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他道:“我知道了,师父。”
多年的依存关系,他和陆重能说话的机会很少。如何最快速地理解对方的意图并且达成短暂的意见一致,是他学的最多的东西。
陆重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他站起身:“我走了。”
李昭漪瞪大了眼睛:“……就走了吗?”
他是真的舍不得陆重,很想跟他再呆一会儿。陆重沉默了一瞬:”有事的话,告诉德全,我会找机会来见您。”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陆重往外走。
只是临到门口,他突然道:“小殿下,师父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李昭漪愣了愣。
再抬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
陆重的最后一句话让李昭漪恍惚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陆重跟他交流得并不多。但承诺却也不少。
他承诺过李昭漪会护着他,承诺过李昭漪会将他母亲安葬,也承诺过……李昭漪的思绪一顿。陆重对他作的最后的承诺,他想起来,应当是最后的那几天。
那个时候先帝病重,所有人都以为储君之位尘埃落定。
陆重说,等李昭钰继位,就想办法带他出宫。
……陆重说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李昭漪想。
现如今他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且不说云殷现在需要他这个挡箭牌,一定不会放他出去。客观上,陆重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换出去。
他胡思乱想着,另一边,德全悄悄地拿着热毛巾走了进来。
“陛下。”他道,“擦擦汗。”
李昭漪看着他,默默地:“您都不跟我说。”
他其实怀疑过,但德全是云殷挑的人。他想问,却不敢问。
德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也是陆掌印吩咐的。”他道,“他更想确认安全之后亲自来见您。”
李昭漪道:“你跟我讲讲陆重吧。”
他只知道陆重行走在宫中,却从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同时又暗地里照顾他,又是为什么,居然到了云殷的麾下。
重逢的喜悦催生出好奇,好在这次他问对了人。
这一晚,德全跟他讲了许多。
他知道了陆重原本跟着的是原司礼监掌印闻子璋,且认了他做干爹。
闻子璋为人阴毒,却权势滔天。陆重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博取了他的信任。闻子璋做梦也没想到,他最信任的、甚至以为会为他养老送终的干儿子,最终会背叛他。
陆重投靠了云殷。
他成了云氏在宫中最隐秘的那颗棋子。
一直到潜龙殿一夜,这颗棋子才真正发挥了作用。
李昭漪听得几乎入神。
饶是德全尽力描画,他也听出了其中的艰险,只是……
他道:“所以,师父为什么又要投靠云殷?”
德全只道“陛下,陆掌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只是多的,他却不愿再说。
这一晚李昭漪睡得很好。
和陆重的重逢让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终于暂时安定下来。
少有的,他一夜无梦。
他本想在第二日继续再问问德全一些陆重过往的细节,只是刚下了朝,宫人就通报,说云殷来了。
李昭漪只得换了衣服,去了前殿。
云殷一身朝服。
他今日在朝堂之上怼了好几个人,其中以户部尚书骆沉山尤甚。
李昭漪这两天虽没见云殷,但一直在跟着顾清岱上课,对于最近的朝事也略有耳闻。
西南旱灾,朝廷拨了赈灾粮。只是仍有流民暴动。粮发了,百姓却仍旧饿得找不着吃的,很显然是有地方出了问题。
户部首当其冲,但锅却不止是户部。
拔出萝卜带出泥,燕朝世家彼此沾亲带故,早已是同气连枝的大树。
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
要不要查,该不该查,怎么查。
都是问题。
李昭漪听顾清岱讲课,字里行间隐隐透出徐徐图之的意思,但实际行事,云殷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平日里弹劾他,他一笑置之。
但关键时刻,他的手段狠戾决绝,满朝文武一时竟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顾清岱没有多说,但李昭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隐忧。只是今日见云殷,对方却神色如常。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玩李昭漪桌子上摆着的拨浪鼓。
李昭漪一见那个拨浪鼓,脑子就一紧。
他冲过去,拨浪鼓被云殷举高,李昭漪涨红了脸:
“……你别动。”
“原来陛下最喜欢的是这个。”云殷笑吟吟的,“怎么当时不说呢。”
他轻声道:“害羞么?”
李昭漪闷闷地说:“不喜欢。”
云殷问他:“真不喜欢?”
拨浪鼓的一角戳一戳李昭漪皱成包子的脸。
李昭漪瞪他。
云殷看他,若有所思:“陛下还真是越来越不怕臣了。”
他把拨浪鼓还给李昭漪。
李昭漪接过去,想看一下拨浪鼓有没有被弄坏,又不敢表现出珍视让云殷笑话。他站在原地犹豫,云殷看他认真地烦恼的样子,眸色渐深。
他原先以为只是一时冲动。
出于漂亮得炫目的色相,出于那点全身心的依赖。
云殷年少离家,于京中那几年,身边被通过各种方式送来的男男女女不断,妩媚的,聪慧的,娇憨灵动的,他从未产生过任何兴趣,怎么来的就怎么打包送走。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产生任何诸如欲望般的情绪。
直至他遇到李昭漪。
时隔数日,那点因时间间隔而沉寂的欲望因李昭漪一个眼神就重新死灰复燃,他发现,无论李昭漪的举动有多平常,在他眼里,都可以用一个词代替。
那就是勾人。
气鼓鼓地说不喜欢,口是心非的样子是勾人。
瞪他的样子是勾人。
珍视他送的东西并爱护的样子……
云殷突然伸出手,触碰到了对方柔软的侧脸颊。
那里沾了一点儿凌乱的发丝。他想替对方整理干净。
只是,在他触碰到李昭漪的那个刹那,李昭漪突然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般抬起头。
然后,迅速地躲开了他的手。
信任的潜意识刻在骨子里。
他庆幸的是,他的动作很轻微,更像是无意的错开。他觉得云殷应当不会注意。
云殷说:“躲什么?”
