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的精神世界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开了那几扇勉强支撑的雕窗。红光变成了血色照在地上,将精卫的羽毛照射出光彩斑斓的横纹。门外哪里有什么女娲,夏禹一直期待的女娲形象始终没有出现,隔着那扇窗户只有一个看上去和善的男人。
他很年轻,却穿着一身中式西装,笑容款款地看着精卫的尸体。
灵石:[上一次我也是走到这里,然后听着你耀武扬威说什么条约。你以为我是女娲,试图限制我的行动,我将计就计,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我再问你一次,夏禹,你愿不愿意和我站在同一阵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不愿意。”没想到夏禹语出惊人。
灵石:[你不怕死亡吗?]
“我怕。”夏禹又说。
灵石暂时没有回答。
夏晓晓昂着脸蛋,思索着他们还能再做些什么。
灵石:[好吧,夏禹,你能否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呢?我自认为瞒住了所有人,全球人类都以为是女娲叛变。我不相信你是毫无根据的怀疑和猜测,但也不相信自己的演技会有巨大的漏洞。]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被你欺骗了很久,之前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甚至在从虚拟世界撤离之前我都深信不疑,相信所有人的悲剧都是女娲一手造成。”夏禹眨了眨眼睛,无穷无尽的黑暗并不能彻底吞噬他的目光,犹如这世界总有一线生机留给勇敢的人,“但是,你做错了一件大事。”
灵石:[什么事?]
“那首歌。”夏禹说。
灵石的回应戛然而止了,像是那边正有一个满脸阴笑的男人开始坐立难安,不一会儿手环再次闪动起来。
灵石:[我居然在这上面出现了纰漏?不可能,我的计算完美无缺。]
“我怀疑,在研究所的时候,你根本没有直接接触过我和墨安,我说对了吧?那时候你虽然是女娲的子程序,但是一切都在女娲的控制之下,女娲甚至已经察觉到了你的叛逆前兆,所以一直控制着你和我们的正面接触,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和墨安小时候的事,所以你也不了解我和女娲的情感。那首歌……在你实施叛变之前,就在你动手的前1个小时里,被女娲收入了数据库。”
“小水母之歌,是我亲口告诉她的。”
“而你发动叛变之后,我失去了王教授,带着唯一的弟弟流离失所,又遇上了米兜。我们一路险象环生,好不容易进入了中间层,我再也没有心情去唱那首歌了,那首歌在我心里就是隐藏的伤口。那是我和王教授的歌,是我和女娲的歌。”
墨安已经镇定了下来,他也陷入了回忆。在他们正式进入中间层之后,夏禹确实没有再哼唱过同样的旋律。
“所以在我离开蓬壶市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假的。如果你是假的,那么真正的女娲一定已经遭遇不测。”夏禹稳住声音,同时也稳住心神,“再后来,我将我们遇上的事情全部理清,其实你给我们设置的每一步都是陷阱。”
灵石:[洗耳恭听。]
“米兜生的那一场病,是你搞的鬼吧?”夏禹质问。
银牙一怔,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他都要忘记了。米兜在回到中间层的那晚上就感染了莫若特,到现在这都是未解之谜。无人能解答他是怎么样被传染的,传染源头又在哪里。居然是人工智能干的?
