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夏不许任何人动它,也不许任何人使用它。但隆春知道,隆夏大概是痴迷于这本同学录里存在的某个人。
半夜,隆春终于从弟弟的房间里疲惫地出来。面对仆人们的询问,他什么也不能说,而且,他也只能靠自己来做这件事——完成隆夏给他的任务。
否则所有人都将会知道,隆夏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所有悲剧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
似乎一切,都是从隆夏去外地上中学后开始的。
从小到大,隆春对自己这个被宠坏的弟弟并不亲近。尤其是在弟弟获得了去外地的好学校读书的机会后,他总会觉得自己的父母在盼望着自己的弟弟过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更高更远的人生。
就像一座城堡,总会留下一个主人守家,另一个人则被寄予期望去开疆扩土,探索更大的世界。
这份“不一样”让隆春很不舒服。如果隆夏在父母眼里是不一样的,那他这样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直到从初二的某一天开始,隆夏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比过去更经常和家里人发脾气,却总会莫名流露出恐惧瑟缩神态,就像他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一样。隆春忙于学习,很少回家,对弟弟的变化并不关心。而他也知道,他父亲对弟弟的关心结果会是什么样的——除了叫他做个强者之外,不会有别的词。
小孩子一定是会懂得自我调节的。隆春如是想。果然,在半年后,隆夏不再向着阴郁的深渊里越滑越远,相反,他像是痴狂地崇拜着另一个人。
他神经兮兮地搬回家一个酒盒,把它供在柜子的高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看那个人看过的书籍和影视作品。他狂热地想要接近那个人,跟踪他、监视他、甚至尝试登陆对方的社交账号……这一切都是后来许多年里,隆春从隆夏的哭喊声中得知的。
他哭着说那个人如此完美,可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他。
而后,一场意外事故地方的发生导致了隆夏的转学。在转学后,隆夏如变了个人一样。他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着“那个人”的模样,仿佛他想要成为和那个人最相似的人,只有如此,他才能被那个人所看见。
就连他的成绩也变得异常的优异。隆秋甚至因此说:“我听别人说,哥的成绩突然好得像是开始作弊一样。不过只要高考见真章,这些流言就都会被打破了吧。”
然而这种不稳定的平衡,依旧在隆夏高考前的那场车祸里被彻底颠覆了。
隆家父母希望隆夏能以残疾人的身份参加高考。但隆夏拒绝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永远也不要出来。
隆春以为他只是意志消沉。恰好,他也更伤心于隆秋的离去。而且,隆夏的消沉也是一件好事。这样隆家的财产,就能都归于他所有,而不会被另一个男性继承人划去一大笔了。
——至于隆冬,她从来不在隆家的家产计划里。否则,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强烈地要求她去读护理专业,又回到雪山镇工作、陪伴在他们的身边。
直到一天半夜醒来——隆春很少半夜醒来,但那天他的心慌得厉害。在隆秋去世后,他总有心烦意乱时去她的房间逛逛的习惯。然而这次,他没有看见隆秋养的小狗。
那是一只很英俊的小狗,全家人都很喜欢它,尤其是隆秋。在隆秋去世后,它替代了她的主人,住在那个房间里,作为一种爱的纪念。
它很忠诚也很听话。它不会半夜乱叫,也不会跑走。
属于妹妹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属于隆夏的房间前却有点点血迹。隆春就在那时推开了隆夏的房门,然后看见了让他毕生难忘的那一幕——
那条小狗,血淋淋地躺在地板中央。它的旁边是手握着菜刀的隆夏。
隆夏握着菜刀,手在抖,脸上却在撕心裂肺地笑。他看起来就像是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强者。隆春本以为自己会冲上去抓住他、质问他、责打他……
可他那一刻,竟然恐惧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个年过23的男人,在镇上拥有着最前途无量的工作和体面的未来的男人,恐惧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恐惧全小镇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疯子弟弟。
这对他们隆家来说,将是多大的损失啊!
