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微微发着抖,颤抖着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姜琅。
“那才是我爹!那个家奴叫柴康裕,是海晏王的狗!”
“我娘从屋子里冲出来,抱着我爹哭起来,据说那个畜生绕了一圈回来看见了这幅景象,嫌吵,就又拔剑把我娘砍了,我带着我弟弟从城外采笋子回来,看见的就是我娘的无头尸体抱着我爹的身体,血淌了一地!”
“啪!”
放着山笋的小篮子掉到了地上。
八岁的女孩扑到爹娘身上,哇哇哭起来,四岁的男孩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哇哇大哭起来。
邻居怕柴康裕去而复返,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屋子里,于是他们的爹娘就这样暴尸街头,风吹雨晒,整整三日,最后血都干了。
柴康裕没受到处罚,他依旧在涵州城耀武扬威。
紧接着就是战乱,涵州城要被朝廷攻下了,于是海晏王的将士们将普通民众推到马前,拿皮鞭抽着,叫他们开道,硬生生逼退了朝廷三百里,又苟延残喘了一年。
“卞柔”的弟弟和养大他们的邻居死于乱军踩踏中,她则侥幸在马蹄间活了下来,被一个好心的江湖人带回了东都。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好心人叫洪尘笑。
她跪在玉林宫孟光殿前,三天三夜后,殿内出一人。
那人问她,为什么要进影卫?
她说,要报仇。
那人说,你报不了仇的,海晏王快死了。
她说,我不管,哪怕他死了,也要在他骨灰上踩上几脚。
那人道好。
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她抬起头,面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一个是洪尘笑,一个是穿着龙袍的清瘦男子。
洪尘笑收她为徒,没教她武功,只教了易容术,半年后,她脸上被贴上了一层特殊的人皮面具,这种面具谁来都看不出破绽,但轻易不能撕下,也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蛋,抚摸着面具,觉得脸上好像长了另一张脸。
洪尘笑道,她从此叫做“慕柔”,要作为一无所知的柔阳郡主,潜伏入鹰部首领的身边,而真正的“郡主”早就投靠到了朝廷这边。
那天她在途中被人换入贺湫湫的车队最后那个马车里,没过多久她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不久后趋于平静。
一个人掀开帘子一角。
他慢条斯理地问,郡主殿下,怎么不吃东西,大家都吃了睡下了,怎么就你不吃?
她装作懵懂无知地答,身体不舒服,你走吧,本宫不想吃。
那人答,你不想吃也得吃。
接着一把掀开帘子,月光流入车内,照在了车内女孩的“脸”上。
那个人愣住了。
半晌,他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很轻柔很小心翼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慕……柔。
记住,从此你叫卞柔了。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卞柔笑着指着姜琅,她站在檐角,身体像醉酒一样左右摇摆,“你和这个…”
她摇了摇骨灰罐,嘶吼道:“卞风禅!都是海晏王的走狗!乱臣贼子,暴徒,凶手!都该死!”
姜琅目光紧紧盯着那个骨灰罐,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做什么激烈的举动,他只能轻言细语地安慰道:“海晏王已经死了,他……”
“对呀,他死了,你还这么执着做什么?”卞柔挑起一边的眉毛,哈哈大笑,紧接着怒骂起来,“还不是是为了复兴西蜀蛊族!海晏王是为了做皇帝,而你,圣女之子,为了让九龙教成为国教,两个人一拍即合!一明一暗,才有了当年的八年叛乱!你以为我不知道?”
姜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刚想说什么,身体忽然一僵。
“噗嗤。”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了穿胸而过的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姜……琅!”
薛凉月的声音嘶哑而愤怒,像一只野兽发出的低吼。
他把手从姜琅左胸抽出来,姜琅身体朝前倒去,趴在了屋檐上。
薛凉月后退了几步,哽咽着把莫远抱紧了,莫远头有气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整个胸口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尤其是左胸,红得发黑。
七八根肋骨被彻底扯断,心脏被人捏了半柱香……他现在基本上只有进气没出气了。
薛凉月紧紧抱着他,身体不断颤抖着,眼眶内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贴着莫六的耳朵,哭着轻声道,你傻呀,你杀了我不行吗?
