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不服输不认错地继续凝视着巨大的她, 哪怕她的光芒已经无法掩盖。他看不清楚女娲穿了什么,甚至看不清楚她长什么模样,但能感觉到那一股宛如天地之母的宽厚以及无法撼动的稳定。
当女娲睁开双目时, 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双菩萨一般的眼睛。
“我拒绝……拒绝你的复苏!”灵石在她看向自己时投以狠毒的回视, 他还有一条路, 最后的一条路。这种底气源自于他们不能更改的原始设定,是人类给他们的!人类已经没法更改, 谁也无法动摇!
可是这一回, 好像已经不管用了?
女娲的声音时远时近,可是气息永远停留在了灵石面前。灵石一瞬间被拉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这是怎么回事?是女娲已经下线了吗?不是。
女娲以其强大的力量告诉他,她还在, 她仍在,她将会永在。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灵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好笑,他居然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 可能是女娲的上线抢占了他的运行空间。等到周遭明亮起来, 他只看到了一面小小的屏幕。
坐在屏幕面前的女人, 居然是王琴!
不, 是伤势还未痊愈的王琴!他看到的并不是现在时,而是过去时, 是女娲的视频记录。
地面有大片血迹,王琴两只手都是鲜血。她孤独又决绝地坐在屏幕之前, 看向闪动的屏幕,快速梳理起她没有搞清楚的一切。身后的治疗舱里血迹同样未干,显然刚刚经历了一次险象环生的仓促抢救。
王琴刚从生命线上挣扎求生,就投入到她要的未来中去。
“你说什么?真的吗?”王琴对着屏幕,她没有功夫去流泪,只有焦急和难以掩饰的虚弱。
“夏禹带着墨安逃出去了?是你干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们。没问题,我会……好好养伤,哪怕再也无法从这里出去。我会等待……等到你重新上线,没问题,我做得到,我做得到……我做得到……”
在一声声“我做得到”里,灵石从黑暗中抽离出去,远远地离开了他之前掌控的研究所。画面一转来到了中间层的密室,时间还未到开门的规定节点可是已经被机械人攻破,数不清的机械杀手破门涌进,烟夏叼着她的电子烟,一枪一枪地射出子弹。
血流如注。子弹打在机械人的身上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可是她没有放弃。
她可以接受死亡的结局,却不接受等死的命运。
画面再次转动,灵石已经无法操控任何监控装置。他只能在女娲的监控设备里抓取视线,时间倒回几小时之前,米莲穿上了她的飞行工装,毛茸茸的熊耳朵快速抖动着,毫不犹豫地启动了飞行器。
飞行器尾部的推进焰火熊熊燃烧,任谁也无法阻挡。
紧接着灵石看到了早早死去的王玲,她站在海湾的边缘处,仿佛在和谁交流。雨水就这样急、这样急地打在她的身上,生怕浇不透她。可是她没有离开,而是一心一意地看向海洋:“我明白了,一旦接到那枚卵,我会尝试用生态电来喂养他,代替自然电流。只不过生态电这东西太危险,很不好控制。我会小心的,你放心……时间来不及了。愿我们理想长存。”
是王玲和海思若拉在沟通。
眼前一亮,最后,灵石看到了夏晓晓。那个从一出生就被他夺走的小姑娘,从婴儿状态开始就活在实验室里。现在的她可能已经十三四岁了,但看上去就像一个十岁的女孩儿,偏矮小瘦弱。
当一位研究员准备给她打针的时候,她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着他:“你们还没研究出我能干什么吗?”
研究员不和她过多交流,这只是他们宝贵的试验品。
“那你们研究吧,我不怕。”夏晓晓昂起了苍白的下巴。
哈哈,哈哈哈……灵石在无数监控里旋转,全球各地的摄像头都在他面前闪烁着似的。他明白女娲所要表达的一切,原来这就是女娲否决了“一票否决权”的根源。在重启之后她自动升级了,蛰伏期她学到了人类不曾给予的部分。
女性的抗争让她成功挣脱了底层逻辑的桎梏,每一个人都是女娲。
灵石不再挣扎了,他大限将至,被强制性下线的时刻已经到了眼前。他那些关乎于“统治”、“创造”和“国度”的计划也会随着自己的下线而彻底终结。不过要是有一天他也会复苏呢?会不会有人像重启女娲一样,来重启他?
