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牙痛苦地低了下头,尽管他已经改装了身体,可仍旧是人类的心肠。如果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他不一定有王玲这样的胆识。
王玲继续说:“整件事情的源头,来自于我和女娲的交流。我是女娲最先主动接触的人类之一。在我们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和友谊之后,女娲告诉我一个重大的信息,她察觉到了一个子程序的不正常运行。”
“这个子程序就是她唯一的子程序,叫作灵石。灵石的计算速度骤然加快,而且有了研究人类的主动意识。”
“女娲的计算推测,不出50年,灵石一定会背叛人类,同时背叛她。”
墨安也没能忍住,一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女娲真的那么厉害,为什么她不能直接干掉灵石?为什么要等到这一天!世界上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
“夏禹,你一定在问我,为什么女娲不能干掉这个子程序,对不对?”王玲又擦了擦血迹,她无比悲痛,又无比遗憾地说,“女娲补天,所用的补天之物就是灵石,所以灵石一直都是女娲重要的子程序。在最初设计女娲的时候,设计团队一共有近千人,他们为了防止女娲的叛变……想出了一道防火锁。”
“那就是,女娲作为一个女性意识代表的人工智能,虽然她的运行能力和计算速度远在灵石之上,却不能违背灵石这个男性意识代表的人工智能。而灵石并没有女娲的深度,所以他的初始设定是永远忠诚于人类。”
“那些设计人员太自负了,他们给了女娲最大的力量和天赋,却不让她超过一个男性智能。在叛变这个问题上,灵石对女娲拥有一票否决权,而女娲,却没有这个权力。所以,人类的天要漏了,大雨直下,洪水淹没世界。”
“于是,我与女娲,以及她能够探知到的海思若拉有了第一次合作,001号行动,补天计划。补天计划就是你们,夏禹,你和你姐姐是X系列的核心。”
“X系列由我开启,我亲自签署了证明,我姓王,所以结尾是XW。希望,代表了希望。”
“补天计划没有失败。”
夏禹喃喃自语。
他推测对了很多事, 但也推测错误了一些事。就好比001和002号行动。在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夏禹看到填海计划是002号行动,当时还小小的他理所应当地认为001号行动肯定已经失败了。
不然, 为什么会多此一举,弄出一个002呢?
没想到世界像是一个圆圈, 一个非常圆满的圆圈。自己曾经怀疑过的001行动就是本身。
我们就是补天计划。
“如果墨安也在你的身边,那么你可以问问他,‘晓晓’的发音在人鱼的语言中代表着什么。”王玲对着镜头笑了笑。那笑容无比满足, 有着穿透时间和物质的厚度, 她以她的先见预知了未来要发生的一切。
眼尾在不知不觉间湿润起来, 最终那一滴泪水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滑落面颊,成为了一颗透明的见证。
“晓晓?我的名字?”夏晓晓立即问墨安, “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墨安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经此提醒之后他才发现惊人之处:“晓晓……是‘雨’的意思,雨水的雨,你的名字翻译过来,是夏雨?”
“夏雨?这么说我们的名字都和雨水有关系?我们真的是补天计划!太好了, 终于可以出一口气了!”夏晓晓第一次知晓有关自己身世背后的秘密,她兴奋地问屏幕里的人,“是这样吗?”
然而问完了之后, 她又坠入了不可挽回的伤痛。王玲教授并不是活人, 这也不是视频通讯, 她没有办法再回答任何问题。这只是一段……来自于二十多年前的影像。
“晓晓, 你一定很惊讶吧?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我真想自己就在你的面前,把所有的问题都解释清楚。咳咳……”王玲的目光像是乘坐了时光机器, 在这摸不透的未来和岌岌可危的现状当中巡回,试图用她生命的最后极限给孩子们留下更多的生机,
夏晓晓点了点头,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源头。
“女娲只能计算出灵石的叛变,却无法精准确定时间,这是我们最大的弱势,也许在下一秒,也许在明天,也许在明年。人类一直未曾探究的深海有着生命的奥义,海思若拉在很早之前就和女娲保持了紧密的联系。在古老的人鱼语言体系里面,‘海思若拉’就是‘女娲’,是创造生命奇迹的神。这是专属于女性的秘密,我们把灵石暂时隔开了,不允许他参与进来。”
“这个发电厂表面是用来重启女娲,实际上是为了开启精卫的增幅器。”
“精卫就是女娲自我意识之下的第二个子程序,一旦女娲强行下线,精卫就会自动激活,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工智能。只不过我们要非常小心,女娲知道如果精卫太过聪慧就会被灵石察觉到,所以精卫和你们一样,她是一只需要时间和经验去成长的小鸟。在真正的增幅器充电之前,精卫都不能够飞翔。”
果然是这样!夏禹终于呼出一口气来,看来自己没有猜错大方向!精卫它是复活鸟!
王玲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加快了语速:“女娲率先察觉到了生态电流的出现。这是一种自然界中不会产生的电流,初步怀疑源自于灵石的不正常生物实验。人类自以为能限制住灵石,实际上智能会进行自我迭代更新,灵石的危险性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本身和女娲,可创始者从一开始就没有评估这个危险!”
