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动用混沌之力,没有治愈受伤的手掌,没有再辩解什么,但始终不肯向前一步。
误会什么?
自然不可能是“爱意死灰复燃”,太过狗血;也不可能是“师徒情谊绵绵”,简直搞笑;而是“众生皆苦”,过卿尘从万苍这一番挖苦的话语之中,反而看见了成千上万,受苦难之人的影子,心生怜悯之意……
过卿尘觉得本尊“可怜”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万苍笑出了声。
但本尊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施舍的情感,还是在这般情况下产生的!
没意思。
说实话,本尊该回魔域看看了。
见人还笑得出来,过卿尘终于回过神来,问道:“……你笑什么?还打不打了?”
这般场景,这样的气氛,有什么值得笑的吗,魔尊当真是脑子烧坏了!
“想笑便笑了,懒得和你打。”万苍居然句句有回应。
“本尊叫‘万苍’,心眼却很小,只容得下寥寥几人;仙君名为‘尘’,本是渺小之物,却心怀天下,着实令人佩服。”万苍想到主神为他起名的用意,话没怎么过脑,就顺嘴说了出来,此刻只觉心累:“不想打,没意思。”
这是修为过硬,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底气。
“你留不住我,仙君。”万苍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玄奥神秘。
过卿尘心道“确实如此”。
可他作为仙君,岂能放虎归山?若让万苍重新回到魔域,率领魔族大军杀来,仙门将永无宁日!
但,如果万苍不想打呢?“祝鸿”不会做出这般决定,苍晚刚入门时……
他在想什么?
“万苍,本君没让你走,”过卿尘收回思绪,旋即闪身拦在了万苍眼前,重新举起息冰剑,脸上看不出表情,“那你就不准走。”
不能让万苍走。
……不想让万苍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过卿尘脑中忽然闪过一张模糊的脸,那人向着房门外的烈日奔去,口中嚷嚷着“采药”,看起来恣意活力。他太阳穴忽然“突突”的跳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极其重要的人。
只一息的犹豫,手中剑便握不稳了。
“仙君。”万苍用那只受伤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息冰剑拨到一旁,闪到过卿尘身旁,在那人的耳畔边开口:“你看你,连剑都拿不稳了,还怎么把我一剑穿心,嗯?”
传来的气息温热,耳朵一阵酥麻,过卿尘脑海中,那人的形象越发分明,少年脆生生地喊了声“小白”,缓缓转头,一双桃花眸亮得惊人——
那正是苍晚的脸。
或者说,是万苍原本少年时的模样。
过卿尘不可置信地看向万苍,试图从五官精致,皮肤苍白,却笑得无比恶劣的人身上,找出与记忆中少年的相同之处。第二次天劫,人间初相逢,相伴几多年,拜天地成亲……封尘的记忆倾泻而出,如同潮水般涌来。
息冰剑“铛啷”一声,重重落地。
因慕沧岚的算计,过卿尘心中充满对魔尊万苍的恨意,但此刻,他心里重新燃起了对少年万苍的爱意。那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情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
不能忘记的。
……怎么能选择遗忘!?
爱恨交织,心如刀割,过卿尘痛苦不已。纵使他有成百上千个朝着万苍拔剑的理由,但在恢复记忆的这一刹那,就失去了对万苍刀剑相向的勇气。
过卿尘声线颤抖:“我……”
我想起来了。
可万苍早已利落转身,消失在了过卿尘的眼前。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头。
过卿尘一生中有两次从白蛇变为人身的经历。
第一次, 就是在山洞里,他修出了人形,被进来探查的洛藏客捡走, 带回了应离天, 收做徒弟;而第二次, 则是他再度历劫,被洛藏客随手甩到人间, 恰好落到万苍的视线范围内,与人相处良久之后, 讨封成功,再度变回了人形……
细细回想,似乎每一次遇上这种关键节点,懵懵懂懂, 记忆不大清晰,或全数遗忘之际,他都能遇到什么人。
——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洛藏客之于过卿尘,虽然有些不着调,仍有养育之恩, 是最值得尊敬的师长;而彼时还是少年的万苍, 对于过卿尘而言,则很难用一两句话概括得清楚……
茅草屋里的那位少年, 是最最特殊的存在,是再也找不到如同这般耀眼的光芒。
当时, 过卿尘要历劫修出仙骨, 记忆全无, 却依旧保留了蛇的本性, 以及骨子里的冷淡和疏远。故而,万苍将昏迷的小白蛇捡回去以后,悉心照料了几天,过卿尘缓缓开豆大的双眼——
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万苍一下。
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嘶。”少年眨巴着那双桃花眼,瞬间盈满了水润,望向手掌流出的丝缕鲜血,有些愣神地说:“你咬我干什么?小白,我的伤还在恢复,你的伤也还没好,咱们可没钱再买药了!”