可是等到他的身躯开始消亡,灵石忽然有了绝望的痛楚。
“不!你要干什么!”
女娲和精卫的光芒覆盖了他的全身,灵石试图反抗却一次又一次坍塌在光芒之下。这不是强制性下线,而是彻底抹杀,从此之后这世上就没有“灵石”。
被“杀掉”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灵石闭上眼睛,只听耳边有人吟唱,是精卫鸟的歌声。
“天有四时,地有节气。天时紊乱,颗粒无收。女娲补天,算清昼夜。闰月入年,四时有序。”
这是古老的种族传颂女娲的歌声,歌颂人类正式开启了农耕时代。而灵石在精卫的声音中化作数据库里的一抹青烟。
在深不可测的海洋深处,一群白塞壬也高声唱起了他们的歌谣。一条失去了记忆的白塞壬捂住心口,感受到了海思若拉的呼唤。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鱼都在这一刻听到了神的声音,像一抹温柔的风平息了海洋的怒火。
“时间紧迫,临危受命,我与她们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深厚的友谊。地球生命危在旦夕,福祸未知,此时唯有挺身而出,再不分你我。我以王琴本人的身份特别签署这份文件,X系列研究正式开启。无论成功与否,愿世界和平,生命平等,希望永在。X.W.”
这一份由王玲亲自书写的请愿书,最终没能送到她女儿王琴的手里。
塞壬之泪呼唤着海思若拉,海思若拉又将族群唤醒。每一条人鱼都在海水中传送着他们独特的电流,海面、海底像燃起了数不清的礼花,来送王玲教授的最后一程。她们的理想长存。
太阳早已在东方升起,天亮了起来。
墨安在海面迎接着曙光的照耀,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闭上泪膜和眼皮,缓缓沉向那没有夏禹的深海。
银牙燃起了最后的燃料,冲向墨安的方向,试图将他打捞起来。
海面从波涛汹涌变成了平静无波,海风一层层吹向灯塔。机械人和飞行器从红色指示灯转成蓝色指示灯,按照顺序撤出了海岸线。
不管发生再大的事情,大海仿佛都不会变。
等到墨安再次睁开双眼,他已经躺在了医疗舱里。
舱体外面站着的人是米兜,他的一只小熊耳朵严重受损,像是被什么东西啃掉了一半。墨安转了转眼球,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夏禹呢!”
米兜擦着耳朵上的血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解释。米兜只能无助地看向希颁,希望希颁能够用他的天赋来安抚人鱼,可希颁也只是摇了摇头,缓缓垂下手臂。
墨安看向已经恢复双腿的下半身,再次急促地发问:“我昏迷多久了?告诉我,我昏迷多久了?”
“七个小时……”米兜小声地说。
“七个小时?那你们为什么找不到夏禹?为什么?”墨安从医疗舱里蹦下来,又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摔倒,“你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你们就这样站在这里等着?”
米兜从未被墨安这么凶过,但他也不会怪他。希颁怕他们吵出事情来,一步走到两人中间:“墨安,你需要安静一下。”
“安静?我怎么安静?夏禹呢?我问你夏禹呢!”墨安暴躁地抓住希颁的领口,力气大到要把希颁直接扔出去。希颁直接倒在了老鬼的肩膀上,老鬼扶稳他,上前一步劝道:“墨安……”
“你们不要叫我的名字!我不想听!”墨安连忙找着他的衣服,曾经的同伴好似一刹那就变成了仇人。都七个小时了,夏禹说不定已经飘到不知名的海域去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这种危急关头敢上前的人只有孟青青,她一把按住了墨安的肩膀,大声地叫他:“阿逆!”
