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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他飒爽又威风(大叶湄)

崔闾自从知道人生就是一部戏时,什么忧虑就全被他抛弃放开,任性的宛如孤家寡人。
反正最后都要被清算抄家,现在就该吃吃该喝喝该花花,聚什么家财藏什么私货,统统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先便宜自己人要紧。
于是,出嫁的姑娘们懵逼的看着后补来的嫁妆,成年的小子看着手里的银票,当家的媳妇更多了许多私房体己,就连没长成的孩子们也都有了一份私产。
崔闾摸着胡子点头,大手一挥,“都拿去花,不够的爷这里还有,花!使劲花!”
只是这钱,藏的时候怎么都觉着少,但撒出去叫子孙们花啊花的,却怎么也花不完,崔闾郁闷了。
难道最终还是要便宜了外人?
不行,绝对不行,一家人花不完那就十家人一起花,姻亲和左邻右里们一起带上,必须全都花掉。
十年后,崔闾坐在高悬的明镜台阁上,底下是拜服了一地的子子孙孙亲朋故旧,甚至连皇家天使也在,所有人眼含热泪的看着他,祝他寿比南山,福寿绵长。
崔闾:这不对啊!今天明明是来抄家的日子,这皇家来的天使难道是宣错了旨?
哎哟,这可怎么是好哟!
内容标签: 打脸 爽文 朝堂 高智商 权谋 剧透
主角:崔闾 ┃ 配角:我成了被掉包的罪臣之子 ┃ 其它:我把对照组的弟弟带回了家
一句话简介:有钱使劲花。
立意:向着美好生活勇敢前进。

江州滙渠,府县第四等中贫区,大宁武皇帝收回后,尚未来得及改制发展的僻属地。
也是江州整一片临海区域,唯一背水靠山的贫瘠地,百来年发展都不曾发展到的地方,缩脚在大宁版图最靠海,却吃不到海利的一块凹山盆地。
崔氏是这片区域最大的土老财,整个滙渠县有六十的土地都掌握在崔氏族人手里,而这一辈的崔氏族长,叫崔闾。
人送别号,崔锣锅。
倒扣的锣锅,只进财不出币。
蛋数着吃,饭裹不紧筷的一戳即倒,油按滴数,锅净的能照脸。
就抠,抠的整个江州闻名侧耳,想从他身上扒拉出一个铜子,那跟直接要他命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半辈子没叫人占到便宜的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
怎么说呢?
妾知道吧?
举凡有俩小钱的人家,妾都是彰显男人实力的附属物,后院不养上两个,都不好意思出门交际,哪怕是典个短期的妾装一装门面,他都不舍得浪费这个钱,以及后续附加的米面。
因此,他不仅自己不养妾,连儿子们的后院里,也不许养妾,胆敢多费他一碗米去养这等令身体舒畅的玩物,他就敢把人提溜出门,光秃撵走。
最有力的证明人,就是他自己的亲弟弟,如今的崔二老爷,在未与他分家时,就为一妾被打出过门,后尔分家产时,还为了那一妾所耗费的米粮而争吵打闹。
如此经年,他膝下所出的三子,俱都只有一妻,所有子孙皆为正室所出。
家风如此,按理他家儿孙是最好说人家的,然而,除了次子高攀,长子和幼子都是低娶,连一对长相□□的女儿,都未能嫁得江州上等人家,尽皆因嫁妆且薄的原因,不被高门看好。
崔闾四十有八,幼子娶妻半载后,他于同年丧妻,因为一副厚棺超了预算,而心生愤懑郁郁于心,找茬与操持母亲丧仪的长子口角两句,于半夜脑风昏厥。
至此,昏迷近半载。
大宁宣和二十年秋,江州滙渠县崔家大宅,崔闾的长子崔元逸,正跪堂中,接受族中亲老的审问。
“你母亲的寿棺,明明早定的是一副核桃木,怎么到了临下棺那天,就变成了大叶紫檀?你到底透支了多少钱财,才气得你父亲脑风发作,至今不醒?元逸,你怎地如此不敬不孝乃父?”
声嘶力竭者正是崔二老爷崔固,义正严辞的来为其兄发声讨理,摆着长辈威风。
堂下崔闾的三子两女皆板着脸默声不言,长子崔元逸更表情木讷,一语未出,任由其直指面门,倾盖罪名。
崔二老爷仿如青天在世,对着左右族人耄老,挥舞着手臂道出目的,“如此气昏老父的不孝子,如何能继任我族族长之位?各位兄弟叔伯,依我看……”
“依你看要怎样?”
