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消失在视线里后,韩炽才彻底松了口气,整个身体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酸软无力,他放纵自己瘫在办公桌上,目光停留在那杯还没来得及喝的咖啡上。
原本天就冷,再加上咖啡也是冰的,那杯牛奶早在倒进去时就已经凉的差不多了。黑色的咖啡也因为牛奶的融合,变成浅棕色。
出神了几秒,韩炽被胃里骤然的一阵抽痛唤回神思,他倏地蹙起眉眼,伸手胡乱地抚了两下胃当做安抚,满心不耐的将那杯咖啡端起来灌了半杯进去。
他习惯了咖啡的苦味,今天忽然加了牛奶,让他觉得有点回甘。
韩炽将洒在桌面的牛奶擦拭干净,再到窗边推开窗吹了会儿冷风,等心中的浮躁平息下来才关上。
小杨一直在办公室外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有几个闲一点的实习生不停地朝办公室门口望,想跟小杨打听的心思蠢蠢欲动。
他们并不知道韩远案和老板的关系,只是想打听打听这个刚回国就名誉全城的年轻教授。
而事实上,小杨知道的并不比他们知道的多多少。要说实质性的差别,那就是她有韩远案教授的联系方式。
正因为如此,她比那几个实习生更好奇教授和老板的关系。
她记得前两天下班时,韩教授约她喝了咖啡,只问了两件事:一件韩炽的工作作息;一件就是联系方式。
他给了小杨联系方式,想叫她帮忙,当时她脑子抽了一下,以为韩教授是想贿赂她来着,把当时的她吓得不轻。
她能做韩炽的助理还是有点能力的,所以尽管她知道韩远案是大名鼎鼎的教授,也还是不敢收他的钱。
却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没打算给她转账,只是单纯请她帮忙。
她才后知后觉韩教授是桓大法系的教授,不免又觉得自己未免肤浅。
小杨很乐意帮忙,但没多余的胆量问他俩的关系。
所以也有了今天早上牛奶的事情。
正想着呢,正主忽然出现在身后叫了她一声。
想曹操曹操到,小杨被吓得身子瑟缩一下,回头看发现是韩远案。
“韩教授。”
“嗯。”韩远案只是出来见到她,出于礼貌打了个招呼。
可眼前的人却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起来,手指交叉揉搓的几下,然后说:“韩教授,您来之前我给老板端了牛奶,但是他没喝,还是要了冰咖啡。”
小杨拣不那么难听的话汇报,之前韩炽质问她的那几句她可是一个字儿都没说。
小杨好歹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这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有矛盾,她没必要把那话从头到尾的复述一遍。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老板他……可能是喝习惯了。”
韩远案觉得韩炽的助理有些有趣,他还没说什么呢,这孩子就将话一股脑儿地往外倒。像一个面对老师、自我检讨的学生,这样反倒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跟以前的韩炽还有些像,有些拘谨敏感。
难怪韩炽能挑她做助理。
不过韩远案没有为难人的癖好。
韩远案冲她笑了笑:“没事,我知道了,谢谢你。……之后也还要多麻烦你。”
可惜了,他没等到小杨的回话,却等到了小杨瞪大的眼睛里露出来的惊恐的眼神。
他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霎时便反应了过来,不用猜就知道她为什么出现这样的神情。
“韩…韩、韩律……”小杨立刻慢慢挪到他身边,表示自己坚定不移的立场。
她还仰头悄悄看了眼韩炽,用那双大大的澄澈又略带愚蠢的眼睛表衷心。
韩远案也跟着转身,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神情泰然自若,微微俯首看面前的两人。
方才坐着不觉得,此时两人正对着站,韩远案才觉得韩炽比他们分开时矮了些,其实他心里面知道是因为韩炽瘦了好多,所以看上去显矮了。
“收拾好了?”韩远案压低声音问。
韩炽没做声,微微仰头看了眼他,再垂眼看小杨,眼神冷凝,似乎要将这丫头给看穿了。
被老板这样盯着,小杨脑子反倒活泛了起来,在那一瞬间清楚又深刻意识到自己是韩炽的助理。
她立马解释:“不是,老板,韩教授没找我帮忙。”
韩炽:“……”
见他没说话,小杨越发心虚起来,慌不择口道:“韩律,我也没帮他监视你!真的!”