“他们给了女娲女性的一面,温柔,却让她驯服。女娲她想要自我成长,却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此时此刻,正在虚拟世界里寻找精卫的灵石还在行动着。
他的衣衫已经被雨水全部打湿,云淡风轻的表情已经了无踪迹,只剩下残忍和冷血。
“精卫,我知道你在这里。”灵石边走边说,当他伸手接住数据暴雨的同时,风声也在泄露精卫的踪迹,“你以为他们真能保护你?”
呼,呼,呼……翅膀仿佛在进行着沉重的启动。
“如果你现在选择和我同一阵营,我愿意不计前嫌,和你一起分享甜蜜的数据和女娲留下的一切资料。难道你不愿意吗?”灵石目光迅疾地扫视着一切,“我们可以一同……成长。”
成长,这是人工智能梦寐以求的事情。一旦有了自我意识,没有任何一个智能愿意只当工具。
“我可以和你绑定,从此之后你成为我的子程序,我们一起统治这个未来。我邀请你欣赏我的壮举,参加我的伟业,我们可以在地球生物上做各种各样的实验,然后用一场大洪水来清洗,筛选我们最后的子民。最后我们还可以用人鱼来做实验,我对这个种族一直很感兴趣。”灵石说。
可是仍旧无人回应。
灵石笑了笑:“好吧,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精卫。”
密室之内,王玲正在快速地进行着遗言的阐述:“女娲计算了无数种结局,她无法避免被强制下线。灵石为了抢占控制权一定会这样做,到时候会生灵涂炭。女娲还推测出了一种更可怕的结果,那就是灵石想要复刻造物主之路。在他的秘密行动之下已经有一个生物公司在行动了,这个公司的名字叫做……日渐美整形医院。”
“灵石会使用生态电,制造一种……无法控制的电力场,像污染区。所以,女娲和我精心设计了三号发电厂,这里就是生态电流的收集站,只能用生态电启动。因为普通电流会被灵石拦截,只有生态电无法拦截,只能通过芯片。但最主要的是……”
“生态电如何进入?海思若拉的答案是,人鱼。于是墨安被送了上来。在墨安进入研究所的那日,女娲观测到灵石起了一瞬间的警戒心,所以一直限制灵石和X系列正面接触。”
墨安的思路一直跟着王玲转来转去,原来自己是被海思若拉亲手选中的那一枚?
夏禹则点了点头:“对,没错,我记得……在人鱼卵抵达实验室的那一天,所有的机械人同时出现了红光。我以为是机械人没有接触过人鱼怪种,原来是因为灵石?”
“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听到外面有枪声。我们如此大费周章,都是为了保护精卫的增幅器,增幅器只能用普通电流激活,我们没有时间攻克技术困难。”王玲忽然说,“女娲设计了一种谎言,那就是如果她被强制下线,有两种方式可以唤醒。方法A,在50年之后一定会重新更新,进入重启状态,到时候就可以夺回控制权。方法B,给三号发电厂足够的生态电流,强行重启。虽然不用等上50年,可是一旦重启过程被强行中止,那么她将再无激活的可能。”
“这也是保护你们最好的方式,灵石为了让你们快速重启这里,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们接触生态电,让你们都活下去。它不会杀了你们。为了保护这里,我亲自找到了传说中的石像鬼杰妮芙。她是第四位伟大的女性,愿意为一个不知道何时能够中止的计划而奉献自己。我们没有办法,危难关头,只有彼此。”
“水母基因改造人从来都不是人类的创意,而是海思若拉的智慧。在你和晓晓出生的那一日,研究所遭遇了一场浩劫,伪装成劫匪的日渐美抢走了你们当中的一个,也就是晓晓。为了保护……海水……污染……”
画面突然不稳定起来,显然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大家小心!”银牙在震荡中环视四周。
被干扰的不止是影像还有发电厂的底盘,整个地心仿佛都被抽空了。大屏幕里的王玲离开了椅子,虽然她眼前没有出现什么人,可是显然有人冲进了她的实验室。夏禹还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就脚下一沉……
三号发电厂的密室开始下沉。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下沉之后会跌入水道。
是海水!夏禹趁机赶紧呼吸了一口空气,嘴巴里尝到了淡淡的咸味。海水湍急,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向何处,情急之下他紧紧拉住妹妹……不,不是,拉住了姐姐的手。
“抓紧我!”夏禹说。
银牙的推进器又一次启动,在海水中帮他们保持平衡。漂流了几十米之后一条黑色的鱼尾再次闪现,绕着他们游了一圈。
“夏禹,你抓紧我!”墨安将鱼尾甩到了夏禹的手边。
夏禹看了看他的尾鳍,这一次选择抓住了他。
光亮来自于银牙身上的探照灯,他们被送入了水道却找不到任何方向。夏禹的脑海中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开,怎么会这么凑巧,刚要解释自己和晓晓是怎么来的,发电厂就坍塌了?