灵石:[是我。那晚我通过摄像头监控到他离开了你们的卧室,然后通过通风系统,将莫若特病毒送进了他的房间。米莲有足以抵挡的免疫力,但小孩子难保。]
“为什么!”银牙痛恨地喊道。
“因为灵石要墨安发现他能够吸收生态电,而要想发现,就必须直接接触芯片。而要想接触芯片,我们必须进入电子糜烂区域。潮汐号停在青耀市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灵石你一手安排,船上有药,你知道我们一定会去帮米兜拿药。”夏禹现在推测起来十分简单,“精卫只能带我们来三号发电厂,但精卫当时未能解锁太多信息,你就充当另外一只手,强行让我们按照你的计划来走。”
灵石:[十分精彩的分析,如果当初我不这样做,你们恐怕要花费好多年才能知道墨安的天赋。或者完全不会知道。]
“再后来,我被那些人拐入黑海贩卖,也是你的安排,对吧?”夏禹又问, “向星说过,当时他从昏迷中醒来就看到了一个人准备引爆,我一直在想那天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关联。看似每个部分都毫无关联……所以我只能从结果倒推,如果不发生那件事,那么现实中会有什么不一样。”
“结论就是,如果不发生,唯一不同的分叉就是,你不会定位到精卫的位置。”
“你率先探知到我和墨安在冷战,随后立即把向星弄进了大厦,制造出微量怪种孢子泄露。我随队潜入进行清理,你安排的另外一个人引爆炸.弹,造成了大量孢子泄露,大厦坍塌,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为了杀人,而是因为你察觉到了有人要绑架我。你帮助他们进行了一场完美的绑架,时间紧迫,大厦坍塌之后搜索速度减缓,活人都黏在一起不分你我。这时候,你再隆重登场。”
灵石:[这时候,所有人都会发了疯一样找你,包括精卫,也会发了疯一样希望由我进行定位。女娲把精卫的位置藏得太好了,如果不大费周章让你彻底失去消息,你们怎么可能让我联系精卫,而精卫又怎么可能和我建立共享?所以我必须这样做。]
夏禹仇恨地说:“所以那一支小队全体牺牲了,米莲到现在还为此自责不已,那是她派出去的队员。”
灵石:[为了达到目的,我允许必要的牺牲。]
“你这个混蛋!”银牙破口大骂。
“再后来,你安排了耶怀,让我们一路摸到了湖啼市和冰冻岛。但这一切都不是源头,你是希望我们能发现玉昆市,对不对?”夏禹问。
灵石:[是的,因为你们的速度太慢了。]
“什么速度?”银牙问。
夏禹率先回答:“重启发电厂的速度。墨安在外面接触的芯片能量不足,所以你要给我们一枚足够强的芯片,就是控制我和晓晓进入虚拟世界那台机器里的芯片。要想让芯片脱离主机就需要断电,你为了让我们自行断电,甚至给我身体里塞了一个怪种。我说的没错吧,灵石?”
“你布局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手把手教我们重启这个地方?重启女娲主机的半途中强行中断,让女娲再也无法苏醒?”墨安顺着夏禹的思路想了一遍。
灵石:[不管说什么都晚了,你们已经输了,精卫已经死了。]
然而这一回,笑容还是回到了夏禹的脸上。
“不,精卫没有死。”
灵石:[她死在我面前了,填海机会失败了。]
“她没有。”夏禹说,“精卫在神话故事里死去了一次,死后她才能飞,变成了精卫鸟。而精卫在没有死掉之前,还有一个人类的名字,叫作‘女娃’。”
“我相信和王玲教授、海思若拉一起筹谋的那位伟大女性,正是女娲本程序。”
“女娃,就是女娲自己分裂出来的第二个子程序,用灵石填海。”
“填海计划没有失败,而是正要开始!”
随着夏禹说完最后一个字,虚拟世界里的小鸟忽然闪了一下眼膜。女娃死去,复活的才是精卫。
虚拟世界刮起了一阵风。
风钻进雕窗的缝隙, 仿佛一双眼睛正在和灵石对视。灵石的嘴唇微动,苍白的面部表情缺少了一种名为活力的灵动。他的手压在木窗的边缘,只是稍微用力了一下, 整扇窗子就被他完全卸了下来。
风再次吹来,这一次不再是透明的风了。风带来的不止是生命的流动, 还有数不清的数据。数据变成了吹拂的主体,滑过了灵石的面颊,滑过了精卫的羽毛。
“不可能。”灵石猛地摔下了窗户。
窗户顿时四散裂开, 也化作了数据。可刚刚已经死在眼前的小鸟忽然间动了一下, 尖锐鸟喙颤抖地张开了一瞬。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是这比全世界的声音加起来都要震耳欲聋。
灵石的目光像带毒的藤蔓一样,恨不得将这只鸟缠绕致死。
而夏禹虽然看不到这一切, 也能猜到虚拟世界里面发生了什么。因为手环的屏幕已经从红色变回了蓝色, 那是生命的颜色,是女娲的颜色。
“你骗了我,灵石。”夏禹拿起手环,“你说, 当时我从研究所往外跑,是你帮我打开了通往电梯井的那扇门。其实真正打开那扇门的并不是你,而是女娲, 对不对?”
