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自己选择的感情,当真比不过天定姻缘吗?”尘文简冷不丁开口,却不知是在问谁。
“有爱才是天定姻缘,他们分开,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不爱,或者移情别恋了。”
尘云离飞身而起,落在尘文简本能地摊开的掌心。
“你难受什么?云离最后不是跟你师祖分开了吗?”
尘文简看了看他,忽然轻哼一声。
“宿世姻缘……呵,没品的东西。”
钟声坠入夕阳余晖, 昭示着小考结束。
诸芳站在考场门口送走所有考生,抬头看南飞的雁群,微微叹了口气。
“可惜……读了这么多年书, 终究只是学会了道理, 没学会做人。”
日沉西山,最后一抹斜阳消散在渐渐明晰的星斗间, 诸芳的脚下也拉起长长的阴影。
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将一份卷子递到她手上。她抖开细细阅读良久,倍感荒谬地笑了一声。
“人在何处?”
提灯的人垂头答:“已经将他们带至学舍前庭。”
“好, 可报官了?”
“下午的时候便差人到慕鱼镇衙门禀报过了。”
诸芳折起卷子揣入袖兜:“走吧, 去会会那爷孙俩。”
“咚——”
入夜的钟声追着诸芳脚步流进学舍,重重敲击在正在等候决断的两人身上。
路老先生毕竟是学宫先生,能坐到小考出题官的位置, 可见这些年不曾荒废学业, 亦有不错的人品修养。
其实早在答应孙儿帮他作弊的那一刻,他便料到后果,也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哪怕之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他也明白事情已经糟糕到极限,不会再出现更坏的局面了。
因此他气定神闲,还有心情安慰路桁。
“稍后无论来的人是谁,你都不必慌,爷爷会为你担下全部罪责。”路老先生道, “倘若事情败露, 牢狱之灾爷爷替你承担,不过学宫, 你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爷爷,你别说这些!”路桁焦虑得一口咬在手臂上, 用身体的疼痛醒神。
他微微瞪眼,眼眶一圈红色,衬得黑白分明的眼眸诡异骇人,平静的口吻隐隐流露出疯狂的味道:“什么牢狱之灾……说我作弊我认了,可那件事我不认……只要我不认,他们找不到证据!更何况人都死了,尸体也被我沉进河里,谁又会知道呢?”
路老先生看着越发疯癫的孙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又要如何面对他。
路桁没有读书天赋他是知道的,可他认为勤能补拙,便一直严厉地逼迫路桁去背书学文,自三岁开蒙起到今日——到小考开始之前,一刻也未曾停过。
路桁或许喜欢读书,或许不喜欢,但都不重要了。读书已经成为刻在他心里最大的执念,而这个执念又在他进入学宫之后缩小成留在学宫的执着。
松风学宫,天下学子的向往之处,也是路家上下为他定的目标。
路桁千辛万苦才达成目标,为此耗空了人生的前半段岁月。现在有人要将他从终点踢开,无异于将他推下悬崖,和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他不疯才奇怪。
“唉……”路老先生长叹一声。
教书育人数十载,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教学理念是否真的出了错?至少在对路桁的教育上,他一路剑走偏锋,终酿成今日的大祸。
“如果……一会儿来的是其他先生,或有转圜余地。怕只怕……”
路老先生抚着孙儿背脊,正琢磨着最坏的可能出现的几率,便听见远门“嘎吱”开启的声音,平缓低稳的脚步声轻巧而来,伴随着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爷孙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只见诸芳一袭窄袖常服,腰佩长剑,右手握着剑柄微微下压,剑刃在鞘中嗡鸣。
她迈过门槛,自阴影走向光明,烛火星光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流过地板,汇聚在她足下,将她映照得清朗通明。
路老先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诸芳没有看这位行将朽木的老人,径直望向路桁:“学宫弟子兼修文武,但君子佩剑向来是大事。路桁,你知道今夜为师为何邀请你与令祖父来此一叙?”