李昭漪:“……”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云殷,但云殷已经眯起了眼。
他问:“不想我碰?”
李昭漪觉得他这话听着怪怪的。
他怀疑自己是被陆重带偏了才听什么都觉得怪,正要解释,却因慌乱不小心绊了一下。即将落地之时,云殷的手揽住他的腰。
李昭漪猝不及防,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怀抱来得太突然。
李昭漪回不过神。他站不稳,撞得晕头转向,鼻尖全是云殷身上熟悉的香气。
云殷也没回过神。这个拥抱的触感比他想象得还要好,少年皇帝身躯温热,不光脸颊肉是软的,一截腰也软。陷在他的手上,像是能被任意摩挲和揉捏。
他眸色渐深,搂着人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李昭漪站稳之后抬头,撞进一片漆黑的深海。
这片海一望无垠,他却仿佛能看到底下涌动的、危险的暗流。
他的心跳得很快,几乎有些晕眩。
他说:“……你放开我。”
声音很轻,带着无助。不仅对事情的结束并无帮助,反而让云殷心底的一把火烧得更旺。
他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那点儿肆虐的欲望。
然后,他低声道:“还躲么?”
李昭漪很苍白无力地说:“我没躲。”
云殷轻笑了一声:“陛下最好是。”
他放开了李昭漪。
他当然不觉得李昭漪是真心想躲他。
李昭漪乖顺、听话。偶尔也有小脾气,会害羞。他看起来总是会很害怕他。
但有一点,云殷很确定。
那就是李昭漪其实很喜欢他。
这种喜欢未必出于风月,毕竟李昭漪干净得像是张白纸。
相较于情爱的喜欢,李昭漪似乎像是把他当作了一个尊敬、崇拜的人,向他交付了最大的信任和依赖,并且坚定地觉得他是个好人。
因着这一点,即便感觉到了他和陆重之间似乎有些异样,但云殷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也正是因着这一点依赖,云殷愿意暂时克制一些。
当然,只是暂时。
他不敢保证之后会怎么样。
也不会保证。
很奇怪。
原先以为只是冲动时,云殷没少因着这点儿感觉焦躁。
真正确定了他对李昭漪的兴趣,云殷心情反而变得有些不错。
他阴晴不定的情绪显然让李昭漪很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挑着细节刁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份刁难最后重重拎起轻轻放下。
他被放开,又被整理好衣领。
然后,他听云殷道:“陛下,想不想跑马?”
坐上出宫的马车的时候,李昭漪一直在想,出宫到底是谁的愿望。
如果是他的——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将学习成果告知云殷。
但不是他的,难道是云殷的?
不管是谁的,结果就是。他原先以为的非常艰难的一件事,在云殷这里易如反掌,甚至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
云殷其实也不在乎他的意见。
问完那句话,他就叫来了德全,让他准备衣服。
德全的眼里闪过讶异,但还是恭敬地去了。李昭漪知道这事很快就会被陆重知道,但是他也很难解释云殷的所作所为。
他几乎有些为难地看着云殷,但云殷丝毫没有“被维护却自拆台阶”的自觉。
在李昭漪换上骑马专用的劲装时,他的眼神一直落在人的身上。
一直到李昭漪不安地道:“……很奇怪?”
他才收回了目光。
“没有。”
“很好看。”他道。
是真的好看。
劲装勾勒腰线,也极衬气质。
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李昭漪过于秀丽温柔的容貌。
但这点格格不入,在他因着爬不上马、被云殷嘲笑之后眼中迸发小小的胜负欲之后,就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少见的惊艳。
云殷再次确认了一点。
李昭漪不是没脾气,只是不会针对着他。
事实上,小皇帝身上带着一股不愿服输的韧劲。
这股韧劲藏得很深,对于自己是目前少有的、将其激发出来的人,云殷很满意。心底原先因为李昭漪的躲闪而产生的微妙不爽终于消失殆尽。
相反,他原先只是想找个借口和李昭漪呆一会儿。这会儿见李昭漪的样子,他也有了几分动容。
待李昭漪能被他带着跑几圈之后,他开始认真地指导李昭漪。
“腰直起来,夹紧马腹。”他搂着李昭漪,淡声在他耳边提醒,“不要晃。”
李昭漪照着做了,效果立竿见影。
他的额上汗湿,眼睛却亮晶晶的,已经浸满了兴奋。
骑过马,两人到了一旁休息。
云殷道:“喜欢吗?”