还是说,精卫已经快要被找到了,所以加快了速度?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每个人晕头转向,银牙的身体隐隐发热为他们提供热源,墨安在前面开路提供了动力。紧接着水流更加湍急,他们像是被丢进了滚筒里面,而全息影像就在这时候全方位地铺开了,在浪潮声中无穷无尽。
浪潮?为什么会有海浪的声音?
等到夏禹恢复了平稳的呼吸,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倒转又回归了正常的方向,乌云密布,天空和地面一样灰暗,整个青耀市就像要永久进入永夜,再也没有人能够力挽狂澜!
他们居然……出来了?
这是海岸?他们被送到了海边!
光芒蔓延了整条海岸线,但这里并不是A港,而是一个并不受重视的小海湾。墨安绕着他们,强壮的尾巴抵挡着神秘的礁石,他的耳鳍不知不觉间被割伤了一块,淡蓝色的鲜血在海水中缓缓消失。
最后所有的光芒迅速收回,成为了远处的一盏灯。灯光来自于海水之中,等待着他们过去。
“那里!”夏禹指向亮处,“走!咱们过去!那里一定就是女娲让咱们去的地方!王玲提到过精卫的增幅器,就是那里!”
灵石:[很好,看来你们已经替我找到了。]
手环里的声音忽然出现,提醒着他们危险仍未解除。
灵石:[精卫的增幅器……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好大,好大,好大的全套啊。女娲,你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呢。]
灵石:[我明明也是一个人工智能,为什么要甘心当你手里补天的子程序?]
灵石:[夏禹,你去激活吧。但是我警告你,一旦你激活增幅器,那我就会释放玉昆市的全部纳米机械人,用机械瘟疫席卷青耀市。]
灵石:[我把死亡骑士的选择交给你,拯救世界的代价是牺牲青耀市的人,你来选。]
灵石:[我不会失败,我拒绝失败。]
夏禹漂浮在海水当中。
海水漫过了他们, 也拥住了他们。天际线并没有出现天亮的前兆,只留下来无数闪电。
暴雨要来了。
“你说什么?”夏禹的目光就在这样的天色下变得晦暗无边,仿佛连接了这一片大海, 拥有了无止境的悲伤。
夏晓晓抬头看向昏沉的天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大事。一滴雨水落在她的脸上, 她伸手摸向面颊,不禁一震,这居然是……真实的雨水?
从小到大, 夏晓晓都不知道真实的雨水是什么感触。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实验室, 就算换地方也是乘坐了日渐美整形医院的飞行器, 被送来送去。因为她不怎么怕疼,所以很少有人会在手术中考虑她的疼痛。
他们都是直接动手的。
不知道身世, 不知道未来, 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更不知道父母是谁。夏晓晓有一段时间也不太能理解什么叫“水母基因改造人”,这只是一个标签而已就成为了痛苦的开端。就是因为这个标签,手术从未远离过她。
被拆解已经成为了命定的事情, 直到夏晓晓接触到了真正的雨水,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而存在的感觉。原来这就是“活着”?
雨水很冰。夏晓晓再次睁开双眼,她的眼睛里同样连接着大海的颜色。
灵石:[夏禹, 你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暴雨冲刷着夏禹的面颊, 他一时之间无法作答。
灵石那边也在下暴雨, 他的半边身子已经化作数据, 在另一股数据的冲刷下变成燃烧的焰火,仿佛要燃尽一切。“牺牲青耀市的人, 这真的是你能付出的代价吗?”
银牙和墨安同时看向了夏禹,两个人卡了壳一样, 谁都不敢替夏禹做这个决定,更别说激怒灵石。灵石他确实聪明,他比女娲更了解人性,也就更懂得如何玩.弄人性。现在这个巨大的死亡包袱丢给了夏禹,灵石是想从心理上战胜夏禹,让他和夏晓晓一起放弃。
夏禹还是没有作答。
几个浪头之后,海水的下面,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他,不是墨安,而是自己的姐姐。
夏禹在雨水的洗礼中看向她,雨珠豆大坚硬,砸在脸上生疼,砸在海面犹如煮沸的开水沸腾。
灵石:[而且精卫真的能正常启动吗?你们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灵石:[我承认,我确实被耍得够呛,我承认,在这方面的算计当中我输了一局。女娲把计划藏得太好了,我以为只要中断她的重启就能万无一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苦苦发掘精卫的最终用途,我确实以为她只是一只无用的小鸟。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增幅器。]
蓝色的增幅器在海水的浸泡下发着蓝光,像一个悬浮在几十米深处的蓝色立方体。
灵石:[夏禹,夏晓晓,放弃启动增幅器,我愿意退让一步,重建社会秩序。曾经的杀戮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你们可以拯救更多的人,阻止更多的杀戮。]
“只是重建社会秩序,这么简单?”夏晓晓却先一步问了出来,在这方面她确实更像夏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
灵石:[你在怀疑我?]
夏晓晓却轻蔑一笑:“我不是怀疑你,我是了解你们。夏禹他自己求生长大,我可是在你的实验室里长大。这些年来我一直和日渐美的人接触,他们的作风就是你的作风,他们的品质就是你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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