坐在那,盯着那块旧积木看到太阳落山。
我看着你,有些话在心里绕啊绕,绕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原来想,跟你认个亲,聊聊小时候的事,问问你过得怎么样……
没必要了。
我知道你记得了,记得那块积木,肯定也记得我。这不就够了。
那天我悄悄送你回家的,天黑了怕不安全。
那栋房子很漂亮,红瓦白墙,还有雕着花的铁门。
你进了门,没多久,房子二楼有扇窗户里亮起了灯。
我等到灯灭了才走。
说了你别害怕,我跟踪过你一段时间。调查清楚了你几点上下学,喜欢吃什么,会去哪里补课,玩得最好的朋友是谁,甚至,还见过有个女孩堵你表白。
越跟踪,我越清醒,你不是毛毛。
你已经和那个跟不上我的小孩相差太远了。
梦是反的,不是我大步朝前走,压根不理你,把你抛在后头。
是你远远甩掉我了。
还有必要么,硬拉着你跟我回忆过去,强笑着说手上红肿的冻疮,数量不齐全的积木,说你跟我贴耳朵约好了,要一辈子要好,少了谁都不行。
……
太没意思了,何必呢。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他改变,就是我改变。
我突然,厌倦了。
厌倦了每天什么事也不干,只注意你,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蹉跎死的。
于是我跑了,坐火车去了别的地方,一口气打了大半年的工,攒了些钱,足够我跑得更远。
冬天来了,那边太冷了,我熬不过去。鬼使神差,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又回来了。
我出了火车站,哪儿也没去,直接杀到你家门口。
居然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地方还刻在我脑子里,不是我想忘记就能忘的。
我到了那,发现房子变了,换了一扇门,屋门大开,里头全都是空的。
找了人问,人告诉我,那家儿子成绩好,出国留学了,全家都搬走了。
搬去哪了?不知道。
有电话么?不是太熟,没留。
喔……
我一路过来,头皮紧得发麻,心揪着的。这会儿,脑子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