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苍主动环住过卿尘的腰,将下巴搁在肩头上,动作亲昵而依恋,熟练得仿佛做过成百上千次。
这句话和动作,带来了无法言说的熟悉感,记忆里有一道少年的背影,缓缓浮现。过卿尘右手扶额,当即愣怔在原地,唇瓣轻轻翕动:
“……祝鸿,你刚刚说什么?”
“说徒儿‘还要抱抱’,怎么了师尊?”万苍收拢双臂,抬眸就看到过卿尘额间的红痕开始连续闪烁,发出璀璨夺目的猩红光芒,过卿尘眼神开始变得茫然,瞬间慌了神:
“师尊,你怎么了师尊!”
过卿尘银白发丝倾斜,歪倒在万苍怀里,连“无事”都没能说出口,晕得堪称干脆利落。
难道是记忆封印有问题,过卿尘道心不稳了?但以往并未晕得如此频繁,难道是有人在从中作祟吗。
……难道是天道?
万苍脑子转得飞快,身体反应更加迅速,一把接住了过卿尘,任由人倒在自己怀里。他越想越心惊,眸中晃出一抹惊人戾气,混身骨骼“噼里啪啦”作响,顷刻间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收回息冰剑,将混沌之力催动到极致。
他抬起手,撕裂了空间。
下一秒,万苍扶着过卿尘,出现在衍无宗的桃林里。他看着题有“大道无情”的巨石,从未如此想把这块石头给劈碎。
若不是什么“无情道”,他家小白也不至于经常晕倒,去你妈的“大道无情”!
连主神都舍不了七情六欲。
这块巨石莫不是狗屁天道亲自题的吧,目的就是给本尊添堵!
万苍缓缓呼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他将过卿尘打横抱起,三两下闪回到那人屋门口,提起长腿,对着那扇门就是狠狠一脚。
“吱呀——”
门应声而开,屋里居然坐着个人。
“这么快就回来了,小鸿。”洛藏客气定神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忙地望向门外。他微微一笑,与万苍的满脸焦急,形成了鲜明对比:“或者,本君该称呼你为‘魔尊万苍’……才更加准确呢。”
◎要你的命,你肯给吗?◎
跟洛藏客对上视线的一刹那, 万苍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但他并没有从洛藏客身上觉察到半分杀意,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些。
万苍怀抱着过卿尘, 无比淡定地说:“自从借用了祝鸿的身躯以后, 我和师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唯有两次接触有蹊跷之处。一次乃是深夜相遇,一次则是师尊暗中相助, 仔细推敲,都不是巧合——想必师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自然, ”洛藏客慢慢地品了口茶,颔首道,“本君做了你两世的师祖,这么点本事还是有的。”
……你可真是个好师祖。
本尊是不是还得说一句“谢谢”呢。
万苍眉梢一拧, 正想回复,就感知到怀里的人揪紧了他的衣领,无意识地呻吟着。他顿时没了旁的心思,头也不回,像一阵风似的,刮进过卿尘的房间去了。
洛藏客拈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疑惑地回头:“……不是?”
目无尊长, 居然还一点儿都不震惊,该说真不愧是魔尊吗, 心理素质如此强大。
万苍环顾四周不曾改变的布局,将过卿尘放到床榻上, 替人盖好被褥, 牵好被角, 最后将视线落到过卿尘精致的睡颜上, 眸光饱含担忧。他对无情道并不了解,现在体内运转的本源之力,并非单一纯净的灵力,如果贸然替人治疗,说不定适得其反。
——还是得先找知道内幕的洛藏客聊聊,了解事情原委以后,再做决断。
万苍思忖的时候,目光缱绻至极,停留在过卿尘身上,最终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房间。他走了没两步,感觉少了点什么,于是回过头来,轻轻挥手布上两个凝神静息的阵法。
阵法散发着幽幽荧光,起到阻隔外界声音的效果,至少能让过卿尘睡个好觉。
万苍满意:“这下就好多了。”
“安顿好你家师尊,现在有空了,打算找本君聊一聊了?”见万苍重新回到桌边,洛藏客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悠悠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
万苍掀起眼皮,不紧不慢道:“是,师祖,我安顿好您的徒弟了。”
洛藏客似乎被呛了一下,轻轻摇头,“啧”了一声,继续端起茶壶:“万苍,你还是这么不可爱,跟十年前一样。”
“可爱一词,放在我身上,并没有任何用处,而且不妥帖。”
洛藏客又哽了一下:“……本君说的是‘不可爱’。”
万苍一撩衣袍,在桌边落座,动作干脆利落,接着,十分自然地从洛藏客手里接过茶壶,拿了个崭新的茶杯,自斟自饮。他喝了好几口热乎的茶,修长五指摩挲着杯壁,在脑海组织好了措辞,这才问道:“洛师祖,我想问问你,为何我师尊会无故晕倒?为何之前他一直在外奔波?为何功法和道心不稳?”