路桁面色苍白:“为……小考之事。”
诸芳一笑:“不,为师是来替夙先生问你一句,他究竟哪里对你不起,让你不惜对授业恩师痛下杀手?”
“劈——啪!轰——”
天上惊雷炸响,银色闪电划破夜色,照亮路桁见鬼一般惊恐的表情。
“原以为今夜会是晴夜,谁想竟又下起了雨。”
尘文简送走黄昏时分赶来施针的青轲大夫,刚回檐下,大雨便滂沱而至,浇得天地一白。
尘云离蹲在桌上翻看话本,突然有些口渴,跳到碗沿啜几口蜂蜜水:“最近是雨季,正常。对了,你下午出门带回来的包袱里装的什么?”
闻言,尘文简看向被数本一字排开的话本挤到角落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从外表看分量不轻。
“书。我回了一趟学宫,到藏书阁借阅的书。”
尘文简一面说,一面解开包袱结,露出工工整整叠放的三部厚重书册,封皮上赫然写着同一列字——学宫诸子传·洛绮芳卷。
“……咳咳……”
尘云离只看了一眼就被呛到了:“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没看过吗?”
尘文简挥袖落座:“学宫藏书众多,最不重要的部分便是学宫历史和诸子旧闻,除非成为先生,或者把该看的书看完,否则一般弟子不会闲的没事翻阅这些。”
其实尘云离对洛绮芳也很好奇,他很可能是下个阶段任务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狗血播撒者,本着早看早做心理准备的想法,他拍动翅膀飞了过去。
“你现在要看吗?我也瞧瞧。”他说,“不过这是正经传记,应该没有你要找的内容……吧?”
尘文简摇头:“从前不曾料想云离与学宫师祖有关,因而我在搜寻时,一心扎在史料里,有意地略过了这部分书籍。但感情经历亦是人生经历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洛师祖写史的人多多少少会带上一笔。”
尘云离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看看吧!”
“嗯。”
尘文简颔首的同时翻开扉页,与尘云离一起认真浏览书中记载。
洛绮芳的人生波澜壮阔,以他为原型写话本,可以写出一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超级爽文。
自幼天资聪颖,文武全才,离家的那一瞬间就是满级开局,无论遇上何种对手,何种敌人,何种难题,都会被他用摧枯拉朽之势强势推平。
他有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往事,相比之下那两段感情经历连点缀都算不上,没有占据篇幅的价值,尤其是第二段,因为开始得仓促又无理,容易变成他的污点,所以记史之人几乎全部删去。
然而感情经历毕竟牵涉到了洛绮芳最后的选择与结局,所以笔者不得不手下留情,还是给他的两个爱人留了些许笔墨,别的不说,名字、出身、相貌倒是都有了。
尘氏云离,字珠玑,别愁岛遗孤。姿容美甚,不逊于循瑰。
循瑰是洛绮芳的字,尘云离就是他的第一任恋人。
岁长生,洪炉门天下行走,雅人深致,惊才风逸,为一时俊杰。
这位是洛绮芳第二任恋人。
尘云离从这寥寥几笔中看出了记史人的敷衍,简直把删繁就简发挥到了极致,多一个字都不肯写。
“尘、云、离?”
尘文简点了点“尘氏云离”四个字,不知是不是尘云离的错觉,总感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尘云离干咳:“咳,这……写历史的人挺吝啬啊,好歹是自家师祖的心爱之人,第一个就夸了脸,第二个只夸了性格气质,怎么不多写点呢?”
尘文简轻笑,拿指尖碰他的触角:“你之前告诉我你姓尘?”
“是啊,怎么了?”尘云离扭身避开,“只许你家白月光是这个姓啊?”