他没有抱怨小白蛇下嘴不知分寸,因为那洞太小了,堪堪擦破了皮,语气反而有些撒娇的意味,随手扯了两片止血的草药嚼了嚼,糊在手掌处,漂亮的眉拢在一起。
谁跟你是“咱们”。
还有,虽然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明显是一条蛇,显然不可能叫“小白”这种名字吧!
……听起来就跟在喊狗狗似的。
过卿尘甩了甩细长的尾巴,从简陋的床榻边上,游到了四个角落之一,盘成一团,本来想缩起来继续睡觉,结果不小心瞄到了万苍那外露的大腿、胳膊,以及脖子上的伤疤……他有些疑惑,努力昂起小小的脑袋,挪动视线,总算看清了少年的脸。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类!
眼前的人皮肤白皙,一头柔顺的墨色发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规则地披散在脑后,有一种凌乱美。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中水波流转,眼尾因疼痛而泛起些许红晕,鼻梁高挺,上方缀着半点小痣,让其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加勾人心弦。
过卿尘整条蛇都呆住了。
下一秒,他僵硬的身体被万苍熟练地整个盘起,于是乎下意识把尾巴缠到人的小臂上,细长分叉的舌头没来得及收回去。
模样看起来有点儿呆。
万苍的声音在过卿尘耳畔响起:“小白,你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莫非我果然搞错了药,我用的药不能给你用!?”
什么叫“果然”。
既然是药,不管什么物种都能用吧。
这人才是傻子。
过卿尘吐着信子,把头高高仰起,绿豆眼慢悠悠地扫了万苍一眼,眼神舍不得挪开,发出“嘶嘶”两声。
他轻轻下嘴,咬了咬那条胳膊。
“啊,好疼!”万苍开始鬼哭狼嚎,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你不要咬我啦,小白,我从好久之前开始,就莫名其妙被仙门弟子撵着跑,又被魔族的坏蛋给盯上,抓到了就是一顿打,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还有,这几天你昏迷不醒,是我把你捡回来照顾的……”
“我知道你没毒,但是不可以咬我!”
过卿尘听不懂魔啊仙啊的,但知道自己没毒,他略略歪头,用尾巴尖点了点万苍,发出疑惑不解的“嘶嘶”两声。
可这次分明连尖牙都没露出来呢。
他开始努力思考,最终得出结论:捡到自己的人,不仅好看,还很惨,但是脑子貌似不太好使的样子。
能够指望一条小蛇能做什么呢?
过卿尘越想越放松,直接在万苍的胳膊上生出了困意,但他不想挂在陌生人的胳膊上睡,于是慢悠悠地爬回了床边,缩成一团,就这么睡着了。
仿佛之前咬人的蛇不是他。
直到万苍再次给过卿尘上药,恶趣味似的将蛇身摆弄成各种形状,他才似有所感,醒来后下意识赏了万苍一口。
“疼疼疼,我在给你上药呢,小白!”
过卿尘斜睨了万苍一眼,看着后者欲哭无泪的表情,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更加冰冷:“嘶嘶。”
谁让你趁机乱摸蛇尾巴,尾巴是可以随便摸的吗?