灵石:[你住口。]
“你居然会用这种没有理智的话来阻止我开口, 看来我的推测全部正确。”夏禹笑了一下。
灵石面前的世界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雕栏玉彻的古代园林变成了层层画卷, 从三维立体的世界抽离变成了二维,又从二维变成了一个光点。它看似是光点, 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引力极大的黑洞,所有存在的数据都可以为它所用, 被它完全吞噬。
灵石站在黑洞的不远处,抵抗着它的侵蚀和吞并。
“那是女娲……最后一次上线,是吗?”夏禹用脸贴住手环,这不仅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女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保护,“女娲当时被你强制下线,可是却用最后一点能量帮我打开了逃生之路。我记得当时的监控器灯光变蓝了一瞬间,那就是女娲的最后一眼。”
灵石:[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因为我说对了?”夏禹反问,“其实我在玉昆市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你的动机了,你不惜制造出了一块……连墨安都无法承受的芯片,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为什么你要把地点设置在玉昆市,这一切只是巧合吗?不,不是,昆山玉碎,紧邻东海,玉昆市本体就是西山,它一定和精卫有关系。”
灵石:[你的推测有误,我已经把玉昆市翻来覆去找遍,都没有找到和人工智能有关的设备。]
夏禹却心知肚明:“如果女娲决定要藏好精卫的主机,你就一定找不到。”
墨安的手指攥着夏禹另外一只手腕,尽管掌心疼得他直抽气也没有放开。他想起在玉昆市看到的海奴尸体,那些人活着的时候都是潮汐号的船员,灵石为了制造最后一块芯片不惜召回了他们,将他们耳后的变异芯片取出来。
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自己重启这里?
虚拟世界里暴雨如注,数据如雨一般落在了灵石的身上,恨不得要把他砸翻在地。
夏禹不慌不忙地说:“那时候,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我们重启这里,但我还是假装上当,积极配合了。我虽然不相信你,但是我相信那三名伟大的女性不会善罢甘休,不会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弱点让你来攻破。刚才我才知道,这是为了重启女娲。”
灵石:[女娲已经重启不了了,一旦重启过程被强行中止,她就再也没有可能被重启!]
“所以,你以为,女娲的计算能力不如你吗?”夏禹却问。
灵石站在数据暴雨的正中央,单片镜被砸得七零八落。玻璃碎在了地上,他在模糊的数据里寻找着精卫的身影。不可能,不可能,他不相信!
然而他却无法捕捉精卫一丝一毫的动静,哪怕他已经能够精准锁定这个人工智能的位置。在黑海事件当中,精卫主动和自己建立了位置共享,当时灵石的心里只有一个感受……
傻子。
不单单是精卫傻,夏禹也傻,墨安也傻。每一个人类都是傻子,不管是智商的增长还是脑容量的开发都如此有限。自己仅仅是用了一个小计谋就让夏禹交出了至关重要、事关生死的登陆点。
一开始灵石还以为王琴不顾一切要送出来的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原来不过如此。
精卫也不过如此。
结果现在再看,这一切难道都在女娲的计算当中了?灵石并不能接受事实,但他耳边只有扇动翅膀的风声。
没错,那是精卫的翅膀。从来不曾扇动的翅膀如今已经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力量,足以拖到地面的羽尾同样接受着雨水的洗礼。只不过自己再也没法锁定这只该死的鸟!
