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单将头发擦到半干,又将手机装回兜里,这才穿过房间推开隔壁的门。
他进去时,护工正在给贺司宴做日常刺激疗法。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双手握成拳头,呼吸起伏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秒就会陡然掀开沉重的眼皮。
谢秋怕干扰到治疗,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观望。
然而,持续几十秒后,男人紧握的双手最终还是松开了,无力地垂在床单上。
如同往常失败的每一次,很快便重新陷入死寂中。
护工看向谢秋:“对不起大少夫人,我——”
“没事,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谢秋轻声安慰道,“你也尽力了,慢慢来吧。”
“谢谢您的理解。”护工起身让开位置,“不过您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老爷子的寿宴结束了吗?”
谢秋回道:“还没结束,我提前回来了。”
“哦,我知道了!”护工秒懂,“您一定是不放心大少爷一个人,所以才提前赶回来陪大少爷。”
谢秋微微一笑:“是呀,宴会又不少我一个人。”
“行,那您陪大少爷吧,我先出去了。”护工麻利地收拾了床头柜上的东西,“有事您再叫我。”
谢秋应声:“好,辛苦了。”
护工离开房间,出去后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谢秋拉过自己的小椅子,坐在床边凝视着沉睡中的男人。
贺司宴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斗争,苍白的面容泛起了红晕,额前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老公,你流了好多汗。”谢秋刚坐下又起身,“我给你擦擦吧。”
他进卫生间拧了条毛巾,回到病床前,动作轻柔地帮男人擦干净脸上的汗水。
擦汗时两人离得很近,谢秋发现男人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了,老公?”他直起腰身,笑着问道,“是不是闻到我脸上的酒精味了?”
沈一楠泼他的那杯酒格外香醇,洗完澡后脸上仍然留有淡淡的酒香。
贺司宴双目紧闭,没有给他回应,似乎是在刚才的刺激治疗中用光了力气。
“老公,你别误会,我今晚可没有偷偷喝酒哦。”谢秋将毛巾搭在椅背上,再次坐下去,“这酒是别人泼在我脸上的。”
此言一出,贺司宴放在床上的手指动了动,缓慢地收拢起来。
谢秋以为植物人老公已经睡着了,没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变化。
“说起今晚这个宴会,可真是热闹得很。”他简单讲了一遍沈家兄弟俩宴会上发生的冲突,“说实话,我本来打算能忍就忍的,可有时候他们真的很咄咄逼人。”
谢秋沉默了几秒,声音低了下去:“他们总喜欢拿我是孤儿来攻击我,可没爹没妈是我的错吗?难道我不想在父母的怀抱中撒娇打滚,无忧无虑地长大吗?”
别的小孩跌倒了可以回家寻求父母的安慰,他只能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笑一笑自己再爬起来。
即便院长妈妈温柔慈爱,可是她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小孩。
等他长大以后,他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但这并不代表他受伤后不会疼。
谢秋弯下腰,趴在床沿边,将脸埋进手心里:“太讨厌了,我真的很讨厌他们这样欺负我。”
因为知道他身后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给他撑腰,所以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谢秋抱起男人放在身侧的胳膊,垫在脸颊下,嘟嘟囔囔地问道:“老公,你的可爱老婆被人欺负了,你到底什么时候醒过来呀?”
他的声音里藏了几分少见的委屈,拖长的尾音有点儿黏糊,像小孩子在向亲密的人撒娇告状,听起来可爱又很可怜。
但话音落地,谢秋自己都愣了一下。
都是孟子烨总在他耳旁说,等你的植物人老公醒来后一定会帮你出气,他潜意识里才会觉得,贺司宴醒来后真的会给他撑腰。
“算了,老公。”谢秋失笑,小声安慰自己道,“今晚欺负我的那个人,也算是被我欺负回去了。”
一只苍白的大手缓缓抚上柔软湿润的发丝,头顶上方传来一道低沉嘶哑的嗓音:“谁……”
“就是那个沈一楠啊。”谢秋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新交的朋友沈溪白的弟——”
尾音戛然而止。
谢秋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一声声无比清晰。
他不敢置信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起脸。
下一瞬,谢秋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浓密的眼睫下,男人睁开的眼睛宛如宇宙中最神秘的黑洞,足以将周遭的一切物质吞噬。
谢秋呆呆地眨了眨眼睫,又抬起一只手,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脸颊肉。
“啊!”他疼得低叫一声,确定自己不是不小心睡着了在做梦。
谢秋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兴奋:“老公!你终于醒了!”
贺司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专注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男人的眸色太深,谢秋被他的视线盯得头皮有点发麻:“老公?”
贺司宴只盯着他,并没有其他反应。
谢秋微微蹙了蹙眉,忽然想到之前陈医生说过,有的植物人会睁眼,但要看病人是否能够进行持续性的眼球跟踪行为,才能判断到底有没有意识。
难道植物人老公只是睁开了眼睛,但并没有恢复意识吗?