李昭漪点头。
他很喜欢骑马的感觉。
自由自在。
骑着马儿,他好像可以奔向任何地方。
云殷笑了笑:“那陛下满足臣一个条件,臣就经常带陛下来跑马。”
其实是假的。
看到李昭漪眼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时不时就带李昭漪出来骑一骑马。左右皇子本来也应当有骑射、武艺相关的课程,他做这个老师也不错。
李昭漪如今也已经知道了他的套路,小声嘀咕:“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他说:“我最近很听话。”
他乖得云殷心软,云殷道:“行吧。”
“那换陛下跟我提一个条件。”他道,“就当是臣给陛下近些日子刻苦用功的奖励。”
他放水放得猝不及防,李昭漪瞪圆了眼睛。
他这样子就更像一只猫。
云殷——
他垂了眼想。
或许暂时克制也不是坏事。
毕竟,这样的李昭漪,应该没人能拒绝。
在他没想好究竟要将人怎么办之前,他还是不要高估自己的自制力。
他等着李昭漪提意见。
左不过就是那些,小玩意、好吃的、或者一幅漂亮的画。
李昭漪的世界很纯净。
云殷乐意都满足,甚至给他更多。
然后,他听李昭漪小心翼翼地道:“什么都可以提?”
云殷挑了挑眉。
这是胆子大了,提前想过?
他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一点儿不重,像撒娇。
他很干脆地说:“陛下直说便是。”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好心情,李昭漪陷入了纠结。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是太好,颇有些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的意思。纠结了片刻,他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不想提条件,我想问问题。”他小心地道,“你也可以不回答。”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小声道:“我想知道,云殷,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啊?”
他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大胆。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云殷可能会不告诉他,但应该不会因为他这个问题而生气。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云殷的确没生气,他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漫不经心地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若有所思:“这不是应当在登基那一日问的么?”
李昭漪紧张地分析他的语气,确认他没有生气之后,才道:“很早,就想问。”
“但不敢。”
这是实话。
云殷笑了笑:“以前不敢,现在就敢了?”
李昭漪抿了抿唇。
这不是……
他觉察出了云殷的逃避。
但是片刻后,云殷居然没有拒绝他的问题。
他只是道:“再跑几圈吧。”
“陛下难得出来。”他道,“臣带着陛下多练练。练完,臣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李昭漪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日的马场人不多,他们所在的区域清了场。
李昭漪虽然不懂规矩,但也知道,天子重威仪。如果是正式出宫,那必然要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出行也需配备森严的护卫。
他能这样随意自在地在市集、郊外行走,无非是云殷在替他兜底。
说不感激是假的。
但是……
李昭漪道:“我可以自己试一试吗?”
其实他已经很熟练了。
他的意思是,云殷不需要再搂着他的腰替他稳重心。
身后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行。”他道。
他下了马,李昭漪重新试着驾驭小马。
真正跑动起来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漂亮的、金色的夕阳。
云殷很遵守承诺。
他们回云府吃饭的时候李昭漪一度以为他忘了问题的事。但是吃过饭,云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李昭漪今日虽是微服,身份却没有遮掩。
两人皆是常服装扮,到了地方。云殷先下车,李昭漪抬了头,却愣了一下:
“这是……”
那天在西市,他和云殷路过过这里。
这是京城最有名的茶馆。
门口的小厮迎上来,什么也没问。快速地将他们迎到了二楼一间私密的厢房。关了门,李昭漪看着屋内的陈设和布置,有些好奇。
“喝点什么?”云殷问。
李昭漪不懂,小声说“都可以”。
云殷想了想,出门跟小二吩咐了一声。
片刻后,茶上了。入口清甜,李昭漪喜欢的口味。边上摆了几碟精致的茶点。
李昭漪原本没想吃。
但是茶点实在做得精致,他吃了一块,味道甜而不腻。
等回过神,已经两块栗子糕下肚。
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抬头之时,云殷脸上却没有嘲笑。他只是倚着窗看着李昭漪吃东西,李昭漪的喜欢,似乎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等李昭漪吃完,他才笑了笑。
“陛下倒是挺好养的。”他若有所思地道。
不需要山珍海味,只是寻常人家喜欢的吃食,也能让李昭漪吃得很开心。
李昭漪:“……”
为什么说得要像养什么小动物一样。
他说:“我吃好了。”
云殷颔首。
迎着李昭漪期待的目光,他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道:“陛下出身皇室。那么陛下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么?”
片刻后,李昭漪开了口:“……知道。”
云殷似是有些意外。
他没跟李昭漪讲过这些。
他想了想:“是德全告诉陛下的?”
他之前见过那老太监几次,聊得不多。直观的感受就是稳重、机灵,对李昭漪上心。木柯不太擅长挑人,这回倒是没看走眼。也省得他费事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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