他背着人,悄悄把那只狗的尸体掩埋了。在那之后他就成为了隆夏最坚固的“共犯”——不情不愿,厌恶至极,可还是不得不替他处理各种麻烦事,乃至于出于“安抚”对方的目的,给对方带来新的受害者。
而这一切,隆冬都并不知晓。隆春也没有让她知晓的必要,因为他认为,隆冬早晚都是外人。
可怜的隆冬此时还不知道隆家的遗嘱里根本没有她的份呢。她那贪慕虚荣的丈夫也不知道。如今隆春也只是因为隆夏疯着,而不好提出分家的事。
他稳定着隆夏的精神状态,自觉承担了巨大的压力。他支持隆夏去他的画室,画那些或许都是残肢碎肉血糊巴拉的画。他被迫给隆夏找来他需要的动物和工具,好让隆夏少做点发脾气的行为。他说服隆夏多待在家里少出门,他甚至没有问隆夏……
当年,隆夏的成绩到底是不是作弊得来的。他在高考之前发生车祸,到底是不是一个巧合。
而如今,隆夏又疯了。其实隆春已经注意到,从半年前白唯一家搬来之后,隆夏就变得很不对劲。他花费大量时间泡在网上,和一些记者发消息,甚至接受采访,暗中散布谣言……
隆春没懂隆夏为什么唯独对白唯有那么大的敌意,难道是因为嫉妒,难道是因为无聊?但能有一个转移隆夏注意力的人,他觉得这很好。
可现在,隆夏又疯了,而且疯得比之前还厉害。联系到今天的吃饭,隆春忽然意识到,或许白唯就是当年“伤害”了隆夏的那个完美的同学。
隆夏嫉妒他,想要成为他,却始终没有成功。而现在,命运的巧合又让他偏偏搬到了这座小镇上。根据今天吃饭时的印象,白唯的丈夫卢森的确很不客气也很没有礼貌。但白唯除了最后被冒犯到后说的那番话,其他时候可谓是礼貌优雅,乃至于“软弱可欺”。
虽然白唯没做错什么——大概率没做错什么,但他只能出手,想方设法逼走他了。隆春手指敲击着楼梯扶手,如是想着。
谁让白唯只是个闯入了小镇的外地普通人呢。
而他们一家,要更复杂,在这里盘踞得更久。
白唯把卢森推进了家里,而不是让他手摇着轮椅上台阶。
他把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篮里,明天要穿的衣服熨平,一举一动优雅又麻利,像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普通居民。最终,他盯着墙上的日历,叹了口气。
被高温蒸汽虐待着的衣服差不多让他平静下来了。他今天实在不该在餐厅里逞一时之气的。要知道,他的首要目标应该是干掉卢森然后离开。在这里的生活,本就是卢森给他带来的。
现在距离他第一次杀卢森,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没有趁着卢森断腿的机会抓紧时间想办法干掉他,然后离开,而是在小镇上一次次节外生枝?
可白唯实在是想给那家人一些教训。白唯握着熨斗,阴郁地想。
他们现在有足够的触犯到他的理由了吗?
自从被白家请来的心理医生进行治疗后,白唯坚定了一个想法,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完全被自己扭曲的人格所控制、影响。他需要在自己干掉、欺骗、恶毒对待其他人以获得快感和平静合规的生活之间做一个取舍。最终,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则。
他只对影响到他生活环境的洁净的人出手。无论是街角骚扰同事的吸毒流浪汉,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跟踪狂。
可他现在还找不到这家人的罪责。而且这家人先死,卢森再死,通过交集点寻找凶手……白唯的嫌疑是不是太明显了?
果然,应该赶紧让卢森先死。一年后他再返回雪山镇,再干掉被他找到罪责的隆春。
正在白唯思考之际,他身后传来了卢森的声音:“亲爱的?”
