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想看小孩?!十三岁,在锦绣丛中长大,你懂什么江湖?”林奉雪看起来比他还不开心,“要不是我看着,你现在已经被人偷了三十八回,被人抢劫十四回,这会儿尸体都不知道在哪躺着了!”
林况张嘴想反驳,莫远抬起头,在一旁凉凉道:“我说,你们师兄弟自家的事,能不能回去再说?——这蛮狗怎么办?”
“哈路业!”
蛮人抬头吼了一句什么。
莫远偏过头,懒懒问道:“这蛮狗在叫什么?”
“骂人的话,不用理。”林奉雪道,“这事我们管不了,移交官府吧——不行,北庭官府说不得与境外有勾连,我回去顺路送东都吧。”
莫远:“行。”
林奉雪扭过头,冲林况很不耐烦道:“喂,你也跟我回去。”
林况:“不——”
被林奉雪利落地一个手刀砸晕了,他一手提着林况,瞥了一眼莫远,客气道:“那莫兄,再会了。”
莫远:“等等!”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递给林奉雪,“喏,战帖,回去顺路给你师父。”
林奉雪:“你还在搞这个?!”
莫远道:“自然,不然你以为我来北庭干什么,就差一个血衣门和你们松风下了,等我打过师无夜,就去找你师父。”
林奉雪闻言冷笑:“我师父可不是六合剑派那个秋洋,他老人家剑法比我高出太多,你打过了我不算什么。”
“哦。”莫远懒懒笑笑,把布条重新缠上眉间,“你还记得啊,手下败将,别蛐蛐了,我自己的事,左右都要打,你给带过去省事。”
林奉雪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战帖。
目送林道长一手拎着蛮人,一手拎着林况,匆匆迈入雨帘,莫远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走回自己的座位,又倒了一碗酒,咕噜噜灌下。
酒肆已经空无一人。
都被那真刀真枪,刀刀到肉的打斗吓走了。
莫远趴在桌子上,想再睡会。
……他没看到的是,一个人坐在他对面,漂亮的桃花眼隔着黑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晦暗,带着复杂的情绪。
犹豫了很久,薛凉月伸出手。
轻轻地,缓缓地拍了拍莫远的肩膀。
下一秒,莫远浑身一震,几乎是一瞬间蹦了起来,抽出身边的竹竿,竹竿极快极狠地朝前刺去。
薛凉月伸出两指。
轻易夹住了那来势汹汹的竹竿。
莫远脸绷得极紧,他握紧竹竿,想要把竹竿收回,却发现自己的武器一动也动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道:“你是谁?”
薛凉月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睁眼看看我。”
听到这个声音,莫远浑身一震,然后,他好像一个机关人被卡住了那样,手指,脊背,脸庞……全都一动不动,只有心跳越来越大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薛凉月站起身,伸手缓缓地、慢慢地扯下他蒙眼的布条。
布条下,是一双通红的,瞪得大大的眼睛。
看到薛凉月脸的那一刻,那双通红双眸里的瞳孔一缩,而后慢慢颤抖着放大了。
下一秒,他手倏然收紧,竹竿被他生生捏碎,长剑破竹而出,直刺向薛凉月要害!
薛凉月一动未动。
而那剑尖在将将要触及他身前白净衣物的那一刻,刹住了。
第74章 水中央(三)
莫远握剑的手剧烈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两眼被血色浸染,他死死盯着薛凉月的脸,他好像很想杀了眼前的人,但手中长剑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薛凉月轻声叫他:“小远。”
听到这个称呼,莫远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喝道:“闭嘴!”
他收回剑,剧烈喘息片刻,忽然头也不回地朝酒肆外面疾冲而去。此时外面还下着不小的雨,薛凉月身形一闪,拦到了他面前。
莫远来不及刹步,一头撞到了他身上。
薛凉月伸手扶住他的腰,低声道:“小远,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莫远一把推开他,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听你解释是怎么骗我的吗?还是解释骗我有多好玩?!!”
