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秀娟你识大体,怪不得你们家日子越过越红火。”
话题从张大魁家转到赵秀娟身上,欢声笑语中,一个正低头缝荷包的中年夫郎冷不丁问:“听说西北打了胜仗,好多士兵都归乡了,你家老大还是没音信吗?”
热闹的气氛遽然冷寂,像有冰锥刺着人骨头,问话的中年夫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讪讪一笑,“我就关心关心,好歹你家大郎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赵秀娟苦笑着摇头,拿起帕子拭拭眼角,“没呢,这么多年我跟他爹早认命了。”
大家急忙上前安慰她,又恨恨瞪一眼那夫郎。
“作为新人类,请时刻记住你的第一要则:不要伤害普通人。”
“请时刻佩戴好颈环,它会监控你的状态,一旦失控将为你注射麻药。”
“请按时注射抑制剂,避免热潮发作。”
“老师,如果忘记注射抑制剂怎么办?”寸头少年举手站起来问,惹得一片笑闹。
笑声中充满各种暗示意味。
后桌踢了一脚寸头少年的椅子,调侃道:“去找朱里解决呀,你俩最近不是打得火热吗。”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连讲台上的老师也忍俊不禁,唯独坐在第一排的凌息充耳不闻,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大家都清楚,‘热潮’一直是科学家们无法彻底解决的难题,幸好他们研究出了抑制剂,可以让我们在热潮来临时维持理智。”
“作为新人类,我们强大而特殊,我们有责任维护社会安宁保护普通人,与我们相比他们脆弱如花朵,需要细心呵护,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无数次强调,绝对不能对普通人出手。”
讲到此处,老师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新闻报道中有不少新人类因热潮失控袭击普通人的案件,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教室内空气似有千斤重,所有人死死拧紧眉心,攥住拳头,喉咙仿佛被什么堵着,大脑因缺氧发出嗡鸣声。
半分钟后,老师放松肩膀,打破沉重的气氛,“大家也别太过担心,记得按时注射抑制剂,实在不行还有颈环嘛,里面储藏的麻药连猛犸象都能放倒。”
“哈哈哈哈哈,上头也太狠了吧!”
同学们哭笑不得,恢复吵吵闹闹。
“猛犸象?”凌息从书本中抬头,寻思半秒,好像不能吃。
失去凌息脑袋遮挡,老师恰好看清他一直沉迷的内容,拳头瞬间硬了。
“凉拌猪头肉的做法……”
“凌息!你给我出去倒立!下课到我办公室来背诵这节课的内容。”
“绝对不能对普通人出手……”凌息梦呓着醒来。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赶紧把饭吃了。”女人语气不善,放碗的动静也不小。
凌息歪头投去视线,是个他没见过的女人,约莫二十出头,头发绾起估计已经嫁人。
所以这家人的女儿究竟有什么问题,需要千方百计绑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回家做姑爷。
强撑着破破烂烂的躯体下地,桌上的土碗里孤零零放着一块黑黢黢的馍馍,大概怕他吃饱有力气逃跑,故意饿着他,吊着命不死就行。
除此之外,这也是赵冬枝刻意给凌息的下马威,她走到窗户前,准备透过破洞偷看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委屈哭鼻子的模样。
收拾一个未经事的小哥儿简直轻而易举,多少在娘家性子烈的姑娘嫁人后都被婆母调-教得恭顺乖巧。
然而目睹屋内情况后,赵冬枝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
活见鬼了!
那馍馍不沾水吃着跟石头一样硬,曾有老妪舍不得粮食,吃了过夜的馍馍,生生给噎死了,偶尔也有小孩儿吃崩牙的。
这玩意儿口感粗糙干硬,喂猪猪都嫌弃,只有家里揭不开锅的人家愿意吃。
凌息却吃得津津有味,不清楚的还以为他在吃什么美食珍馐,赵冬枝直勾勾瞪着凌息,认定他会吐出来,然而凌息非但没吐,还吃出了笑容
他本就生得好,霞姿月韵,斯文俊逸,模样比远近闻名的陈秀才不知好上多少倍,如今一笑,原本脏乱破败的屋子霎时被照亮,像被镀了金光。
“娘,他就是你给我新娶的夫郎吗?”一道兴奋的声音自赵冬枝身后响起。
赵冬枝拍拍胸口,手肘撞开脸快贴上窗户的儿子,“你小子要吓死老娘啊!”