想到这里,谢秋爬起来,单膝跪在床沿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男人面前。
他的手指细长漂亮,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就这样抵在男人眼前,从左到右,又从右往左移动。
然而,贺司宴的视线依旧定在他的脸上,眼球完全不跟随他的手指转动。
谢秋有些失望:“老公,你还是看不见吗?”
但男人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他不愿意轻易放弃,竖着食指继续来回试探。
就在谢秋快要泄气时,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往下放。
他动作一僵,再次毫无阻碍地和那双黑眸对视上。
“老公,你到底醒没醒呀?”谢秋神色惊疑不定,忍不住催促道,“老公你说句话呀!”
好几秒后,贺司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哑模糊的音节:“嗯……”
谢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植物人老公不是故意不理他,而是因为沉睡了太久,暂时还没有恢复正常的语言系统。
“太好了!”谢秋高兴得忘乎所以,扑到男人身上,一把抱住了他,“老公你真的真的醒了!”
贺司宴喉头动了动,正想抬起手,趴在胸前的人突然从他身上弹了起来。
“差点忘了,我得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才行!”谢秋迅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苏婉蓉打电话。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希望苏婉蓉能第一时间得知儿子苏醒的消息。
但对方可能正忙着应酬,铃声响了半天后也无人接通,自动挂断了。
谢秋收起手机:“老公,你先休息一下,我下楼一趟,马上就回来。”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床边,也错过了那只朝他伸过来的手。
贺司宴躺在床上,眼神迟缓地跟着他的背影挪动,直到他彻底消失在门后。
谢秋走到楼梯口,想了想又折返回护工的房门口。
护工起身迎上来:“大少夫人,有什么事吗?”
谢秋急着走,选择长话短说:“大少爷醒了。”
护工难以置信:“醒了?真的假的?”
明明半小时前他才给大少爷做过刺激治疗,结果是以失败告终的。
“真的,这回是真醒了。”谢秋边转身边交代道,“我去通知夫人,你打电话给陈医生,让他过来检查一下。”
护工连忙行动起来:“好好好!我马上打电话通知陈医生!”
谢秋一路小跑着下楼,熟练地穿过一道道长廊,来到宴会厅前。
正准备进门时,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居家服,又往走廊边退了两步。
他一时激动忘了换身衣服,穿成这样走进宴会厅,怕是所有人都要朝他行注目礼了。
谢秋站门口等了会儿,拦住一个从大厅里出来的服务人员:“你好,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服务生打量他一眼:“什么事?”
这批服务人员都是从外面找回来的,并不认识谢秋,见他穿得这么随便,语气也不太客气。
谢秋并不在意,礼貌地请求道:“麻烦你帮我跟贺夫人说一声,就说谢秋有非常重要的事找她。”
服务生有点不耐烦:“贺夫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你就帮我这个忙吧,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事。”谢秋语气诚恳,“我可以跟你保证,贺夫人听了这个消息会很高兴,肯定也不会亏待你的。”
服务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谢秋点头:“你去试试,反正只是带句话而已。”
“行。”服务生转身,“我只负责带话,贺夫人来不来见你我可不敢保证。”
谢秋道了谢,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不一会儿,苏婉蓉踩着高跟鞋走出来:“小秋,什么事这么着急呀?”
谢秋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臂往前走:“您先跟我走。”
“小秋,你先告诉妈是什么事呀。”苏婉蓉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温声细语道,“宴会厅里有那么多客人,妈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呢。”
谢秋拉着她转过拐角,才开口说道:“妈,老公醒了。”
“司宴醒了就醒——”苏婉蓉脚步猛地顿住,失声惊叫道,“你说什么?司宴醒了?”
谢秋和她对视,认真点了点头:“是的,他醒了,还跟我说话了。”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一个字“谁”,一个字“嗯”。
苏婉蓉神情呆滞了片刻,仿佛是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立即迈开脚步朝前走。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谢秋跟在她身后,见她穿着高跟鞋跑步,不由担心道:“妈,您慢点,别摔了。”
“没事,小秋妈……”苏婉蓉激动到语无伦次,“我们快点,别让司宴等急了!”
等他们真到了病房门口,苏婉蓉却又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谢秋明白这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帮忙推开虚掩着的门,轻声说道:“妈,进去看看吧。”
苏婉蓉深呼吸一口气,踏进房门。
护工升起了床头,贺司宴正闭着眼睛躺靠在床上,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苏婉蓉走近病床,声音有点抖:“司宴……”
几秒后,贺司宴缓缓掀开眼皮,看向她的方向。
苏婉蓉抬手捂住嘴,眼泪“刷”地淌下来,瞬间泣不成声:“司宴……你、你终于……”
贺司宴薄唇动了动,嗓音低沉嘶哑,咬字也很含混:“妈……”
“司宴!”苏婉蓉扑到床上,第一次崩溃地大哭起来,“你终于醒了!你怎么能狠心地躺这么久啊!”