万苍当时不过一介凡人,除了身负良好根骨,气运加身,对灵气的感觉敏锐一些,再无旁的特长,他不知道过卿尘听得懂,继续自言自语:“说起来你可真漂亮啊,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小白蛇——看来我能把你好好养大,咱们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然后他放下了手里破破烂烂的药碗,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个放肉的盘子,上面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肉,生肉。
一看就是给蛇吃的那种。
过卿尘一边心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一边被喂了满嘴肉,单线程的脑子瞬间放空,开始幸福的嚼嚼嚼。
“你还要吃吗?多吃点!这是我挖了灵药卖了钱,去集市上换的。”
过卿尘吃完这一盘子肉,心满意足地蜷成一团,后知后觉地发现万苍没吃东西。他慢吞吞地游到那条大腿上,第一次没那么想张嘴咬人,并且忽然生出了别的想法——
如果他不只是一条蛇就好了。
如果他能告诉眼前的人,他知道那些话的意思,还能说说他的心里话,让那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
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过卿尘和万苍,一蛇一人,在茅草屋里同吃同住了许多天,身上的伤终于好了个彻底,不用再糊那热腾腾的绿色不明物体。某天晚上,万苍试图捏过卿尘的尾巴尖尖,突然心血来潮地嘀咕了句:“虽然我一直想要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宝贝。”
“但你是蛇……”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每天说说话。”他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像人,不仅眼神像,就连某些动作都很有人性——你就是人吧!”
是幸运也是必然,本该极其艰难的讨封过程,就这般莫名其妙地完成了。
“砰”的一声过后,床上的过卿尘化作了人形。他及腰的银白长发披散在胸前,遮盖住旖旎的粉嫩风光,先是慢吞吞的看了自己的四肢一眼,而后异常懵懂地看向万苍。
“啊……”万苍呆住了,捂住眼睛,透过指缝偷偷看过卿尘,“小白,你真能变成人啊。”
过卿尘隐约觉得这件事跟万苍有很大的关系,但他失去了记忆,还被封印了半数修为,感知着体内流淌的灵力,凭借本能,化出了一套衣服。
说多错多。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保持沉默。
“你不会说话吗?”
万苍一直被仙门和魔来人追杀,被迫见识了各种奇怪的事物,没细想小白蛇变成了妖,看起来开心极了。
“那我说我的,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或者……我教你说话吧?”
受到天劫的制约和影响,过卿尘的相貌略微有一些改变,脸部的线条没有如今这般锋利,更偏向于与万苍相同的少年时期,但气质还是同样的冰冷出尘。
过卿尘听着万苍大言不惭地想要教导自己,慢悠悠地抬眸望向那人,一双凤眸充满了质疑色彩。
这张脸蛋好看是好看。
但这人怎么又傻又自信?
“小白,你什么意思,不信是吗?”万苍感受到过卿尘的视线,看到人穿好衣服,眸光微动,嗓音有点干涩:“我跟你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照顾好自己了,再加你一张嘴,也饿不死我们两个……我认识好多好多种草药呢,现在可以挖灵药挣钱,养活咱们!”
这会儿说“挣钱”,前几天分明还说“没钱买药”了,但该往他身上糊的,可一点没少。
……你们人类可真是难懂。
过卿尘看了看窗外,正是寂静的深夜,于是他分了个眼神给万苍,往床榻里挪了挪,自顾自地睡觉去了。
万苍跟着望了望窗外,有些尴尬:“……好吧,也是时候该睡觉了,你前几日就爱睡懒觉。”
过卿尘背对着万苍,不置可否。
万苍父母早亡,与孤儿没什么两样,除了小气的舅妈,和街上远远能看一眼的、邻居家的小女孩,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几位异性,性别观念十分淡薄。他没跟这条莫名其妙变成人的小白蛇客气,怀揣着隐秘而期待的心情,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过卿尘边上。
那本来就是给人睡的床。
在小白蛇没化为人身之前,他们俩也是这么一里一外,睡在床上的,所以万苍压根儿没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第二天早上,过卿尘提前睁眼,看着万苍那精致苍白的睡颜,然后目光缓缓下移,看到了某个不可描述、也不可忽视的部位——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尚且在睡梦中,生理性的反应一览无遗。
过卿尘觉得有点不太对,又说不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他耳尖莫名发烫,微微皱眉,轻轻一口咬在了万苍胳膊上,试图将人喊醒。
“嗯……”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万苍习惯了小白蛇偶尔早醒,叫醒他的方式就是咬人,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安抚:“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儿,就去挖、挖草药换钱……中午晚上,我们总有一顿能吃到肉的……”
这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是之前的伤没完全好,还是他们又病了?
