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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界审核员今天又在出外勤(浩然天风)


千月玖哑口无言,于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寒意爬上心头。
“那……”他迟疑地问:“先生的决定是?”
“此事危险,可我们别无选择。”尘悄云移开视线,神情淡漠,“放出他,我们还能多活一时片刻。不放出他,这个世界会沦亡成比毁灭更可怕的样子。”
人人成魔,相互吞噬。
人间将与炼狱无异。
“你留在此地,让众弟子戒备,并远离魔渊。”
“我很快回来。”
不等千月玖回答,尘悄云御风而去。
长夜的风敲击着残缺的剑刃,有人在月光下睁开眼,仿佛刚从美梦里挣脱,眼神有一丝空茫。
他倚在一座无字石碑上,曲腿垂头,怀里拥抱一柄色如霜雪的长剑。
尘悄云飘然落地,周身清风散尽,扬起的衣摆垂在脚边,落下浅淡的阴影。
“宁不凡。”尘悄云向石碑前的人唤道,“久见了。”
“唔……”宁不凡皱了皱眉,一手按着刺痛的额角,另一手紧抱长剑,轻轻“嘶”了一声,“尘文简的……长子?”
“是我,尘悄云。”尘悄云看向他身后的石碑,“这些年,有劳你为吾父守陵。”
宁不凡眨眨眼,茫然从眸底消散,表情像潮水褪去后裸露的冷硬礁石:“无妨,这本就是我欠他的。”
说到这里,他的手指在剑鞘上摩挲了两下:“他为我的少荼报了仇,可惜,多年前我不能为他洗清莫须有的罪名,后来也没能从你剑下救下他。”
宁不凡的话语将数百年时光压缩成一截流光掠影,风里浮起了肃杀与血腥气,月色如刀,剜过他们共同的伤口。
尘悄云眉睫微动,宁不凡却别过身:“你怕外人知晓尘文简的藏‘身’地,利用他不死不坏的躯壳作恶,从未来此看过他。今日怎么过来了?”
尘悄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告知来意。
他不善言辞,因此讲述时多是对事实的平铺直叙,没有过多渲染和鼓动。
宁不凡也很平静地听着,最后一挑眉,嗤笑道:“人间真是脆弱,纵然是求索大道,自以为超凡脱俗的修行者,也不过是命运巨浪下可以随意拿捏的小小蜉蝣。”
“上一回你为了天下众生杀了你父亲。这一回你又要为了天下众生利用他的身躯。他确实把你这位正道栋梁教得不错。”
宁不凡并未掩饰自己的嘲弄和悲凉,他讽刺的是尘悄云,却也不只是尘悄云。
“我只是在自救。”尘悄云不为所动,“即使是蜉蝣,也不意味着就要任由命运摆弄,不做丝毫反抗。”
宁不凡低眉敛目,指尖抚过冰冷坚硬的剑鞘,长剑在鞘里嗡鸣,仿佛月夜下的海潮拍击着暗礁,温柔绵长。
尘悄云几乎从这阵鸣啸中听出了循循善诱的意味,仿佛那曾经饮血无数的凶器里,住着一个温和柔善的灵魂。
宁不凡叹了口气:“罢了。”
他退到旁边,让出身后苍白高耸的石碑。碑上簌簌落下许多粉末,露出大片繁复的纹路,隐光流动。
尘悄云向他深行一礼,上前去,抽剑划破掌心,按在石碑中间的纹路上。
石碑陡然震动,像一次激烈的心跳或者呼吸,贪婪汲取从他手中流出的血液,顺着细密的碑纹爬满整座石碑。
“咔咔咔——”
玉石碎裂的声响由轻到重,渐渐回荡于天地间。阴云遮蔽了月亮,银蓝的闪电在云层中跳跃、闪烁,伴随着阵阵沉闷的雷鸣,压在头顶,几乎就在耳边。
石碑倏然应声而裂,断面光滑,倒向两侧,像一扇突然倒塌的门。
门内冲出斑斓的彩光,炫目晃眼的光芒里勾勒着模糊的身影,甫出现,就让雷鸣大作,电光密集,黑云几乎连接了四角天地,把世界围拢成一个圆形的空蛋壳,沉重的压抑感跃上心头。
尘悄云冲向彩光中的人影,可他为了遏止幽邃魔渊扩张而耗力甚巨,一接近就感觉胸口被重锤撞了一记,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但下一刻,他便听到旁边有龙吟凤啸之音冲霄而起。
宁不凡手中的长剑自发出鞘,在他身边环绕一圈后立于他跟前,宏大的剑意化作万缕千丝,犹如绳索一般缠绕在那道人影左右,强行将他拉到尘悄云面前。