实在舍不得的话,你砍断我一只手好不好?
砍断了我的手它就上伤不了你了。
“你凭什么,凭什么……莫远你凭什么……”薛凉月说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哭腔中。
莫远说不出话,他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胳膊。
薛凉月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被他的食指轻轻勾了一下。
旋即,那根食指移动到他的掌心,开始写字,一笔一划。
莫远想写的是,不会死,然而他刚写完“死”上面的一横,手腕就再无力量,颓然垂了下来,但薛凉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月,我不会死的,别哭啊。
薛凉月又哭了出来,“莫远,你保证,你保证。”
莫远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我保证。
薛凉月强硬地拉住他的小拇指,哽咽着道:“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莫远又点了一下头。
而另一边。
卞柔冷笑一声,手一松,把骨灰罐朝楼下扔去。
下一秒,姜琅身体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像鹰一样“振翅”飞了起来,扑向那个骨灰罐,身影鬼魅一般攀上了一边的栏杆,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罐子。
他抬起头,斗篷的兜帽掉下来了,只见那双眼睛通红,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整个人像要爆炸一样。
姜琅张开嘴,几根粗大的虫子爬了出来,在嘴边晃荡。
右胸那个大洞里也爬出几只虫子,很快填住了血肉。
“嗬嗬!”
姜琅嘴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他缓缓扭过头,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住了卞柔。
第67章 命终
姜琅身上的斗篷滑落下来,紧接着身上的衣服被不断膨胀的肌肉撑得爆裂开来,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手里依然紧紧地抱着那个骨灰盒,呼吸越来越粗重。
薛凉月抬起头来,银白色的眸子冷冷盯着怪物一般的姜琅。
“你骗我!你敢骗我!”
姜琅盯着卞柔,红眸中露出不加掩饰的疯狂杀意,嘴巴里吐出来的蠕虫随着他的动作疯狂摆动着,看上去又恐惧又激动。
“嗬啊!”
随着一声暴喝,姜琅单手抓着栏杆狠狠一撑,弹向半空,重重落在屋顶,踏飞瓦片无数。
卞柔朝后急退几步,严阵以待,紧接着姜琅就一脚踹了过来,她橫鞭一挡,只听一声“咔嚓”,一阵剧痛从她拿鞭子的右手腕传来,而她整个人也飞了出去!
这一脚的力道,不像人!
卞柔后背狠狠地砸在高大的吞脊兽尾巴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姜琅已经再次逼近她面前,这一次他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薛凉月在摘星楼的楼顶冷眼旁观,倒不是他不想去帮忙,毕竟哪怕不在乎卞柔的生死,他至少也想亲手杀了姜琅。
但莫远现在的状态,他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心脉必须有人护着。
薛凉月斟酌片刻,决定立刻离开,他正准备转身,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薛凉月瞳孔一缩,冰冷内力从肩头爆发,那只手马上离开了他的肩膀——下一秒,一声巨响从他身后传来!
“哎呦喂!薛门主!你你你……”
薛凉月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正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药篓子都被砸瘪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沐流熙沐医仙。
沐流熙哭丧着脸:“薛门主,你差点把在下震掉下去!”
“你不声不响站在后面……干什么?”
薛凉月冷冷看着他,眯起眼,带着审视。
“天地良心!”沐流熙立马瞪大了眼睛,“在下根本没掩藏脚步,我还以为薛门主你听见了!”
薛凉月没说话,依旧是盯着他。
沐流熙被看得发毛,他尴尬地挠挠头,目光落在莫远身上,“莫兄这,这是……”
薛凉月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动,沉声道:“沐医仙,你身上可带着什么药材?”
“啊?哦,有!”沐流熙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一边在怀里翻找起来,一边道,“来得急,别的没带……但有几枚吊命的丹药总是常常放在身上的……找到了!”