薛凉月怔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莫远指着他吼了一声:“滚!”
说着,便纵身从一旁的小窗内跳了出去,身影没入雨夜。
莫远一口气跑出去好远,才停下来,扶着大树大口大口喘着气,低下头,手指剧烈颤抖着,雨水从脸颊上滑落,眼睛热得发烫,他想镇定下来,却完全无法做到。
薛凉月。
这个名字一度被他认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一个古怪的、废物的小孩,出于孤独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幻想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鬼妻,聊以慰藉无所事事又春心萌动的年少。
那一天他把头埋在薛凉月怀里,希望他能把自己带出那个噩梦,那人嘴上哄得好听,可是下一秒,就突然消失,徒留他一个人跪在血泊里,手足无措。
他慌乱地站起身,一遍一遍叫着薛凉月的名字,在黑色的密林中狂奔,撞到树枝,被石头绊倒……爬起来继续跑,直到体力耗尽,跪在地上捂着脸哭。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除了薛凉月。
爹死了,阿悦死了,娘不见了。
喜欢的“人”也不在了。
只剩下他一个了。
三年了,他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还要出现?
为什么?!
莫远手指狠狠插进树干里,咬着牙齿,脑子乱成一片,他平复了很久,终于稍微汲取了一点力气,缓缓站直,抬起头来。
他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
却蓦然看见,那一袭白衣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头发被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嘴唇看上去很苍白。
莫远瞬间炸毛!
“你别跟着我!”
拼尽全力对他吼出这一句话,莫远转头又跑远了。
一路狂奔,天蒙蒙亮的时候,莫远浑身湿透地踹开了洪城一家客栈的大门,把老板老板娘掌柜一齐吵醒,并勒令他们立刻给自己腾出来一间客房。
所幸开春人不多,还有几间空屋,掌柜诚惶诚恐双手奉上钥匙,莫远一把拿过,哒哒哒地跑上了二楼,留下一串湿脚印。
他“砰”一声关上门,拉上门闩,拿出火折子点亮烛台,昏黄烛光下,周遭一览无余。
于是莫远一抬头,就看见床上正坐着某个熟悉的身影。
薛凉月盘腿坐在床上,依旧是静静地盯着他。
莫远:“!”
他转过身,刚想继续跑。
却在门口猛然刹住。
此刻,他一片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三分。
一晚上,他一直在逃跑,却没有想过,这次的薛凉月……是真的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己年少的癔症再次发作,所以又看见了幻觉?
越想着,莫远越冷静。
心也越凉。
他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背后有人靠近,薛凉月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
莫远脊背瞬间绷紧,愠怒道:“放开。”
薛凉月没动,他低声道:“小远,我搞错了。”
莫远轻微挣扎了一下:“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凉月轻叹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把你带出去的。”
莫远冷冷道:“然后再消失。”
薛凉月声音更低了:“那是意外。”
“滚。”莫远挣扎的幅度变大了,声音也越来越大,“我管你是不是意外……你是幻觉也好,真的也罢,别来烦我了,行不行?!我都把你忘了,你你你……”
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哽咽,有种大坝将决的崩溃感。
薛凉月咬了咬牙,“不行!”
莫远气极:“为什么?”
薛凉月把他抱紧了一点,“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外面,你欠我的!”
“什么外面里面?!”莫远握住门闩,怒道,“这是我的屋子,你出去!”
薛凉月咬了他后颈一口,声音也冷了下来:“不。说了你欠我的,欠了我很多很多,你不还完别想离开我。”
莫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胸口越来越堵得慌,整个人气得脑子发晕,气血上涌,他又重复了一遍,“放开我!”
薛凉月:“你发烧了?”
莫远:“滚!”
一只冰凉的手贴到了他额头。
感受了一会儿,薛凉月又开口了,语气略带疑惑,“也不是很烫,到底怎么了?……哦。”
“我知道了。”
薛凉月另一只手缓缓下移,莫远腹部瞬间绷紧,片刻后他听到薛凉月贴在他耳边的声音。
“莫远,你*了。”
莫远呼吸一滞,整个人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脸涨得通红。
他几乎是怒吼了出来:“你你你……你放屁!”