张保顺眼珠子都看直了,不停吞咽唾液,扒着窗户企图再看两眼,恨不得当场入洞房。
自己儿子屁股一歪她就知道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赵冬枝扯着对方耳朵到边上去,嘱咐道:“是他,我同你交代清楚,这回再把人打跑,你娘我可没本事再替你找个媳妇儿。”
“娘你最好了,放心吧,我肯定赶快让你抱孙子。”张保顺熟练装乖卖巧哄得他娘心花怒放。
张保顺没再进城里鬼混,留在家里布置新房,这可乐坏了张家人,担心凌息再跑,晚上也派人守着。
凌息听不懂他们讲话又被关在屋内,全然不知明天他将嫁给一个男人。
他正在等一个时机,等身体修复。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凌息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一阵脚步声后重回安静。
冷风穿过破洞的窗户灌进屋内,皮肤激起层鸡皮疙瘩,凌息察觉夜里温度骤降,不知为何呼出的气息却是烫的,胸口貌似蕴藏着一团火,叫他无处宣泄。
起身试图倒一杯凉水压一压,锁住的门被人缓缓推开,来人极力放轻响动,却逃不过凌息的耳朵。
黑暗中,一道明显属于男性的身影猛地定住,俨然没料到凌息会站在房中央。
哪怕天亮后就能把人娶进门,张保顺仍心痒难耐跟猫挠似的,最终到底是色.心占了上风,打算趁美人睡着一亲芳泽,反正是他夫郎,怎料对方大半夜不睡觉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不晓得准备干嘛。
莫非想跑!?
仅仅想喝一杯凉水的凌息,大半夜被一个陌生男人闯进门,对方莫名其妙大呼小叫,招来一大堆人围着他喋喋不休,又将他绑了起来。
肺腑好似着了火,烟雾顺沿呼吸道向上钻,凌息喉咙干涸冒烟,他感觉自己是不断吞噬周围能量的小火苗,伴随时间推移慢慢变成火球。
大脑天旋地转,迷蒙间凌息再次见到他的老师。
“凌息,恭喜你成年,从今往后你得开始佩戴颈环,有什么偏好吗?”老师拿出几个颜色造型各异的颈环任他挑选。
凌息随手拿了个黑色基础款。
老师耸耸肩,毫不意外他无趣的选择,收起其它款式的颈环。
“我会教你如何正确注射抑制剂,以后使用抑制剂或者找个新人类一起度过热潮都随你选,但是谨记,不可以对普通人出手。”
“砰砰!”凌息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血液如浪涛迅猛奔涌,灵魂与躯体互相拉扯,似乎有什么即将冲破束缚,破笼而出。
烦乱、躁动、亢奋、不安……
凌息倏地睁眼,血色腾龙翻滚,云消雾散,无影无踪。
几点清辉洒落地面,今夜月色好似悉数入了这双眼眸,明光烁亮,清莹秀澈。
一个小时后,体温渐渐接近正常,凌息已经是条脱水的死鱼,无力地瘫在椅子上。
三个月前他的老师没等他经历热潮,直接教他如何注射抑制剂,因为打完抑制剂他得马上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今天头一遭体验热潮,准确而言,这并非真正的热潮,仅仅算前菜,提醒你热潮即将来临,注意该打抑制剂的打抑制剂,该找伴的找伴。
穿到生产力低下的世界,被人强行绑作女婿,忍痛挨饿,这些压根儿不算事。
关键是热潮即将来临,没有抑制剂,颈环失踪,哪怕凌息试图找人解决也没他的同类,即便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
至于找个本地人,凌息完全不考虑,所谓新人类,其实是人类为了生存,不得已做出的基因改造,新人类融合了兽类基因,比如凌息便融合了狼的基因,拥有灵敏的五感,迅捷的速度,同类之间很容易分清彼此。
厌恶新人类的普通人则称他们为恶心的野兽。
凌息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但敏锐的嗅觉告诉他附近全是普通人。
无法顺利度过热潮的新人类,要么疯,要么死。
他还得防止自己失去理性伤害这些人。
脑海中浮现绿油油的大片秧苗,赶不上秋收吃够大米饭就死,他不甘心!