彩光散尽,周遭的光线却越发黯淡,身影从中剥离,露出完美的面容、颀长的身形、繁密的玄色华服,生着天人之姿,却像深渊地狱孕育的魔神,邪肆凶戾令人不敢逼视,却又散发出一种蛊惑人心的气质。
这是全盛时期的尘文简的躯壳,失去了灵魂,依旧凶焰滔天,恐怖难言。
“走吧。”宁不凡落到长剑旁边,展臂将他拥住,“我们和你一起去。”
尘悄云咽下溢到喉口的血:“多谢。”
守卫幽邃魔渊的玉阳天宗众弟子退出数百里,将这范围内的百姓与所有受到蛊惑的修行者转移至他处,将这里彻底封锁。
千月玖是唯一留守的人,他看着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剑气,心内默默数着时间,数到足足三刻钟时,四周乍然惊响金玉破碎之声,和远处渐次逼来的雷鸣连成一片。
他的脑子里轰然一声,整个人都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巨响下头晕目眩,法力同时受到影响,在体内凌乱地搅动,七窍剧痛,像是不堪重负,缓慢地渗出血液。
千月玖抬手一抹,也不顾血糊了自己满脸,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那边有两……不,三道人影快速掠向此地,正好没入漫天爆碎的剑气,如同冲出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雪。
风雪呼啸,有金红色的焰流冲上云霄,脆弱的地壳涨缩破裂,五处魔渊本体在被压制三日后积蓄了足够庞大的力量,猛然向另外四州窜动蔓延,几乎是眨眼时间就完成了合流,从碎块汇聚成浩荡洪流,而后向上喷发,染红了五州的天空。
千月玖仓促退离,险险没被全力爆发的魔渊吞没,所幸刚刚合流的魔渊还没有完全浮上地面,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然而陡然加强的蛊惑之力还是影响到了五州之人,包括身处其中的天宗弟子。
女子抄起镰刀砍向丈夫,幼童捡起石子砸向同伴。老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胡子和头发往门上、地上撞,年轻力壮的青年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当做武器,见人就杀,很快便杀红了眼。
那些修行者就更不必说,一个个剥离出尘儒雅的表相,顺应被放大的种种欲望,尽情挥洒暴虐的杀意。
鲜血流淌在法术绚丽的光芒里,犹如星河笼罩着的白骨盈野的战场。
人间陷入地狱般的乱象,不过眨眼之间。
千月玖勉强控制着理智,冷不丁想起尘悄云不久前说的那句话——
“放出他,我们还能多活一时片刻。不放出他,这个世界会沦亡成比毁灭更可怕的样子。”
是啊,与其让世界变成这副场景,还不如任其毁灭在尘文简的手中。
赤色的天宇环盖八方,金色焰流此起彼落,像一束束残酷美丽的烟花,每一次在空中迸溅,代表着无数人的受难。
尘文简站起身,微眯的双目闪动着兴奋的光,好像这才是他想看到的人间。
“时间到了。”他说,“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在呼唤我……”
说着,尘文简向前迈步。可刚走出半步,袖子就被人用力扯住。
他回头,看见尘云离跟着站了起来,素白的手指揪着他玄色衣袖,凸显出一种没有血色的白净。
“我跟你一起去。”尘云离笑了笑,温柔地往他心上插刀,“如果你食言,我还能第一时间死在你面前。”
“……”
尘文简瞬间冷下神色。
他刚刚觉得这个世界有点意思,就在尘云离的话里失去了兴趣。

“轰!——”
又是一大片地壳坍塌陷落, 金红色的岩浆冲破桎梏,像大块金色的光斑附着于焦黑的大地,闪烁着刺目的光华, 触目惊心, 又令人目眩神迷。
千月玖困守在唯一一座尚未被魔渊吞噬的山坡上,以法力撑开屏障, 庇护着在逃离途中遇到的百姓和修行者,在煎熬中等待尘悄云的出现。
娄知昔是受到庇护的一员,他比绝大多数被庇佑着的人清醒, 虽然帮不上大忙, 却能替千月玖看着其他人,以免他们影响千月玖。