薛凉月淡淡道:“你现在很难受,要做么?”
莫远觉得自己的确不争气。
他这三年脑子里只有练武和复仇,完全没想那档子事,却只是被那人抱了一盏茶功夫,就被勾得情动到难以自持。
很不凑巧,这里还有一张床。
湿漉漉的衣服被扯下来扔到地上,薛凉月俯身在他上方,皱着眉头盯他,又摸了摸他的脸,喃喃道:“真的没发烧吗?”
莫远手指掐着床单,很想叫他滚下去,却又怕他真的消失,三年来结成的厚厚的壳在这里分崩离析,一瞬间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眼前烛光变得格外刺眼,照得他眼睛发疼。
他闭了闭眼,什么东西从眼角滚了下去。
薛凉月叹了口气,“哭什么?”
莫远咬着唇,道:“没哭。”
薛凉月:“……算了吧?”
莫远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薛凉月慢慢坐直,中衣甚至都没解开,“这种时候,还是算了,刚才逗你玩的,没想到你还真能……”
莫远再次浑身抖起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薛凉月,我很好玩吗?”
薛凉月又叹了口气,伸手贴着他的额头,“我不清楚你是不是发烧了。”
薛凉月想收回手,莫远一把握住他的手指,捏得极紧,不说话,就那么瞪着他。
对峙良久,薛凉月认输了,俯身下来,莫远只觉一片羽毛落到了唇上,而后便沉到了一片粘稠的春水中。
(:p*L*q:)第二人格
第二天早上,薛凉月把他抱起来穿衣服的时候,莫远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在他怀里无意识地痉挛着,眼睛都睁不开了。
薛凉月抱着他,有些发愁,这时候到哪去打水洗澡呢?
这破客栈一看就提供不了这种服务。
澡堂……自己现在没钱了喂。
薛凉月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了一分钱难道英雄汉的滋味。
他在莫远衣服里翻了翻,失望地发现几乎一贫如洗,他刚想收回手,手指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了下。
薛凉月一愣,顺势将那东西勾了出来。
那是一个红色的平安结。
很眼熟。
薛凉月怔怔地盯着平安结,鼻子有点酸,手指陡然收紧。
还说忘了。
从小就会骗人。
小骗人精,坏。坏死了。
第75章 水中央(四)
春风吹绿寒山,白云一片悠悠,莫远站在南阖山下,仰起头朝上望去,登山梯一眼望不到尽头,薛凉月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盯着他的背影,神色间有些许无奈。
那天后,他以为自己跟小莫远已经算是和解了,没想到莫远提上裤子就不认人。虽然不赶他走了,但一路上,除了上*床时候很乖,其余场合绷着脸把他当空气。
哪怕梦里的旁人也看得到,他还是固执地打心眼里觉得薛凉月就是自己的幻觉,其他人的反应也是幻觉。
薛凉月对此暂时没什么办法,只得一直跟着他,他不开口,薛凉月便也不开口。
莫远看了一会儿山,低下头,踏上了登山的石梯。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松风下的迎客松已然遥遥在望,树下靠着一个白衣人,正抱着剑,朝石梯这边看着,正是林奉雪。
见莫远走上前来,林奉雪微微站直了些,面无表情道:“师尊在闭关,他让我来打发你。”
莫远挑起一边眉毛,“你?”