沐流熙把找出来的瓷瓶递给薛凉月。
薛凉月伸手一把夺过,颤抖着拿下塞子,倒出两粒丹药,沐流熙见状立马提醒道:“薛门主,一颗就够了,药这种东西,吃多了不见得就更好——”
薛凉月没理他,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颗,咬碎了咽下去,然后继续冷冷盯着沐流熙。
良久,确定了无毒,薛凉月神色缓和下来,垂下睫毛,小心翼翼把剩下那颗丹药喂进莫远嘴里。
莫远牙关咬得很紧,薛凉月只好挑起他下巴,低头凑近那唇边,接着舌尖抵着那枚丹药,撬开他牙齿,一点点送了进去。
沐流熙尴尬地背手仰头,佯装欣赏月景,并干咳两声。
“呜嗯……”
莫远昏迷中低低呻/吟了一声,终于把药咽了下去。
薛凉月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唇畔水光潋滟。
他朝沐流熙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沐流熙:“不必谢,那个……薛门主,既然莫兄已经无碍……”
他指了指远处:“卞姑娘那边,还请薛门主出一下手。”
“不装了?”
薛凉月淡淡道。
沐流熙愣住了,“嗯?”
薛凉月没抬眼看他,目光落在莫远脸上,语调很随意:“你不是沐流熙。”
“什么意思?”沐流熙皱眉看他。
“不承认?你随意,但卞柔可等不了那么久。”薛凉月好整以暇道。
沐流熙沉默了两秒,长叹一声,有些不服气道:“我功夫这么不到家吗?”
“不,你易容术很厉害,特别厉害,从内到外,都胜过卞柔和周堂主太多了。”薛凉月道,“但你有一个硬伤,小朋友,你不懂医术。”
“你叫谁小朋友?”沐流熙皱起眉,“还有,什么叫我不懂医术?这么重的伤必然是要先吊着命,等到了好地方在治疗,我身上没带药材……”
“老参主气血,补元气,虎骨壮阳,都是大补之物,用来吊命的确不错。”薛凉月话锋一转,“然而,对于我相公这种创口过大者,反倒有心脉破碎的危险,沐医仙身上不可能带着简单粗暴的丹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枚丹药名‘龙藤虎跃’,谯城药铺里都能买到。”
“沐流熙”瞪大了眼睛:“那你还敢给莫六吃!”
薛凉月淡淡道:“我护住他心脉就无妨,有总比没有好。”
“反正你拿了我的药了,还一次性吃两颗。”
“沐流熙”讪讪道:“好贵的……这个人情你欠下了,这下你该去救我师姐了吧?”
薛凉月没说话,拿袖子仔细擦了擦莫远脸上的血迹,将他平放在屋檐上,紧接着他袖子爬出一只蜈蚣,趴在莫远胸口。
薛凉月抬眸警告地看了“沐流熙”一眼,转身朝着那边激战的方向跃去。
此时卞柔已经几乎支撑不住了,面对不知道怎么了的怪物姜琅和他的弯刀,多亏她还有理智,冲着那个骨灰罐的弱点撑到现在,身上也是伤处无数。
“你武功都是我教的!”姜琅大笑着,“你敢跟我打?”
卞柔不说话,脸上另一半人皮面具已经掉了下去,露出一张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脸,普通的清秀,并不像瓷娃娃一样,倒因由长久不见日光而显得纸人一样苍白。
长鞭却依旧舞得像游龙,借着手长的优势与姜琅周旋。
忽然间她眸光一动,身子朝斜后方一侧,姜琅只觉一道劲风滑过耳畔,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狠一捏!
“咔嚓!”
骨头被人活生生捏碎了!
姜琅发出一声怪叫,手中弯刀一转,一刻未停,袭向后方!
薛凉月身子鬼魅一般朝另一边飘去,姜琅只觉怀里一空,抬眼骨灰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薛凉月手里。
薛凉月朝他冷笑一声。
后退三步,站到了屋檐边缘。
姜琅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还、给、我!”
“还给你?”薛凉月笑起来,艳丽的眉目一片嘲弄,他缓缓举起罐子,笑吟吟道:“你自己过来拿呀!”
说着把骨灰罐朝身后一扔!