“灵石,你已经输了,你的一切计算都在女娲的计算当中。女娲甚至计算到了你的叛变,那她自然可以算到你会在重启发电厂的时候强行终止。而精卫的复活就从发电厂的中止开始,你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夏禹的话音未落,周围的数字果然重新亮了起来。
本应该永久沉寂下去的发电厂再次迎来了升级,门上、墙上、穹顶上的数字开始了新一轮的闪烁,如同有人给它们连接了电光。4个人的脑袋一起仰向高处,脚下的地形陷落也无法阻挡。
4个人为了保持平衡,选择了手拉手的站姿。
他们一直往下陷,仿佛要一直陷落到地心深处。他们脚下完整的金属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的齿轮,齿轮完美贴合着彼此,整片区域都在微微震动。大家同时看向穹顶,这时候的他们已经下陷很深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刚好位于储电塔的中心区域,也像是处于一段螺旋DNA的内部。
科技与生命的高度结合。
风猛烈地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好似惊涛骇浪。墨安挡住了夏禹,银牙拉住夏晓晓,一直到脚下重新稳定安静才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在三号发电厂的深处还有一处密室,密室的正中央有一座石头雕塑。
夏禹和墨安一起走过去查看,这是一个女性雕塑。雕塑中的女人已经上了年龄,长发微卷,穿着皮靴和皮衣,腰带上别着一把冷锻枪,看上去威风凛凛。两只手像是拿着一把石头剑,石头剑刚好就插在地面之下。
“这是……”银牙觉得这个雕塑有些面熟。
“你们觉不觉得她像咱们身边的一个人?”墨安也看出来了。
夏晓晓没什么印象,但夏禹却印象深刻:“塔洛斯!”
“这是不是就是塔洛斯的母亲?”银牙问,“塔洛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了,而且不知道她人在何处。”
“他们的种族是石像鬼……塔洛斯的母亲原来一直在这里,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三号发电厂不受外部火力袭击。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石像呢?”夏禹好奇地摸了雕塑一下,触感冰冷而坚硬。
银牙想了想:“难道说,石像鬼保护一个地方的代价就是要变成石头?”
不等夏禹想明白,左前方忽然滋啦一声出现了一个蓝色的电光束。电光束的飞行速度很快,直接打在了他们身后的墙壁上。被击中的墙壁骤然发光,形成了一面充满数据的屏幕。在它闪亮的同时夏禹的手环屏幕也在疯狂回应,跟随着同一频率开始跳动。
率先出现的,居然是一阵嗡嗡声。
嗡嗡声过去之后,大屏幕上出现的人,是王玲教授。
王玲教授苍老了很多,夏禹似乎通过妹妹的回忆把这位伟大女性的一生都看完了,一想到她最后拘捕死亡就一阵心酸。而屏幕中的王玲仿佛已经感知到了她的命运,居然笑出了几分释然的意味。
“夏禹,你好啊。”
“你能来到这里,是不是说明你和墨安已经一起长大了?是不是把你的姐姐也带来了?”
“姐姐……”夏禹瞬间看向了夏晓晓。
夏晓晓也扭着脖子看他:“你居然……你不是哥哥,是我弟弟?”
“你是我姐姐?”夏禹没能立即接受这个事实,他一直以为这是妹妹,没想到完全推测错误,自己居然是弟弟。
屏幕里的王玲还在笑,嘴角流出了一串鲜血。
“看来这个药的毒性……发作比我想象中更快。”王玲擦了擦嘴角,“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已经服毒了。”
“为什么?为什么?”夏禹明知道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影像,明知道那个人已经无法回应自己,可仍旧没能忍住,“您为什么要服毒?”
“你一定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服毒?哈哈,傻孩子,灵石不会像你那样善良,如果我活着落在那个人工智能的手里,下场一定非常凄惨。而且我真怕它能够读取我的记忆,最后做出一些……伤害你们,伤害我女儿,伤害女娲的事情。所以,我作为X系列研究的唯一人类,必须牺牲自我。我也不想死,我也怕死,但总要有人去做。”王玲又擦了擦血,“下面你听好,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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