没有轮椅挪动的声音,没有跳动的声音,按理说卢森应该已经在二楼了……白唯回头,竟然没有看见人。
直到他低头,看见卢森趴在他的脚下。
白唯:“……”
卢森:“亲爱的,我想下楼找你,但腿不能动,于是就爬着下来了。”
白唯面无表情地张开五指,任由滚烫的熨斗砸在卢森的脸上。
卢森果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躲开了熨斗,以致于熨斗砸在了他的脑袋旁边。白唯就在这时翘着手指说:“亲爱的,你把我吓坏了,我不小心就松手了,呜呜。”
卢森立刻安慰他:“天哪!别哭了,这坏熨斗!它差点就烫伤你的手了!这不是你的错!”
白唯:……
他只是想把老公烫死而已,他有什么错。卢森竟然以为白唯会认为扔掉熨斗是他自己的错,罪无可赦,再判处一次死刑。
白唯在收拾熨斗时顺便把电线剪开,泡在了熨斗漏出来的水里,试图将趴在地面上的卢森电死。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当他回头时,卢森正努力支撑着扶着门框站起来。他手握着电线道:“宝宝,这个熨斗也太劣质了,不仅容易滑,还漏水,还漏电。”
白唯:“老公你都没有被电死啊,真是太好了。”
卢森:“以后你不要熨衣服了,让我来熨吧。”
卢森究竟是闪开了电还是电也电不死他。
白唯臭着脸,坐回沙发上。他难以控制自己看向各处地板,思考卢森究竟一路上蹭了多少灰。
就算是怪物,也该稍微像个正常人一样吧!他恼火地想着。
他的丈夫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白唯如是说:“你怎么想到忽然下来?”
卢森顶着有点被烫卷的脑袋:“其实我今晚有些话想说。”
“什么话?”白唯心想卢森不会又说一些弱智的话吧。
“关于你的情绪。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不太开心,但你刚才主动推我进房子,还帮忙扶我上二楼——这明明是你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做的事。”卢森说,“你平时心情不好时,只会让我自己从楼梯上爬上去。”
白唯:……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白唯转开眼珠,嘴上却道:“怎么会?老公,我只是上班太累了。我明明一直都有扶你、推你……你是不是对我不满呀?”
“哦,我不是在兴师问罪。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我让你生气了吗?”
卢森无比专注地看着白唯。他湛蓝的眼睛像是求知的天空之境,这让白唯更加没办法把转开的眼珠再挪回来了。
因为只要一看向前方,就不得不和卢森对视。
“你因为我对隆春和隆夏的粗暴态度生气了吗?一直以来,我都在尝试对镇子上的每个人表示友善。我注意到你也是这样做的,你想对每个人保持礼貌。”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白唯在那一刻,喉咙有些发干了。
他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没想到卢森竟然会对他说这个。这个白痴怪物,刚才不还顺着楼梯爬行下来吗?
他总是在生活里做出这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离谱的事情。可他这一刻,竟然在这样细致地问他的感受。
小心翼翼,就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
卢森做错的事情,拥有的原罪,损害的白唯的利益何止这一件。即使他询问了这个问题,白唯也不会放过他。白唯就是这样,他总会为欺骗、恶整卢森而感到高兴。
可这一天,他说了实话。
“没有。你做得很好,我也不喜欢他们。”
“哦,我想也是。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想任何人被这样示威,都会觉得不高兴。”卢森道,“所以自从回来后,我一直在想,他们的依仗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们觉得自己高我们一等。金钱、地位、权力、暴力……人类崇拜和惧怕的,无外乎是这些。我们必须让他们意识到,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他们。在这几项里,通过金钱的方式,是最容易的。”
白唯皱眉:“你要花我的钱?”
他真想拒绝卢森进行这些意气之争。这一刻,反社会的白唯觉得自己反而平和理智起来了。毕竟卢森搞隆春一家,花掉的是他要继承的遗产。
卢森:“不,我要赚更多钱。”
“这倒也是。你已经很久没去你的修车店里了……”
“不,我想要开展新业务。光是修车店,已经不够我洗……喜悦地赚钱了。我必须有另一项业务来解释我赚很多钱的原因。”卢森说,“比如开民宿。”
白唯:……
白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他喃喃道:“是什么让你还没放弃这个想法?”