“不!”
姜琅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声,朝骨灰罐扑了过去。
薛凉月站在原地,姜琅与他擦肩而过,扑向罐子的那一刹那,他猛地转身,手指狠狠洞穿了姜琅的左胸,紧接着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脏!
“?!”
“……”
姜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薛凉月没有片刻停顿,把手从姜琅后背抽了出来,俯身接住骨灰罐,足尖在栏杆上一点,落在另一座楼的檐角。
“……”
姜琅一屁股跌倒地上,他贪婪地盯着薛凉月怀里的骨灰罐,缓缓伸出了手。
嘴角流下一行鲜血。
手垂了下去。
他大睁着眼睛,朝后仰倒。
这次姜琅没有再起来。
是真的死了。
十日后,谯城,别苑内。
薛凉月坐在床边,手握着莫远的右手,日光落在他侧颊,带起一道暖融融的金边。
莫远躺在床上,呼吸尚且平稳。
外头忽然有人呼喊,“公子,沐医仙到了!”
薛凉月睫毛一动,旋即缓缓站起身来,把莫远手掖进被子里,转身掀帘而出。
小厮指着大门外,道:“沐医仙在外头。”
薛凉月抬眸朝外望去,只见院子里停着一辆很大的马车,样式不算奢华,但那六匹皮毛油光发亮的棕色骏马一看就不是凡品。
目光触及到那马车围边上不显山露水的龙形暗纹时,薛凉月终于露出了些许惊讶神色。
沐流熙站在马车边,冲他微微颔首。
薛凉月意会,走到了车驾边。
“……薛门主吗?”
里面传来一道有些有气无力的男子声音。
薛凉月站在车帘边,淡淡道:“草民见过皇上。”
那头轻笑了一声,“你希望朕叫你慕崆,还是薛凉月。”
薛凉月:“薛凉月罢,用久了,惯了。”
“你是这样,云沽也是这样。”慕璟轻叹道,“呵呵……一个两个,莫非海晏王把这一脉的野心都用干净了。”
“草民有草民的野心。”薛凉月意有所指道,“草民只想活得久一点。”
慕璟笑道:“你在暗讽朕?”
薛凉月也笑:“草民不敢。”
笑罢,慕璟直截了当道:“朕这次亲自过来,一为看看流落民间的皇弟,二为……小天圆术。当然,朕不白要,‘梦黄粱’的解法,不知薛门主可有兴趣听听?”
薛凉月指甲陷进皮肉,声音却依然平静:“自然。”
慕璟道:“朕乏了,教沐医仙说罢。”
沐流熙冲薛凉月点点头,低声道:“进屋说。”
刚进屋,薛凉月就忍不住了,“‘梦黄粱’的解法,此话当真?”
“薛门主,你先别急。”沐流熙进了屋也松了口气,他找到一个凳子坐下来,“这个‘解法’一来不保证一定能行,二来也只有你能办得到。”
薛凉月皱眉:“何意?”
“是这样的。”沐流熙道,“有消息称,‘梦黄粱’和‘轮回井’其实是同源的一种东西,所以,‘轮回井’能连通‘梦黄粱’的梦。”
这番话犹如平地一声雷,薛凉月不禁怔住了,但很快镇定下来,“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沐流熙道:“师无夜的手稿。”
顿了顿,他终于全盘托出:“其实‘梦黄粱’就是‘轮回井’和‘长生天’卵,这两种蛊虫其实就是一个东西,双生诞于蜀地深山,一为雌,一为雄,所以当年……师无夜给你下蛊,其实是在……”
薛凉月打断了他的话,“所以解法呢?”
沐流熙被打断愣了一下,旋即轻叹一声,道:“据他的手稿,就是生人‘入梦’,在梦中找到节点,把梦主带出来。”
“……”
良久,薛凉月微微颔首:“懂了。”
“有风险。”沐流熙提醒道。
“知道。”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莫远身上,像一片羽毛,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替我谢过陛下……小天圆术我出来后会给他。”
沐流熙苦着脸:“你这是逼我们替你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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