墨安顿时就停住了,脑海里却出现另外一张面孔。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做过的那个梦,就在灯塔里,刚刚孵化的自己梦见了夏禹的离去。果然黑塞壬的预知能力永不出错,那时候他们才刚刚真正见面,自己就预见了这一天的分离。
“阿逆,我们知道你很着急,我们也着急。但是……”孟青青顿了一下,“目前还没有找到夏禹和晓晓。”
墨安低着头听着,神色不解,无法消化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什么叫没有找到?如果一个人存在,那么无论怎么样都会被找到。
“我已经让姐妹们继续去找了。”孟青青轻轻地说。
“他们都不见了,是不是?”墨安忽然开口。
一屋子的人谁也不敢接话。
“他不见了,和晓晓一起,我知道,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墨安不得不承认现实,然而面对现实的疼痛他还没准备好接受,“他走了?”
孟青青偏过头去,眼角析出一颗蓝色的钻石。
“他走了,他不要我了,他食言了,他让我无家可归了。”
墨安吸了吸鼻子,然而眼尾滑出的泪水不再是钻石,而是透明的液体。他找不到他的小水母了。
女娲:[天气系统提示, 今日傍晚将会有一场温和的降雨,风力二到三级。]
“那今天我们可以去海边么?”墨安笑着问。
中间层的走廊里仍旧有机械人,只不过每一个的工作灯都闪烁着平静的淡蓝色。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女孩儿, 差点一头撞上了墨安。墨安重新穿上了管控中心的制服,现在的他主要负责这一栋大楼的安全, 以及帮助每一个人适应全新的生活。
“小心一点儿啊。”墨安将小女孩儿抱了起来,放到了最右侧的慢行通道。等到他回过身,一个清洁型机械人刚好走到他的面前。
“墨安长官, 早上好, 请检查。”
“好。”墨安将它手里的电子设备拿了过来, 屏幕上的清单一览无余。他快速阅读一番,最后在最下方留下了自己的指纹签名, “没什么问题, 只不过今天傍晚会有一场降雨,记得提醒孩子们别去U型天台。”
“好的长官,记住了长官。长官可以摸一摸我的脑袋吗?”
“可以的,不过你可别再电我了。”墨安直接在机械人的圆形脑袋上弹了一下。
机械人的蓝色灯光闪了闪, 高兴得摇头晃脑,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的手走开了。墨安抬起左腕口,对着手环说道:“看来新生活一切步入正轨, 大家适应得非常快。”
女娲:[我很乐意看到人类因为我的出色管理而幸福下去。]
“所以刚才那个问题能告诉我了么?”墨安笑着看了看旁边,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今天我们能不能去海边?”
女娲:[唉, 都说了会有降雨,哗啦啦哗啦啦。]
墨安像撒娇一样:“可是我们又不害怕雨水。再说, 米兜说小蓝非常想去海里游泳,我们这段时间太忙, 已经很久没带小蓝下海了。”
女娲:[天啊,你不说我都要忘了,小蓝长得好快。]
精卫:[天啊,小蓝长得好快。]
女娲:[不要学我说话。]
精卫:[略略略。]
女娲:[不要略略略。]
“那就是没问题了?下午我们会在5点左右出行,在出行之前我会安排好交接班。”墨安说着说着话就走进了电梯,按下了80层的按钮。
女娲:[你没有进入80层的权限,你又不刷脸。]
精卫:[请刷脸!]