蛇当然不会有这种反应,但人可不一样,没有记忆,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但自己身边只有这个少年……
难道真的要和这人相依为命吗?
过卿尘对二人出现的正常反应,百思不得其解,他见咬人这招不奏效,索性翻身起来,缓缓坐下,伸手去捏万苍的脸。万苍身上一重,下意识嘀咕了句“小白别闹”,语气难得的严肃与正经,一会儿又没了动静,呼吸平稳拉长。
看起来还有点婴儿肥的影子,实际上瘦得不行,果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每天都早出晚归,也挣不到几个钱。
昨天睡觉之前,这人洗了个澡,转过身来,背后都是摔出来的淤青。
真可怜。
过卿尘用目光描摹着万苍的眉眼,修长白皙的五指卸了力气,不再捣蛋似的捏人脸蛋,第一次破天荒地开始思考,除了“不乱跑”,“等人回家”之外,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小蛇。
但是,他忽然想帮上一点忙,不只是让人“回家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那种忙。
要怎么才能让这人不要天天翻好几座山头,累死累活,只是为了努力活下去?要怎么才让眼前之人过得好一点,稍微放轻松一些?
虽然万苍一直表现得很乐观,坚强且积极生活,对过卿尘几乎是无话不说,但过卿尘就是能感觉得到:万苍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勇敢,对着哑巴的他,说这么多话,也只是为了掩饰某一部分真相。
——那人神经总是紧绷的。
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箭,随时可能因为一些小事而彻底崩断。
果不其然。
某日,万苍带着一肚子气回家,一推开门,就劈头盖脸地问了个蠢问题:“小白,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甚至气得忘记了过卿尘不会开口。
“啊……烦死了!”
万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好看的脸都气皱了,单方面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大致是“经常交易的老板欺负弱小,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还以一句“欺负老人小孩的人都不是好东西”结尾。
他叉着腰,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踱步。
“明天不去那个老板那里换东西了,出价低点就低点,我可不想用人血浇出来的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黑心肝的,他竟然还敢骂我‘不要脸’——小白,你觉得我怎么样?”
居然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
连一个字都没变。
那时,过卿尘按照约定,坐在床边,乖乖等着万苍回来。他视线紧紧盯着万苍,眼神冰冷,嘴角却上扬了些许弧度,唇瓣翕动:“你?”
“——你是个傻子。”
一个连自己都过不好,还收养了一条蛇,甚至有闲心帮助别人的大傻子。
【作者有话说】
用小蛇视角补充一下茅草屋剧情,绿茶小狗和小蛇其实是互为白月光的存在。另外,都躺一张床上这么久了,什么都没发生,好纯爱w
深夜碎碎念一下:
无法稳定更新,再次给宝宝们道歉。
说起来,忙碌和生病的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不可抗的,所以从开文到现在,没有做过任何保证,只是说能码字的时候一定连更、多更,比如上个月逼了自己一把,写了11w。
剧情点没剩多少了,目前处于收尾阶段,一定会保证质量,好好完结的。
番外有了大概的构想,想写一个古代背景,是他们的后续日常,再写一个现代背景,影帝小狗养小蛇的故事,别的我再憋憋看,也欢迎宝宝们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