“——无情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隐隐含着问责的意味,蕴含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这话说的,本君还没有追你的责,你反倒好意思来质问本君了,”洛藏客渐渐收敛了笑意,“万苍,你可知道,无情道的‘无情’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万苍皱眉回望,结合了过往过卿尘与他相处的表现时,迟疑着启唇:“无情道,只不过是千千万万种修行方式中的一种,非得细细剖析这‘无情’二字,倒不如列举师尊与我相处的细节。”
洛藏客眉头一挑,俯身前倾,很好奇似的看着万苍,反问道:“说说看,哪些细节?”
“比如,师尊和我都住在这应离天里,指导我练习法诀和剑术,一同吃饭,一起外出,偶尔有肢体接触……但师尊总是对我出格的小动作,格外容忍。”
“简直就像不懂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一般。”
洛藏客点点头,给予肯定的回答:“不错,在卿尘拥有这般强大的道心束缚以后,脑海中再无小情小爱,会将有歧义的举动自动过滤掉,看起来也就宽容了不少。”
万苍大概有了类似的猜测,抿了抿唇。
“卿尘转修无情道之前,同样冷心冷性,却打心底里认为万物平等,修仙者自该拥有大爱,这是他不变的性格底色。”洛藏客娓娓道来,忽然话锋一转:“无情道,最大的特点不在于功法本身,而在于选择这一道之前做的准备,也就是‘遗忘’。”
“遗忘,”万苍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扯出个微笑,“啊,那便是忘了我。”
与过卿尘相处了数月的时间,他早已接受了这一事实,却始终不甘心,不懂为什么被遗忘的是自己……
难道就因为“大道无情”,所以不能容许小爱的存在吗?
“是,卿尘忘记了曾经最美好和最痛苦的一切,忘记印象最深刻的那个人——哦,也就是你。甚至忘记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洛藏客给出回答,态度之坦然,任谁听了都得愣上一愣。
“印象最深”尚且能够理解,“最美好”也可以理解……
“最痛苦”三个字,又从哪说起?
万苍心尖卷起阵阵酸涩意味,眉梢微扬,视线牢牢锁定洛藏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本尊什么时候成为过卿尘痛苦的根源了!?
他简直有苦说不出。
洛藏客问:“你是不是觉得很难以理解,自认为没有让卿尘感受到痛苦?”
“是,”万苍直言不讳,“我并不觉得,在我成为魔尊之前,有哪一点辜负了过师尊,令师尊感到痛苦。”
洛藏客五指收拢,捏紧了掌间的茶杯:“卿尘二次历劫,记忆全无,连相貌也有所改变,需要讨封,才能化为人身,这点你是知道的——但他既为妖身,从小灵力自带净化效果,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成为仙君的第二次劫难,又岂会如此轻易呢。”
第二次劫难很难度过,更别提抽去妖骨,重塑仙骨的过程,过卿尘只怕是和本尊成魔时一样,经历了刻骨铭心般的疼痛。
万苍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比心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阖眸请求道:“洛师祖,还请你明示。”
“不论是什么办法,只要现在能救小白,我都心甘情愿。”
确定了洛藏客没有攻击意图,在过卿尘的事情上,万苍向来容不得半点闪失出现,更何况那人现在陷入了昏迷。他这儿低眉顺眼的,看起来姿态放得极低,只为了得到一个答案,能够救过卿尘的真相。
“这你就太客气了,就算你不求本君,喔为了自己的徒弟,也会找你的,所以不久前,感知到主神的离去,才来这里候着。”洛藏客看到万苍这副模样,微微一笑,脾气极好的模样,终于道出当年令人痛苦的真相:“是本君没有告诉卿尘,他当年历劫,其实最重要的一环不是讨封,而是‘破情障’。”
万苍不解地问道:“情障,是指渡情劫吗?”