他看上去淡然而冷静,并不为目前的绝景绝望, 已盲的双目和千月玖望着同一个方向, 只是千月玖看的是希望,他看的是未来。
娄知昔是在卜算之道上走得最远的人,他看见的未来光明灿烂。
他坚信这个未来一定会到来。
蓦地, 金红色的苍穹突然掠来一张轻纱似的黑云,云层从四面八方迫近,速度快得可怕,就像戏院谢幕后闭拢的帷幕,瞬息间掩尽魔渊张扬的气势。
地壳的震动静止一瞬, 再度恢复, 幅度和力度都小了很多。魔渊剩余的本体在土层里左突右撞,却像力竭似的半天冲不出来, 魔渊扩张的速度自然随之放缓,甚至凝滞。
黑云最密处, 天穹之下,是尘悄云艰难赶上的身影。他面如金纸,唇角褪去最后一缕血色,狂风肆虐而过,而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欠缺。
与之相对的是被长剑剑气环绕的尘文简躯壳,尘悄云的血色似乎流到了他身上,他的肌理渐渐丰盈,面颊越发生机勃勃,除去没有呼吸和心跳,几乎和活人无异。
同一时间,长剑的剑气已经被削弱到近乎于无,宁不凡和它同心一体,同样虚弱至极,只有神色依旧漠然,仿佛生死于他而言早无意义。
“‘人’我帮你带到了。”他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尘悄云垂眸向下看,幽邃魔渊大部分本体暴露在地表,流过五州之地,汇聚成宽广的江河,正奔着广袤汪洋的规模发展。
金红色本是恢宏大气的颜色,如今看来却尤为刺眼灼心。
尘悄云呼出一口气,对宁不凡说:“有劳二位,将他放到魔渊的中心区域。”
宁不凡点头,抱着长剑来到魔渊中心区域——南州的爆发地,隔着百里高度,将尘文简的身体抛掷下去。
尘文简悬停在魔渊上方百米处,翻飞的玄色衣摆镀上一层金光,将他的身影衬托得十分圣洁。
这一刻,他就像传说里为救世而死的神灵,连带着身下金辉浩荡的渊流都变得慈悲且光明。
尘悄云苦笑一下,随即摒除杂念,调动起体内剩余的全部法力震向魔渊。
魔渊遇袭,条件反射地掀起风浪抵挡和反击,却未料到空中悬着一具真正的、尚未完全死去的天魔之躯。
魔渊之力本就是天魔的力量转换而来,本质上和尘文简同源,这股力量一接触到尘文简的躯壳,立刻激起了他的特殊体质及其本能,新一轮反击就此打响。
尘文简的体质是什么?是不死。不死的本质通俗地说,叫不择手段地修复己身、存活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崩解为止。
在与尘悄云的最后一战中,尘文简不仅灵魂被打散,躯体也受到了不小的创伤,正需要外力疗愈伤势。
方才尘悄云用自己的血和泰半法力让他恢复了一部分,现在又将与他同源的魔渊之力送上门去,他那早已在生死之间砥砺出可怕的求生本能的身躯自然欣然笑纳,借着那一股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迅速反向汲取。
半空阴云更密,一声惊雷在世人头顶、心里炸响,让沉迷在杀戮之中的人们惊醒了一瞬,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尘文简的天魔之躯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力极强,顷刻间就把魔渊的中心区域吸干了大半,大地凹陷下去漆黑的一块,残存的力量犹如活物般仓皇逃窜,却根本逃不出尘文简的汲取。
原本扩张得顺风顺水的魔渊被这当头一棒打蒙了,流动的焰流甚至静止片刻,像一只半合的眼睛,紧盯着半空的尘文简。
尘文简不为所“动”,求生本能犹嫌效率不足,展开更加疯狂和迅猛的力道,如同一张绑着利刃密齿的巨网,狠狠咬向身下的“鱼群”——魔渊,再次血淋淋地撕下一块肉来。
魔渊终于痛麻了,也痛醒了,不顾仍然潜藏在地底的部分,暴露在地表的本体开始暴动翻滚,掀起磅礴巨浪,攻向尘文简。
然而没有神智的魔渊并不能意识到,它这种行为俗称肉包子打狗,也叫送货上门。
尘文简欣赏它的体贴,再度欣然笑纳。
“你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尘文简的魂魄也并未回归。”宁不凡道,“或许……快要成功了?”