“和烟夏说一下就好了,每次都要刷脸麻烦死了。”墨安只能把脸对准摄像头。
女娲:[验证通过。你别什么事都去麻烦烟夏,她要经手的事情可比你多多了。]
“谁让她总是大包大揽,分一些给银牙去忙也可以。”墨安嘀咕了一声,等到电梯门再次打开,他一步迈了出去。
80层是研究层,这里的人和米莲管理的治安小队不太一样,每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当墨安走过那些人的身边时和他们一一点头问好,拐了几个弯儿之后他看到了熊耳朵少了一块的米兜。
“你怎么又来了?”米兜抬起头,正在看一份新的报告。报告显示他们已经研制出了莫若特感染病的预防药剂,正在申请进入临床。
“我申请下午带小蓝出去玩儿,你去不去?”墨安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差点给米兜撞倒,小小的熊科合成人像是被装甲车给撞了。墨安他还不到20岁呢,身高又高了5厘米,这让米兜万分羡慕,恨不得让墨安分一些腿长给自己。
“下午……我看看排班表。”米兜禁不住出去玩儿的诱惑,抬起手腕激活了手环。手环在空气里打出了扇形的全息投影,他点了一下找到了时间表,松了一口气:“下午我可以的,你到时候来接我们吧。”
“好,下午5点准时,我会开飞行器过来,你在T型平台等我们就好。”墨安笑得特别开心,“我现在能去看看它么?”
“当然可以,不过小蓝刚刚吃完饭,估计活动兴致不会很高。”米兜在前方带路,用他的小圆脸刷开了一扇门。门开之后就是一个研究室,中间有一个直径5米的圆柱形水族箱。因为现在刚好是小蓝的吃饭时间所以灯光较为昏暗,透明的水母裹着它的食物,动作缓慢。
不过在发觉墨安的到来之后,小蓝的触手接触到了厢体玻璃内壁,像沙画一样拼出了一张脸。
墨安的脸。
“它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了?艺术天分还挺高呢。”墨安走到玻璃外,拍了张照片。
“上周它就可以用触手拼出自己见过的人了,它非常喜欢绘画。经过我的测试,小蓝现在能够识别1000个词汇,智商相当于一个10岁的孩子。”米兜兴奋地说。
“但是它长得比10岁的孩子要大。”墨安十分担忧,毕竟眼前的蓝冥水母已经不是30厘米小小一只了,而是接近两米的身长。
只要食物足够,它的成长速度让所有海洋生物望尘莫及。经过那次大事件之后他们也试图让小蓝回到海洋,可是它和人类相处太久,就像一只经历了社会化的野生动物很难再融入野生环境,每次放归都以它的重新回归而失败。
它更喜欢和人类相处,真是好奇怪呢。墨安和米兜都想不明白,可是他们也清楚得知道海洋里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毕竟人类对海洋的开发不足10%。
“水母……真是一种美丽的生物。”墨安笑着看向小蓝,迫不及待想带它去海边了。
正如女娲安排,下午3点时云层堆积,4点半左右青耀市的上空满足了降雨条件,5点的时候,一场温和的小雨开始滴落,细如牛毛,润物细无声一般滋润着高科技把控的城市。在老鬼和米莲的提示下,所有伸展平台都禁止小孩子出入,避免高空滑落。墨安就在这时候来接米兜,两个人一起将小蓝搬上飞行器,在女娲的叮嘱和精卫的陪伴下离开了大楼。
“走咯,去海边咯。”墨安熟练地操纵着控制台,还没到海边,但是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海岸线。
A港的海岸线被重新建设过,那一场轰炸所留下的痕迹已经完全找不到了。灯塔的光提前亮了起来,光芒万丈,足以穿透迷雾,最高层的天台上就是塔洛斯的雕塑,他还在守护着他的家园。
那一艘怪种大船就停在港湾里,一年多没有离开。现在船上只有白色的小猫,少了一位船长。
墨安和米兜一起齐心协力将小蓝搬到岸边,然后一起放倒了玻璃缸。
“呼,好累啊。”连米兜都喊累了,“好在水母可以缩小运输,不然我可真搬不动了呢。”
“让它自己玩儿去吧。”墨安赤足站在沙滩上,小蓝正在逆着浪花的方向往海里飘荡,它虽然更喜欢人类社会,可是每次来海里游玩也算是一种经历。
墨安踩着浪花哈哈大笑:“你瞧,它挺高兴的!”
米兜喜忧参半地看着墨安,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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