“正是,”洛藏客说,“但天生性冷,若没有重点的机缘或突破,又如何能对旁人生出情谊呢……卿尘知晓自己即将历劫,在他的请求下,本君出手封了他的记忆,将他变回蛇身,丢到了人间的偏远一隅。”
万苍面不改色,仔细聆听,心道“便宜师祖丢得还挺准,可谓是促成了一桩好姻缘”。
“说来也巧,他就这么遇到了你,你们二人相依相伴,度过了一段十分贫穷,但难得平安美好的日子,而这情劫,终于迎来了转折点——”
洛藏客“啪”的一放茶杯。
“他无知觉地爱上你了。”
“既然相爱,为何爱而不知?”万苍狐疑地问,“师尊他当时明明很——”
“很怎么样,懵懂?百依百顺?还是在你眼中无比美好,一心只有你?”
万苍无言以对。
洛藏客扯了扯嘴角,眼里有几分异样的情绪:“你不用怀疑,卿尘的记忆本君看过,这些情感都是真的,而且从未如此强烈过——旁人的十分喜爱,若在他脸上体现,便只表现出三分——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卿尘不懂爱,却爱上了你,最终导致仙骨大成后,生出了心魔。”
“什么……心魔!?”万苍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神情激动,“为何我从未听师尊提起过?”
但凡修灵力的沾了“魔”字,不是发狂疯癫,就是修为难以再进一步。
他家小白果真遭了好大的罪!
“坐下!”洛藏客平静地发出命令,下巴朝前方一扬。
万苍当即跌回椅子上,神情呆滞。
“卿尘爱而不自知,与你结为道侣,后来回到应离天,没有传信告知于本君,悄悄跑回去找你,但你早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小屋——在他这条死心眼的蛇看来,便是赤裸裸的‘抛弃’与背叛,以至于道心不稳,心魔横生。”
“如果设身处地,此情此景,你是否会感到痛苦?”
“别说修行了,就连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每况愈下,本君只好匆匆赶回应离天,照顾他,劝他改修无情道,去除心魔。”
“怎么会这样……”万苍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霎时眼尾泛红,呢喃道:我当时是被老魔尊抓去了,我不是故意离开的……”
他才是导致过卿尘痛苦的根源,是令人易道而修的元凶!
可他明明不想的。
洛藏客不依不饶,眸光深沉,仿佛要一次性说个痛快:“后来,魔尊万苍横空出世,你们二人再见,便没有相爱,唯有相杀。你当时认不出他,在他身上打的什么主意,你还记得吧。”
“我当时因杀戮失了心智,还没有认出他,一心只有……挖妖仙骨。”万苍垂眸,将脸埋进双掌间,声音几近哽咽。
“是啊,你只想挖他的骨,去复活你所谓的‘亡妻’,可笑至极!”洛藏客一拍桌子,声色俱厉道:“在本君眼里,卿尘倒不如忘个干净——你再看看现在,他开始想起你,本君难道能让他再次遗忘吗!”
失去了记忆,身体也认得出故人,而无情道只能修一次……只要本尊呆在过卿尘身边,便会有风险。
那人甚至会再度生出心魔。
万苍考虑到了全部可能性,凝噎道:“……是我的错,但凡我当年多调查一下,都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地步。师祖,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在不伤害师尊,保住他一身修为的情况下,让他好起来?”
洛藏客骤然抬眸:“要你的命,你肯给吗?”