“不,我只是好奇,你到底叫什么,有字吗?”尘文简气定神闲地问。
尘云离拢起翅膀裹住自己,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一只刚出生没几日的简灵,有个姓不错了,名和字……不重要。”
“哦……”尘文简微微扬起嘴角,“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们继续往下看。”
尘云离干笑几声,在他翻页时悄悄将翅膀打开了一条缝。
传记的下个篇章就是洛绮芳的结局,篇幅不长,但信息量极大,说实话,内容有些过于出乎两人的意料了。
因为在洛绮芳的人物传记里,他根本不是为了给岁长生续命而死,而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这个传说,叫死而复生。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那个死去多年的前恋人。
癸酉年十二月初一,玉蔓江上大雪纷纷。
故人竹屋外的松树下有一方石台,洛绮芳端坐在侧,铺纸研墨,落笔的第一句写的却非正文,而是他的思念。
癸酉年冬,大雪,尘卿已去二十载,吾思之念之,犹然深痛刻骨,相思之疾顽固如此,难消难解,至死方休。
顿了顿,他再度提笔:天定良缘,宿世因缘,于我强加焉。
“咳、咳咳……”
沸动的心绪牵扯经年旧伤,洛绮芳低低咳嗽起来,掌心掩唇,鲜血溢满指缝。
他的脸色比霜雪更白,形容寡淡,眉眼枯槁,却仍是少年初遇时俊丽清艳的模样,岁月的钉锤并未在他身上凿下痕迹,只是倘若黄泉再见故人,那人怕也认不出如今散漫冷淡的他了。
远方有脚步声踏雪而来,洛绮芳止住咳嗽,微微向后偏头,却未转身。
“你来了。”
岁长生“嗯”了一声,走到离他还有五米的地方忽然被一阵刮骨寒风挡住,寸步不能进。
以长生为名,也曾被视作一时俊杰的洪炉门天下行走,岁长生的相貌并不如洛绮芳出色,他的鬓角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凝望洛绮芳的眼神既有冷然失望,也有不受控制的深情。
“这些年,”岁长生顿了顿,“辛苦你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了。我知你只为报恩,前世我救你一命,今生你伴我百年,我们两清。从此以后山长水阔,我祝你得偿所愿。”
“你当真希望我得偿所愿?”洛绮芳问。
“难道我能帮上你什么?”岁长生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竹屋,“斯人已逝,这屋子你守了二十年,还不进去吗?”
“主人未归,不请自入是为窃贼,我不想他那样看我。”
洛绮芳拢着厚厚的绒领大氅起身:“洪炉门内乱多年,你撑持得很辛苦吧?上一世为了救我,那道铭镌灵魂的伤跟随你来到了今生,影响了你的寿数,想来你已时日无多。可你的宗门积弊不除,你又真的甘心这样早早逝去,给后人留下一个烂摊子吗?”
岁长生一笑:“那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还有五十年寿数,可以分一半给你。条件是,你要以洪炉门一卷秘法来换。”洛绮芳道。
岁长生目光一黯:“你想要的是传说中可以令人死而复生的‘岁月洪炉’?循瑰,你知道这个秘法不可能成功的。”
洛绮芳挑眉:“洪炉门以‘岁月洪炉’筑道,原来最接近这个秘法的你,却是最不相信它的人?”
“死而复生有悖天道伦常,如今这个时代天道鼎盛,只要天不许,你便做不成。”岁长生冷冷地道,“你我那段不能抗衡的天定姻缘还没有让你清醒过来,放弃逆天而行的想法吗?”
洛绮芳风轻云淡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天道鼎盛,但它不会永远鼎盛。待登仙路断,生灵的命运回到他们手里的那一日,我便可以做成了。”
“轰——”
天边劈下一道惊雷,整个世界都回荡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岁长生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执迷不悟,无药可救之人:“你活得到那时候吗?”
“呵,哈哈哈……咳咳咳咳……”
洛绮芳忽然笑出声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随即又岔了气,咳出几口血。
岁长生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寒风抵住,动弹不得。
“我不用……活到那日。我只要将这道秘法刻进他的灵魂,让他在那个失去天道桎梏的时代醒来……就好。”
洛绮芳抹去唇角鲜血,神色平静,眼神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癫狂。
“哪怕他不再为人,而我……也已成一具枯朽的白骨。”
“你……你的伤……”岁长生愕然,“难道你从轮回中夺回了他的魂魄?”