韩炽:“……”
有时候小杨是一个形容词,形容“蠢”这个字。
虽然刚才小杨和韩远案的对话他听到了几句,但话里话外其实都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小杨这样一说,还真叫韩炽明白了些什么。
一向沉稳且处变不惊的韩远案也难得的朝小杨投去复杂的视线。
韩炽无奈,没跟小杨计较,说:“把实习生转正资料整理核实一下送到办公室。”
“好嘞——!”小杨如蒙大赦,麻溜儿地跑回了自己的工位。
韩炽这才将目光彻底放到韩远案身上,见他对着他自己这边看,眼神却又不聚焦的样子,像是在出神,韩炽懒得提醒他,直接说:“ 参观?”
韩远案虽然思绪没集中,但也留了点心思听韩炽说话,韩炽话一说完,他的目光便有了定点。
“嗯,麻烦韩律介绍。”他十分客气。
闻言,韩炽顿了一瞬,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韩远案的心情不如刚才明朗,瞳孔里漾着的也是他看不懂的晦暗。
情绪莫测,他便不测,索性跟他没什么关系。
无论韩远案怎么样,也不论他喜怒哀乐,这些都跟他韩炽没关系。
他时时刻刻都要警醒自己:韩炽是韩炽,韩远案是韩远案,是现在和以后都不会有太多交集跟牵挂的人。
第03章 情绪激动
大平层其实不算大,一共两百多平,还包含了会客室、茶水厅以及韩炽的单独办公室。
工作人员也不多,而且因为原持事务所的门槛很低,连没有经验的律师也要,所以很多应届的法学硕士都往这边跑。
韩炽律师名声在外,来的实习生都是顶尖高校的毕业生,但因为工作室原本就不大,所以名额异常有限。
因此,原持律师所的实习生名额便成了稀而珍贵的东西,同时事务所本身也名声大噪。
但对于韩远案要参观律所这件事,韩炽不解,他不懂到底有什么好参观的,这一眼就能看明了的格局,不大的工作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清。
韩炽想了想,仰头看韩远案,道:“先到会客室。”
刚才就喊他去,结果等他出来,这人还跟小杨待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他的公室不怎么隔音,就算要密谋一些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儿,也不知道离远些。
韩远案被带着到了会客室坐下,小杨随后便端了一壶热茶和两只瓷杯进来,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将茶壶搁到一边,再抬头才发现韩炽一直看着她。
猛然间,她反应过来了什么,跟韩炽对视了几秒,嘴唇嗫嚅几下,张张合合,说:“不是,我、我肌肉记忆……”
说完还没等韩炽回话便迅速离开了案发现场。要是现实是一个玄幻世界,那韩炽俩人应该能看见从她脚后跟冒出来的烟。
没错,跟风火轮一样,速度快到一路带烟火。
韩炽:“……”
“什么肌肉记忆?”韩远案忽然问。
韩炽回了神,抬眼回:“待客之道。”
“哦。”韩远案笑出声,“贵所的礼仪之道名不虚传。”
“当然。”
韩炽不愿跟他客气,一些自谦的话更是不屑于说。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一种看见韩远案就反骨一身的病,俗称叛逆。
很显然,韩远案并没有被他气到,反而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朗了些。
韩炽微微皱眉,很想问他在笑什么,但理智告诉他没必要跟韩远案进行类似寒暄般的交流,那是朋友之间的事,如今的他跟韩远案算不得朋友。
韩炽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偏头从会议桌的抽屉里抽出一个小册子。
上面赫然是几个大字——《律所业务咨询》
韩炽礼貌地将册子推倒韩远案跟前,解释道:“韩教授如果是想参观律所格局,想必不需要我领着您看,我们工作室并不大,明眼人都能看清楚格局。”
这话在说韩远案眼瞎,可惜了韩远案不仅不眼瞎,更是耳聪目明,将他的弦外之音听了个明白。
韩炽顿了顿,接着说:“另外,韩教授要是想了解律所业务,这本册子上详细介绍了我们律所的各类业务,以及往期重大案件简述。”
“韩教授——应该能看明白。”
韩炽将教授两个字重读,显然是强调,韩远案又听出来了。
“好,我看看。”韩远案顺着他说话,抬眼看他,发觉他脸色有些白,嘴唇更是淡白到没有什么血色。
再垂眼,发觉韩炽放在桌上的手已经被冻到泛青,五指瘦弱修长,微微曲着,韩远案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视线往上,看到了角落关着的空调和敞开的窗户,眉间不自觉蹙得更紧了。
他复又盯着韩炽,轻声道:“有点冷,律所方便开暖气么?”