【作者有话说】
师祖是cp头子,绿茶小狗和小蛇不会有事的。
◎雪白耳尖瞬间变得通红。◎
“我愿意。”万苍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 定定地望向洛藏客,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师尊能平安无事,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本就是天上月、山巅雪, 是万人敬仰的仙君, 若从未遇到我,也就不至于被我挖骨, 受那样重的伤,还生出了心魔……”
他声线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越说声音越低沉,头也跟着埋了下去,眼尾的那一抹红色,反衬得那张脸更加精致苍白, 宛如易碎的瓷器。
哪还有当年半分威风凛凛的魔尊模样?
“他若……从未遇见过我,说不定能安安稳稳、风风光光,过完这辈子。”
万苍缓缓收拢五指,虚捏紧成拳。
纵使主神将传承给了自己,但此刻的他,空有一身混沌之力, 没有神格, 不知道自己的敌人会以何种形态出现,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仙与魔对峙,仍是无解的死局。就好比不久之前, 天残秘境中, 过卿尘与左霈等人甫一对上, 便剑拔弩张, 恨不得当场打起来。
万苍也心知肚明,过卿尘与他无非是因为身份对立,导致闹出了一系列的误会,并且阴差阳错地走到这一步,目前还算和谐——
但,以后呢。
谁能信誓旦旦的保证,仙魔不再开战,永世太平?
桌上的茶还有余温,但屋内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刚刚还有闲情逸致品尝过卿尘屋里茶叶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最终,洛藏客轻轻阖眸,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将满腔怒火抑制住,再度开口时神色如常,仿佛刚刚那个有剧烈情绪波动的人不是他一般:“魔尊这般哭诉,还真是折煞本君了,卿尘醒来,指不定要怪本君如何欺负他的徒弟。”
还沉入深深自责情绪中的万苍骤然抬头:“……啊?!”
什么意思。
听洛藏客这句话的语气,是不打算追究本尊的责任了吗?如果能够这么搞定一位长辈,甚好甚好。
前世结道侣太过草率,只拜过天地,吃了顿饭,导致万苍一直心有歉疚。他其实一直很想补办个婚礼,而他们不再是当年单纯的少年,以及懵懂无知的小白蛇……恢复身份后成婚,必须得收到来自长辈的祝福。
洛藏客作为相关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万苍眨眨眼,将脑海里的妄念与期待驱散,表情恢复了扮作祝鸿时的鲜活模样,起身朝着洛藏客行了个弟子礼:“弟子愚昧,还请师祖明示。”
他这是今日第三次求人了。
态度认真,非常正式。
“坐下吧,本君是你的师祖,这是不争的事实,没必要整这些没用的了。”洛藏客深深地看了万苍一眼,眼里恢复了些许神彩,就连语气都恢复了与万苍初见时的模样:“万苍,你可知道,仙君一职是如何由来的吗?”
那些典籍中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万苍前世自学成才,现在拥有了主神传承,更是耳清目明,知道得无比透彻。他坐下以后,点了点头,回复道:“我知道。”
无非是逼到绝路上的自救罢了。
“从第一任仙君宿无乐那一代起,应离天就存在了。这一方空间非常玄妙,其中叠加了无数的小空间,别看平面上只有我们三人,实则可能有无数个沉睡或者陨落的仙君神魂,正在注视着我们。”
听起来像人间的话本子,写的还是最新的灵异版本。
万苍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恍然大悟般追捧道:“哈哈,原来如此。”
洛藏客没再看万苍,将视线落在不远处摇曳的烛火上,似乎有些出神,接着往下说:“历任仙君接任此位,便代表成为应离天之主,从此,都能与主神残念沟通,或者说,单方面获取主神的意志。”
应离天和主神之间,竟然还有这种渊源。
万苍心底升起由衷的敬佩之意,心道“不过几缕残念而已,还能用到极致,和直接见面也没什么区别了”,主神果真是走一步算百步的奇人。
只可惜……无缘再见。
思及此处,万苍垂眸看向掌心,眼神黯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