尘悄云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不,他来了。”
“什么?”
宁不凡一愣,蓦然浑身一愣,后颈寒毛寸寸直立,像是一柄强大而锋锐的凶器刺穿肺腑,呼吸里都带着森寒的血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毛骨悚然是一种怎样令人畏怖的感觉。
宁不凡条件反射地看向尘文简所在之地,目光瞬间停滞——那具没有灵魂只剩本能的空壳,不知何时安安静静地睁开了眼。
他缓缓扶额坐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额前碎发拨到脑后,发丝如墨色的月光流泻在身旁,随风舒卷。
长睫轻眨,尘文简像是久睡除醒之人,浑身上下都透出淡淡的慵懒,唯独吸取魔渊之力的力道大幅增强,表明了他的清醒和理智。
他站起身,衣摆如黑雪碎花倾落,翻飞在凛冽的狂风中,在身后拖曳出漫长而辽阔的、自成天地的阴影汪洋。
“久违了。”
雷声轰鸣,整个世界都在复苏的魔王脚下震颤。魔渊被骤然腾飞的浩大魔气撕扯得七零八落,像砧板上切好的肉,彻底静止趴伏下来,卧在他脚边。
硝/烟味混合着铁锈味弥漫于每一粒沙、每一缕风的间隙,将魔渊的蛊惑之力吞噬同化,消弭干净。
雷电在头顶一声一声地鸣响,如擂鼓击罄,恭迎他的到来。
尘文简扬起妃色的唇角:“吾儿。”
尘悄云面色一白,咳出一口血液,脱力般向地下跌倒。
宁不凡震骇之余下意识要扶住他,却有一道身影先他一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和肩背,将他稳稳托住。
“哥。”尘云离出现在尘悄云身旁,温柔地唤他,“你伤得不轻,怎么回事?”
尘悄云扭头看他,他脆弱的躯壳中溢出和尘文简同源的魔气,平静且温和地环绕在自己和宁不凡身旁,消解尘文简的气场压迫。
宁不凡看见他的脸,忽然瞳孔骤缩,某个走马观花般的梦境化作回忆纷至沓来,在他脑海中回放。
“你……”
“云离!”尘悄云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抓住尘云离的手臂,“你方才与父亲在一起,他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见他伤成这样还只顾着关心自己,尘云离无奈地笑笑,“你放心,他伤不了我的。而且有些事,我要找他当面谈。”
说着,尘云离不等他回答,将他推到宁不凡手里。
面前的故友不再是记忆里明媚鲜活的模样,他苍白瘦弱,淡漠冷清,除了怀中那把令尘云离熟悉的剑,天地万物再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尘云离垂下眼帘,旋即冲他一笑:“劳先生替我照看大哥片刻,我去去就来。”
“云离!……”
“哥。”尘云离拍了拍尘悄云的肩膀,将挣扎着想要抓住自己的他推回宁不凡手上,“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娄先生说过,他看到的未来光明灿烂。我相信他。”
尘悄云张了张嘴,胸口剧烈起伏着,依旧心绪难平。
可他没有再说什么或者试图阻拦。
宁不凡深深看了尘云离一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或许是梦里吧。一个很美好的梦。”尘云离冲他眨眨眼,“麻烦照顾一下我哥,我们回头再聊。”
莫名的愉悦涌上心头,在心爱的弟弟离开后,宁不凡第一次生出了笑意。
他勉力勾起嘴角:“好。”
尘云离定了定神,转身看向尘文简。他微笑着回望,墨色的魔力如水流般缠上尘云离的腰,将他带向自己。
“跟他们的话说完了?”尘文简一手揽上他的后腰,一手托在他后脑,眉睫低垂,黑如点漆的双眸宛若深渊,散发着比魔渊更恐怖的蛊惑,引诱他跌落、沉沦,“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尘云离看了他一会儿,扭脸望向下方。
五州土地坍塌陷落,到处是焦黑的巨坑与蠢蠢欲动的魔渊,还有人们自相残杀留下的鲜血残肢。
草木零落,生机寂灭,大地干枯而丑陋。
尘云离又向上看,天空叠着两层色彩,金红色与黑色,两种迥异的颜色毫不相融,混合成诡谲而压抑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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