贺司宴皱了皱眉,又闭上了眼睛。
“妈,老公刚醒,身体还很虚弱。”谢秋上前,扶起苏婉蓉,“您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苏婉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接过他递来的纸巾,匆匆擦干脸上的眼泪,哽咽道:“小秋,妈是太高兴了……”
“我知道,我也很高兴。”谢秋扶她坐到椅子上,“我已经让护工通知了医生,陈医生应该就快到了。”
“好好……”苏婉蓉紧紧抓着儿子放在床边的手,“还是小秋想得周到,没有你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说着,眼底又不受控制地浮起泪水。
但贺司宴似乎很累了,没有再睁眼,也没有给出反应。
过了一会儿,谢秋提议道:“妈,要不您先回宴会吧,这里有我。”
“好。”苏婉蓉的情绪也平静了不少,“小秋,有事你要随时通知妈。”
这种隆重的场合,贺夫人中途消失不见,难免会引起他人种种猜测。
谢秋点头应下:“您放心吧。”
苏婉蓉离开后,谢秋坐在椅子上等医生来。
半晌后,贺司宴冷不丁又睁开了眼睛。
谢秋下意识俯身:“老公,你想说什么?”
贺司宴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对不起老公,我忘了你现在还不怎么会说话。”谢秋拍了下额头,试探着问道,“你是想喝水吗?”
贺司宴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慢慢往下滑动,停留在他的领口处。
谢秋也跟着低头:“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这一看,才发现居家服领口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崩开了,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
谢秋脸颊一热,灵活的手指翻飞,飞快地将扣子全部扣好。
难怪男人从醒来就一直盯着他看,原来是他衣衫不整地晃了好久。
看来他的植物人老公不仅有洁癖,还有点强迫症。
谢秋清了清嗓子,正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身后响起护工的声音:“来了来了!陈医生来了!”
陈医生拎着医药箱大步走进来,看见贺司宴睁着眼睛,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贺总,您终于醒了。”
贺司宴微一点头,算是招呼。
“陈医生。”谢秋起身让开位置,退到一旁。
陈医生开始检查贺司宴各方面的指标,又跟他进行了简单的沟通,确定他的意识状态。
好半天后,陈医生转身看向谢秋,朝他点了点头,又说:“大少夫人,我们出去说,让贺总先休息。”
两人来到走廊上,陈医生语气感慨道:“这真是一个奇迹,我从医二十余载,这样的例子也只见过贺总这一个。”
谢秋笑了笑:“我也觉得是个奇迹。”
他一直都知道贺司宴会醒来,只不过他以为要等的时间还很漫长,完全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对于植物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奇迹。”陈医生也笑了,“大少夫人,贺总能这么快醒来,想必跟您的陪伴与支持有很大的关系。”
谢秋谦虚地回道:“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说回正题,贺总现在的各项指标都算平稳,但毕竟刚醒来,身体还非常虚弱,后续的复健过程也会比较艰难。”陈医生从专业的角度给予建议,“我建议呢,还是尽快安排贺总住院,进行一个全方位的身体检查,再制定相应的复健方案,帮助贺总尽快恢复正常状态。”
“好的,我明白了。”谢秋点头,“我会将陈医生的意见传达给贺夫人。”
陈医生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那今晚先这样吧,我明天再过来跟夫人具体商议。”
“辛苦陈医生大晚上跑一趟了。”谢秋客客气气道,“我送你下楼。”
“大少夫人言重了,这是我份内的事。”陈医生做了个手势,“您请留步。”
谢秋还是送医生走到了楼梯前,然后返回病房门口。
他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发现贺司宴呼吸平稳,像是已经陷入了熟睡中。
谢秋小心帮男人盖好被子,无声地道晚安:“晚安老公,今晚也要做个好梦。”
谢秋离开病房后下了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苏婉蓉回来。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突然想起孟子烨还留在宴会厅,赶紧点进微信查看消息。
果不其然,孟子烨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好在最后一条是说苏婉蓉给他单独安排了辆车,他已经快到学校了。
谢秋:【对不起啊子烨,今晚有点混乱,没看手机。】
孟子烨:【没事没事,贺夫人已经跟我说过了。】
孟子烨:【再说咱俩什么关系啊,用得着为这种小事道歉吗?】
谢秋:【你不生气就好。】
孟子烨:【不过我有点好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秋:【暂时不便透露,可以告诉你的是,是好事。】
孟子烨:【不是坏事就好!】
谢秋:【你今晚玩得开心吗?】
孟子烨:【当然开心呀!】
孟子烨:【你走后贺景辰把我跟沈溪白安排在一桌,对了你知道沈溪白是谁吗?】
谢秋微一抬眉,继续打字回复。
谢秋:【算是认识吧,怎么了?】
孟子烨:【这沈溪白人还挺好的,虽然看着冷冷的,但是一点也没有那些大少爷们的臭脾气!】
谢秋:【你们交上朋友了?】
孟子烨:【没有没有,你知道我不是那么社牛的人!】
谢秋:【……】
孟子烨:【但是我好像知道了一个八卦,小秋你想不想听?】
谢秋:【什么八卦?说来听听。】
孟子烨:【我发现沈家两兄弟跟贺二少之间暗流涌动!】
谢秋:【这你都看出来了。】
孟子烨:【嗯呐!】
孟子烨:【我还看出来弟弟单方面喜欢贺景辰,而贺景辰应该是对沈溪白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