天边泛起鱼肚白,邻水村飘起袅袅炊烟,已经有人家早起做晨食,薄雾笼罩的田间小路上依稀可见三两人影背着背篓往城里去,赶驴车的老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怀中抱着孩子的妇人正同边上人说笑,时不时催促两声。
“李叔,时辰不早了,再不走该赶不上早集了。”
李老汉瞟她一眼,慢吞吞开口:“人坐满就走。”
驴车一人两文钱,一趟多拉个人就多两个铜板,不到最后一刻,李老汉决计不会提前动身。
抱孩子的妇人撇撇嘴,小声对身旁挎着鸡蛋篮子的妇人说:“这还不够满,也不怕累死他家驴子。”
对方赶忙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别被听到了。”
不怪她大惊小怪,进县城要么走一个时辰,要么搭李老汉的驴车,再或者运气好点能搭上村长家的牛车,村长可宝贝着他家的牛,轻易不会牵出来。
若是惹了李老汉不快记上仇,往后只能走着进城,假如遇上特殊时候需要坐车,真得求爷爷告奶奶。
抱孩子的妇人连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偷瞄李老汉神情,没在对方脸上看出变化方才松了口气。
“抱歉,昨天荣儿温书到深夜,今早起晚了些。”梳洗整齐的妇人莞尔一笑,与其她村妇不同,她的衣裳虽是常见的蓝色却更为鲜亮,头上插着根银簪,从头到脚格外讲究。
她身旁跟着个少年郎,十四五岁的模样,做读书人打扮,脸颊圆润,身材同样圆润,一看打小就丰衣足食。
见是他们母子,大家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众所周知赵秀娟的小儿子霍常荣在县城念书,今后多半是位举人老爷,他们期待着霍常荣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众人努力挤作一团,腾出大片位置殷勤地叫他们母子上来坐。
“我们多等一会儿算什么,哪比得上常荣辛苦。”
“是啊是啊,昨儿温书到那么晚,今儿又早起去私塾,谁听了不夸句勤奋刻苦。”
霍常荣抬起下巴听周围人夸奖,“这不过是学生的本分,应该没有人做不到吧。”
“常荣你太谦虚了,我家东子回家就往地里跑,果然不是念书的料,浪费家里银钱,念完这旬我便叫他跟我回家种田!”抱孩子的妇人一拍大腿气呼呼地说,怀中几个月大的婴孩吓得哇哇大哭,她匆忙轻拍孩子后背哄起来。
赵秀娟欣赏着小儿子侃侃而谈,受人吹捧的模样,眼中盈满自豪。
“荣儿,吃点翡翠糕垫垫肚子。”赵秀娟打开帕子露出碧玉般的糕点,小小几块,上面雕刻着精细的纹样,当真比翡翠还漂亮,哪还舍得吃。
几人嗅到空气属于糕点的香甜气味,一大早起来滴米未进的肚子争先恐后开始咕咕叫,饶是向来皮糙肉厚的庄稼人也面颊滚烫,尤其是小孩子,口水顺着嘴角向下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糕点。
霍常荣唇角轻蔑上翘,在众人眼巴巴的视线中拿起一块翡翠糕放进嘴里,一个小萝卜头吞咽着唾沫问:“荣哥哥,好吃吗?”
霍常荣故作平淡地回答:“也就那样吧。”
“呸!二十文几块的翡翠糕也就那样,莫不是皇亲国戚吃的东西才进得了你的口,谁家养得起你这败家玩意儿!”
李老汉听不下去,狠啐一口骂骂咧咧,他老头子活了一辈子还没吃过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呢。
突然被骂,霍常荣吓得缩了缩脖子,赵秀娟脸上笑容僵住,气氛凝滞,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
迎面一辆牛车穿过雾气停到他们面前,男人声音粗粝:“老汉,你们可是邻水村人士?”