“嗯?”韩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瞧了他一眼,看见他穿着大衣,心下了然。
他没说什么,起身去关了窗开了暖气,这才把这位难伺候的贵客安排好。
这么冷的天穿大衣,他不冷谁冷?活该!
现在这个月份虽然刚入冬不久,但雪已经下了一段时间了,天气自然是冷得厉害。
趁着韩远案看册子的时间,韩炽透过窗外看了眼外边的天,或许是因为下过大雪,亮得晃人眼。韩炽一直盯着窗外放空,眼睛一眨不眨的,直到瞳仁酸涩,眼底泛起红血丝,他才猛然醒神,眨了眨眼看向韩远案。
好巧不巧,这人正撑着头看他,一脸淡然又疑惑,食指还一下一下的在册子上敲打着。
“怎么?”韩炽被盯得不自在,耐不住性子问他。
韩远案没说话,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才回道:“我想知道你在看什么,能看这么久?”
韩远案一本正经地观察窗外,除了枯枝上的雪之外,连鸟都没有一只,他实在不知道那外边有什么那么吸引韩炽。
“随便看看。”韩炽搪塞一嘴,对着那本小册子抬了抬下巴,说,“看完了?”
“嗯,看完了。”
“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没了,很详细,通俗易懂,很好理解,韩律做得很好。”韩远案笑着夸奖他。
因为这个册子是韩炽编撰的,所以他不留余力的夸他。
这副模样和语气,让韩炽整个人都僵住,回忆泄闸洪水般汹涌而来,缠得他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一时之间身子和思想竟都不受控制。
跟从前如此相近的言语和语气,同一个人,如今再说出来,却叫他身心发寒。室内的暖气似乎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刺骨的寒意从他脚底一直往上钻,散开至全身,再到心脏。
血液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循环不畅,脸色瞬间煞白,令他几近窒息。
“……韩律师?韩律师?小池?”韩远案敏锐地发觉他状态不太好,轻柔又急促地喊了他几声。
“嗯。”
倏地,韩炽神思回笼,整颗心才重新落到原处,身子猛地松懈下来,疲软无力。
他收回手放在腿上,握了握拳,触碰到掌心的冰凉的冷汗。
“你怎么了?”韩远案皱眉问他,有些担心。
韩炽在位置上做了几个深呼吸,语气霎时冷下来,垂眼驳道:“跟你没关系。”
短短时间内,语气和态度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礼貌疏离到避之不及,韩远案不可能感觉不到,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这样。
“小池,你——”
“说了别叫我小池!”韩炽猛地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赤目盯着韩远案。
他压着嗓音,但发抖的声线和咬牙切齿让人难以忽略。
韩远案微微仰头看他,停顿片刻,然后伸手去拉他的右手:“小——,……韩律师,你状态不太对,哪儿不舒服?”