“听齐宗主说,你在找一种‘蜘蛛人’,是不是?”林奉雪没理会他的挑衅,道,“我有个师姐,她可能知道点什么。”
莫远瞳孔不自觉地一缩,藏在袖子里的手瞬间握紧成拳。
但他面上却没表现出多惊讶,只是收起笑容,微微蹙起眉,盯着林奉雪。
后者转过身,“她在惊雨峰,跟我来吧。”
两人脚程很快,一般人很难跟上他们的脚步的同时还不被发现。
然而现在的薛凉月武功比他们高出太多,甚至比清玄老祖武功还更胜一筹,是以跟踪起来还算轻松,更何况他本就擅长潜行。
一炷香功夫,几人抵达惊雨峰,只见高峰林木间被砍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是几处很朴素的高脚木楼,木楼上放着许多奇怪的零件,堆得特别高,摇摇欲坠。
两人刚上来,就目睹了一次惨烈的崩塌,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了莫远脚下。他低头一看,跟一个硕大的“人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哎呦喂!”木楼里传来一个烦躁的女声。
紧接着,木楼的门就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头,衣着也凌乱不堪,脸上一对琉璃镜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从他身后钻出来,噔噔噔跑下木楼,动作熟练地开始到处捡地上的东西。
“我说。”林奉雪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百里师姐,你好歹收拾一下吧,我不说最近有客人要来,你……”
“嘿,你管天管地还管到你师姐头上了?!这么喜欢管人不‘咔嚓一声’到宫里当大总管去呀。”
百里锦双手叉着腰,一脸不屑,“再说,收拾干净了我东西找不着了怎么办?”
林奉雪:“你这是歪理邪说……”
“好啦好啦。”百里锦冲他摆摆手,敷衍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喂,旁边那小子,你有什么事?”
莫远默默绕开那个硕大人头,走上前去,从自己怀里扯出一张纸,仰头递给趴在栏杆上的百里锦,“这个,林道长说你知道。”
百里锦俯身接过,凑到琉璃镜前,摸着下巴,犹豫着开口,“你这画的是……翻不过身的王八?”
说罢,不等莫远回答,她又自己否认了,“不对,王八没有八条腿,难道是长得比较别致的八爪鱼?”
“……这是蜘蛛,蜘蛛人。”莫远无奈道,“腿画得稍微粗了一点,我看到的比这个细。”
百里锦把纸反过来对着他,微笑道:“小兄弟,你确定是‘稍微’粗了一点?”
“……不重要,细枝末节。”莫远看着那个有身体一半粗的“蜘蛛腿”,有些心虚,他飞速跳过了这一点,“重点是长得很像蜘蛛,但有人的头,能跳屋顶那么高。”
“唔。”听完这个描述,百里锦若有所思,“听起来确实像机关人,但机关人很少有这种样子的呀,人不好穿。”
莫远:“此话何解?”
“你上来。”
百里锦冲他招招手。
待莫远上来后,她从一旁的垃圾堆上扯下一个碎了一半的机关人,“你看,这种就是不适合穿的,我当年是拿老虎作为原型设计的,可这样人戴上以后就必须四肢着地,扭曲了原本的习惯和视角,非常不方便……你说的那种‘蜘蛛人’更不必说了,不仅要四肢着地,甚至要趴着前进,手和腿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看到的好像没有手脚。”莫远盯着那破破烂烂的老虎机关人,皱眉道。
难不成真的是妖怪?
“等等!”百里锦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
莫远抬眸看向她:“你想起来什么了?!”
“如果是机关兵人的话……”百里锦神色严肃起来,带着三分厌恶,“……的确有可能出这种怪物。”
莫远皱起眉:“……那又是什么?我只听过药兵人。”
“兵人当然不止一种,三大兵人,药兵人,机关兵人,道心兵人。”百里锦道,“都是极阴邪的东西,其中药兵人需取十岁以下孩童,因此更不为世人所容罢了……机关兵人据说是要把人的手脚砍断,装上机关零件,衣物遮掩下与常人无异,却能瞬间改变成非人的战斗状态,据说‘蛛人’就是其中的一种设计。”
“……”莫远手指紧了紧,“所以呢?它们可能在哪?”
“喂,别看我啊。”百里锦道,“我们家可没有这种东西,百里家过去就是个修机关的,八百年前就从日月教分出来了,哪接触得到这种禁术……依我看,十有八九在吞日宗机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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