卢森:“雪山镇风光优美,我们会有很多顾客的。”
白唯:“这一年,你见过任何人来这里旅游吗?”
白唯简直很崩溃。卢森又在想诡异的东西。众所周知,创业失败是最烧钱的。卢森在异想天开的同时,也在烧掉他自己的遗产。显然,他不知道卢森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精妙。毕竟其他民宿老板是想要赚钱,卢森只要考虑洗钱就够了。
“我们会有很多顾客的。”卢森说。
到时候,他会想办法操纵自己的壳,让他们作为顾客住在各个房间里,以此来制造他的账目。
“而且,生意会越来越好。”
他在未来褪下的壳会越来越多,所以顾客也会越来越多。
“我想顾客们也不会有很多要求。”
死人怎么会有要求。
“而且,你完全不用操心经营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你去见那些顾客。”
毕竟他们都是我的壳。
白唯:……
卢森:“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夜灯下,白唯看着他,对他凉凉的笑了:“亲爱的,我在想那天我的左轮手枪里只有七发子弹——这可真是太倒霉了。或许,其中一枚子弹射入你的脑袋,会让你清醒一点。”
他交叠着双腿,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好像真的在为他祈祷似的。
“……好吧。”许久之后,卢森闷闷道,“我会再做更多计划的。”
“你不需要任何计划……”
“你是我的老婆,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你。”卢森说,“他们对你的每句不尊重的话,都让我觉得,这是我的失职。”
“因为,我本可以成为世界之王。”
卢森最后的那句话更是荒诞好笑得没边了。可白唯却因为他的倒数第二句话怔了一下,他转开眼睛,垂下眼眸。
一个很荒诞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难道,卢森这只怪物,真的很喜欢他?
“算了。”白唯最终道,“你想试的话……就试试吧。”
当白唯感到羞赧和不自在时,他总会挪开眼睛,偏过头,将脊背绷得更紧。卢森想。
这个姿势总是会让他雪白的锁骨分毫毕现,总在领子里若隐若现的后脖颈,也会因此暴露出来。
白唯总是觉得自己很坏,白唯也确实很坏。但卢森总能从那些好的坏的价值判断部分之外,发现白唯的别的部分。
比如白唯喜欢吃牛肉,比如白唯喜欢蓝色的西服,比如白唯喜欢推背感。
比如白唯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
就像他现在,转身想要上楼。白唯还在说:“其实我仔细想了想……”
“其实我还有句话想说。”
“嗯?”
“你推我的轮椅,把我扶上二楼,是因为你喜欢我这样做。你喜欢我恶毒地对待你也讨厌的人,这是你给我的奖励吗?你觉得,我是你的乖狗狗。”
“呃……”
白唯猝不及防。一片红晕烧红了他的耳根。他又惊又恼地看向卢森,难以相信卢森会说出这样孟浪的话来。
而且他也根本不明白,方才他们不是还在说正经事吗?怎么卢森忽然这样说话?
但下一刻,卢森对他说的话让他觉得更加可怕。
“乖狗狗想舔你。”卢森捉起他的手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可以吗?”
就像是有一朵烟花,在胸口深处炸开了。
卢森低着头。他强大的身体弓着,手臂青筋遒劲,他那双比白唯更加巨大有力的手却托着白唯修长的手腕——他如此强大,白唯粉白的指尖又如此纤细,好像凸出的一根青筋就有白唯的指尖那么大。
可他在白唯面前却如此驯服、如此忠诚。
他低头,舔了舔白唯的指尖。
指尖被濡湿的舌头包裹,不像是小狗,而像是生长着倒刺的强大野生生物,在他的面前做出了大狗的模样。卢森湛蓝的双眼专注地看着白唯,眼瞳里只映着白唯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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