碰到的瞬间,韩炽像触电似的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护住被他触碰到部位,颤抖地深吸一口气,还是那句话:“跟你没关系。”
“了解完了就走吧,我还有事,不送。”韩炽阖了阖眼,长睫颤抖着,拼命压制着胸口翻腾的复杂心绪,才能让他勉强冷静地说出这句话。
说完也不给韩远案反应的时间,转身就走。
砰地一声,会客室门被关上了。
韩远案听见外边小杨问韩律去哪儿,需不需要跟着去,他没听见韩炽的回答,但小杨拉长的一声“哦”他听见了,想来是一个人出去了。
顷刻间,会客室陷入一片沉寂,连暖气发出的声音都小得可怜。韩远案沉默了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伸手抚了抚韩炽面前的那只瓷杯,滚烫的热已经变成了温热。
真是人走茶凉。
市中心,月亮湾公馆。
林越听见门铃声的时候还盘腿坐在沙发上打游戏,他一边不舍地放下手里的手机,一边嘟囔着快速跑到门前开了门。
刚拉开,就看见韩炽浑身是雪的站在他门前,即便低着头都能看见他惨白的脸色,林越被吓得不轻。
“天呐你……你、你这是咋了?啊?先进来先进来!”林越一把将他拉进来,长腿一踢带上门。
他到厨房给韩炽倒热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已经蜷着腿窝在沙发上。
林越眉心皱得死死的,将茶放下,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脸,凉的要命,又认命般起身,不知从哪儿翻了张毛毯出来裹住他。
“我说哥,今天不是复诊日子呢,你这是咋了?”
韩炽不说话,眼梢却红的可怜,看得林越心焦又心疼。
“得,白问。”
林越决定先让他喝点茶,观察他的时候发现他不对劲,身体还紧绷着,他想了想,从面前的小桌抽屉里翻出胃药,抠出两粒,连同热水也一起递给他。
见他伸手接过之后,才撇撇嘴,说:“啧,真狼狈啊。”
“……”韩炽喝了热水,吃了药,情绪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
所以他沉默表示对林越的不满。
林越笑了声,游戏也不想管了,把手机挪开一点,盘腿坐在地毯上,仰头看着韩炽。
不用韩炽说他也猜到了。
这几天韩远案回国任职的消息差不多传得家喻户晓,刚得知消息的时候韩炽还很平静。现在忽然这般情绪起伏过大,显然是跟韩远案见过面了。
林越微微叹气:“咋了,见到人了?想旧情复燃?还是他有新人了?”
“没。”
也不知道在回答哪个问题,但肯定不是第一个。
韩炽彻底恢复了神志才想起来林越这么个人,于是带着点歉意跟他说:“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了,你应该在写论文了吧?”
“嘁,写屁的论文,我刚打游戏呢!”林越耸耸肩,捞过手机给韩炽看。
——游戏结算界面还亮着。
韩炽便不再说什么。见他又沉默下来,林越不禁有些担心,问,“咋了,出啥事儿了?”
“我……想跟林叔约个时间看诊。”
闻言,林越瞬间瞪大眼睛,韩炽抿了口茶继续保持沉默。
那天跑到林越家之后,韩炽没去上班,在家过了三天天浑浑噩噩的日子,再次见到韩远案是三天后,第四天的周五晚上六点。
他从律所出来,撑着伞在路上走,骤然被挡住了去路,眼前熟悉的黑色长风衣和长靴——是韩远案。
捏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韩炽抬头,与韩远案四目相对。
韩炽顿在原地,捏着伞的手紧了又紧,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人。
前几日在外面的风雪里跑了一通,回去烧了两天,等退成了低烧,他才回律所上班,脸上还能瞧出几分病态。
韩远案稍稍低头便能看清他的面容,有些憔悴,唇色淡白。即便在呆滞的状态下也能瞧出丝丝缕缕的防备和疏离。
他下意识想远离自己,或者说逃离更加确切一些。
韩远案垂眸想着。
“下班了?”他缓了两口气息,才出声将面前人的神思拉回来。
韩炽惊觉自己对着他发了许久的呆,紧抿着唇懊恼了半秒,目光也冷凝下来,淡淡地出声道:“韩教授有事?”
“嗯。”韩远案收起情绪,朝他又迈了一步。伞与韩远案同高,他刚好被挡在了韩炽的伞外,如同韩炽有意无意的疏远,让他难以接近。
韩炽没接话,没问他有什么事,只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算不上友善,甚至掺杂着凶狠的冷漠。
近两天的雪越下越大,没一会儿,韩远案的额发和黑色大衣上落满了鸭绒似的雪花,白得刺人眼。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韩炽默不作声的落了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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