李老汉深吸一口烟,眯起眼睛,对方只身一人,露出的小臂结实有力,手掌宽大布满老茧,板车上不知拉着啥,用黑布遮盖看不真切。
自己车上全是老幼妇孺,年轻汉子很少舍得花钱坐驴车,此人应该是个练家子,身上裹着肃杀气,他们平头老百姓能避还是避开。
“你谁啊?凭什么告诉你!”诡异的寂静下,霍常荣突然跳下驴车趾高气扬道,他洋洋得意地拍拍胸脯表示:“我可有功名在身,你敢对我不客气试试。”
赵秀娟眼前阵阵发黑双腿跟煮熟的面条似的,踉踉跄跄上前抱住霍常荣把人拉回来,她的宝贝儿子可不能出事,“你少胡说八道!你连童生试都没过,有什么功名。”
拉牛车的汉子怔忡,反应过来他们怕是把自己当坏人了,解释道:“我接到委托送个人到邻水村霍永登家。”
数道目光刹那间聚集在赵秀娟身上,“秀娟,找你家的。”
赵秀娟一脸茫然,脱口而出:“谁……谁呀?”
汉子意外事情居然如此巧合,转过头伸手掀开黑布。
清晨浓雾渐消,日光刺破云层铺洒人间,浅金色光晕笼罩在男人苍白的脸上,使他看上去残留几分生气。
他的脸颊微微凹陷,眼下青黑,嘴唇惨白干裂,面庞脏污,泥土与血污混杂,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出血口,身上衣衫破破烂烂被鲜血浸泡得发黑发紫,即便狼狈至此,即便出气多进气少,仍能分辨出此人容貌十分英俊。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①
十年过去,赵秀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个孩子的模样,以为哪怕对方回来她也认不得,可当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赵秀娟只稍一眼便认出他是谁。
她犹如秋风中的树木,萧萧瑟瑟,双脚下意识后撤。
赵秀娟眼睛通红地望着板车上的男人,牙齿在口腔内咬烂了软肉。
“娘?你怎么了?”霍常荣察觉自己母亲不对劲,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赵秀娟蓦地抓住他的手,好似找到救赎力道大得惊人,霍常荣从小到大没吃过苦,细皮嫩肉被他娘一捏,疼得要大叫,却被他娘一把搂住,他清晰感受到他娘的身体在颤抖。
“这谁啊?秀娟你咋了?”
村民们见赵秀娟跟鬼上身似的,顿时不太敢靠近男人,何况对方血糊糊的怪吓人。
李老汉橘子皮似的脸垮了垮,往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端详板车上的男人,倏地抽出嘴里的烟杆惊呼:“大郎!”
“是霍大郎对不对!?”
“啥!?”
“是霍大郎?他不是死了吗!?”
“诶唷,仔细一看还真是。”
“秀娟,秀娟,你家大郎没死!快送医馆去啊!”
赵秀娟如行尸走肉,被村民簇拥着将霍大郎送进县城最好的医馆,进城上学的霍常荣懵了,呆呆地盯着脏污不堪,浑身恶臭的男人,“娘,他真是我大哥?”
霍大郎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而且断了条腿,大夫说单治这条腿就得花上百两,还不能保证跟从前一样。
霍家不过普通农户,哪儿来那么多钱治病,赵秀娟果断选择叫大夫开点药,就在村民们的帮衬下将人带回家。
临走前照例塞了个小荷包给霍常荣,“省着点花啊,好好你念书,娘可就指望你了。”
霍常荣如何看不出他娘对那个所谓大哥的态度,确定不会有人跟他抢他娘的关注,彻底放下心来。
同一天,村里发生着另一件热闹的事。
张家办喜事,要说张家也是宠儿子,三次成亲每一回都给办酒席,家里没点银子可办不了。
张保顺五毒俱全,家里早被他败得精光,偏生他受宠,不仅他爹妈,他大姨宁愿吸干全家的血也要宠他,他上头还有个出嫁的大姐,大姐夫在城里做生意,家中钱财被大姐掌管,隔三差五就贴补娘家。
村里办席面一般请村里的婶子阿叔帮忙,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也是互相借用。
张家在邻水村属于人嫌狗厌的存在,沾上他家准没好事,赵家两姐妹嫁到一个村故意成了邻居,两人加一块儿撒泼耍横无人能敌,偏生她两姐妹爱贪小便宜,总想拿别人家点东西,哪怕摸人家树上一颗枣她们也高兴。
这种人村民们自然能远着就远着,但到底乡里乡亲,完全不来往也不现实,比如今天张保顺三婚,尤其房子距离张家比较近的人家不愿意也得来道句恭喜。
天尚未大亮,凌息迷迷糊糊间被人解开绳子,睁开眼睛,之前给他送饭的女人将红色的衣服和鞋子放下,指了指衣服又指了指他,估计是叫他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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