洛绮芳没有理会他,垂眸低低地道:“或许有一日,我们还能于红尘中重逢,那才是真正的……呵,天定良缘。”
二十五载如流水,又逢大雪,是夜,循瑰亡。
竹舍如旧,不见君子。
自闭,是今晚的尘文简。
清晨, 夙阑珊惯常早起,洗漱完毕后倚在床头喝药,听雨声解乏。
房门轻轻推开, 尘文简没有进来, 提着伞站在门口向他道别:“先生,我去学宫了, 中午会回来一趟给您带饭。您想吃什么?”
“随意,为师不挑嘴。”夙阑珊不经意瞥他一眼,冷不丁被他苍白疲倦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其实是一夜未眠。
尘文简压下涌到嘴边的哈欠, 眨眨酸涩的眼睛,微笑道:“有点儿,夜里雨声嘈杂, 我睡眠浅, 醒了几回。”
夙阑珊也不怀疑:“雨天路滑,上山的时候小心点。中午若是雨下得很大,便不必回来了, 我少吃一顿也无妨。”
“先生说笑了,不至于此。”
尘文简叮嘱他好生休息,便关上门,撑伞走进了雨幕。
尘云离偎在他头顶发间,懒懒地抻了一下翅膀:“熬了一整晚, 你想出什么了?”
雨水噼噼啪啪敲打着伞面, 尘文简略一倾斜伞柄,说道:“我心乱如麻, 想不了太多,但有一件事, 我大致可以确定。”
尘云离就是随口一问,本来没指望他这个大破防的毒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没曾想他又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他好奇地飞到尘文简面前:“说来听听?”
尘文简抬手,尘云离心领神会地停了上去,翅膀扇了扇,带起一阵被蜂蜜水腌入味的甜香。
尘文简道:“师祖的人物传记不太可能作假,那么洪炉门的死而复生之法应是切实存在的,只不过囿于当时天道势盛,不允许这种悖逆常理之事发生,才会无法施展成功。”
“师祖将云离的魂魄自轮回中夺回,与复生秘法放于一处,做了布置,待天道式微的时代来临,秘法便会开始运转,将他唤醒。”
尘云离连连点头,这些都是基于传记内容的合理推测,没什么问题。
尘文简接着道:“但死而复生到底与正常转世有异,师祖也不可能提前为他准备好合适的肉/身,所以即使秘法成功,苏醒的云离也未必会是人族,甚至……由于沉睡太久,连过往的记忆都会暂时遗忘。”
尘云离触角警惕地微微摆动——不好,这是在点他呢!
察觉到他的心虚,尘文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其实,师祖所期待的那个时代已经来临了,正是当下。登仙路断,天道不显,生灵的命运都已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也没有天定良缘这种可笑的东西……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尘云离离开他的指尖,故作冷静,身边围绕的光尘却变成了绿色,隐隐透出一种焦躁感。
“你的推测在理,但天道式微的时代又不是刚刚开始,你的白月光可能早已经复活又寿终正寝,也可能还没到复苏的时候,你要如何寻找?如何确定?”
尘云离并不知道尘文简已经透过自己身旁的浮尘颜色看出了端倪,尘文简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我确实找不到他,不过……不是还有你吗?”他轻捏住尘云离的翅膀,将有些抗拒却抗拒得不坚定的简灵拢进掌心,“纵然我们不能生于同一世,只要你可以帮我找到更多与他有关的痕迹,我也知足了。”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
拉倒吧你,真知足的话,那昨晚郁闷到彻夜难眠的是鬼吗?
“你在心里骂我。”尘文简冷不丁道。
“没有。”尘云离迅速否认,“行吧,看在你痴心一片的份上,我会遵守从前的诺言帮你的。”
“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尘文简笑道,“毕竟你自己也想了解他的过往,不是吗?”
“……”
傻子才听不出他话里有话。
尘云离琢磨着自己的马甲约莫是捂不住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只要他不戳破,索性就一直这么演下去吧。
“白月光”本蝶即使变成了蝴蝶,也是会尴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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