明火照映下亮如白昼的崔家正堂内,人头济济,族老连同来看热闹的族人塞满了整间堂口,留给狭窄的门逢只剩一人宽,崔闾体弱,纯靠着两边下仆搀扶才到得厅堂,硬挤是挤不进去的。
好在他来前用了一碗炉上早预备着的参汤,又停在门廊下喘匀了两口气,这才能提了一口中气,不堕往日威严的断了正在慷慨陈词的崔二老爷话,一语震的堂中诸人扭头瞪眼,不可置信的纷纷望向他。
崔闾挥开左右搀扶的下仆,裹紧身上褐色狐裘大氅,在瞬间敞开的,去往正堂中直道上,挺胸拔肩,一步一步的进到了堂前正中座前。
怔愣在上座的崔固,被大哥盯的后脊梁发麻,半晌动弹不得,声音更卡在喉咙里嗬嗬的不上不下,显然是惊吓多于惊喜,那声大哥硬没挤出来。
崔闾眼睛微眯,刚醒过来尚带病气的脸上,有比往日更阴沉的神色,久病瘦削的侧颜更显刻薄阴诡,盯着人看就如鬼魅附身,叫人浑身发麻,恨不能拔脚就跑。
这从他进门起一路过来,瞬间散开,空出一片地的族人举止中就能看出来,他吝啬刻薄乖戾的名声只盛不衰,哪怕久病孱弱,凭往日的威严也能叫人不敢反抗。
“怎地?这位置舒适,竟叫你座不能离?”
一语双关,正戳中崔固心思,惊得他如兔般弹跳而起,恐慌如跗骨之蛆,忙忙摇手慌乱解释,“没有、不是,大哥,我……我……”
崔闾根本不等听他讲完,转身就坐进了让出来的首位高席上,对着自他进门起,就从两边座椅上站起身的族老,以及束手而立的族人道,“这是来给我送终的?怎的都空着手?丧仪都上了么?上了多少,账目呈上来我瞧瞧。”
一屋子人哑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伫立难安,本就空出一片的堂间,瞬间又空了一片,所有站着的族人跟贴饼似的,全贴上了墙角,眼神游移,俱都不敢跟眼神巡睃过来的崔闾对上。
这嗦完骨头还啃髓的崔锣锅,竟连自己的丧仪都要看,别说他们根本没上,就是上也不该是他个丧主能看到的。
不对,满天上地下,也没有能亲自查看自己丧仪的鬼,这崔锣锅莫不是在地下没收到自己的丧仪,硬是气活了过来亲自要的吧!
哎哟,哪个丧门星来报的说,崔大老爷没了的?
这不活的好好的么?
娘皮,好吓人,比往前更吓人了喂!
腹诽的族人不敢抬头,吓没了半条魂的崔固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膝盖一软,咕咚一声就跪了下来,哆嗦着声道,“大哥,你没事啊?”
崔闾眼皮子都不带扫他一下的,走这一小截进门的路,已经耗光了他的气力,他抬头往堂下瞥了一眼,伺候了他半辈子的崔诚立马捧了个托盘近前,小声道,“老爷,炉上参汤一直吊着,是库里的那根传家宝,大少爷亲自守着熬的。”
崔元逸仍垂着头一言不发,他身后的弟弟妹妹也不敢出声,儿子女儿早被锁进了房间不准出,满堂的族老亲属,都默等着崔闾发飙。
传家宝参,谁动谁死,崔闾可是亲口说过,无论什么情况,哪怕是他重病不起,也不准动这根可以起家的宝参,谁的命也比不上能让家族延续下去的财富,崔家人可以死,血脉财富不能断,除非死的只剩一支,否则谁也不准动这根能救命续族的宝物。
崔诚当然不是说来让崔闾惩罚大少爷的,他跟在崔闾身边半辈子,自认有两分薄面,亲自捅出这事,是想呈出大少爷一片孝心,让崔闾放一放这事,最好连秋后算账也不要。
崔闾顿了一下,他醒来喝第一碗时就尝出了参汤的药力非一般普参可比,否则凭他躺了半载的身躯,别说下地,就是多两个人来搀扶,也到不了前堂。
“嗯,我知道了。”
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就将目光聚焦在弟弟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些阴测测的,“哥哥没事,你是不是很失望?崔固,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沉不住气,要什么都等不到尘埃落定,跟那池子里的鱼一样,光吃饵不避勾。”
崔固无言,汗如雨下,崔闾并不容他开口,抬臂招出一队仆从,两名吓的腿软的仆妇被拉了出来,“杖毙,就在这堂前打,叫他们都看着,谁家还放了人在我宅里,趁早收走,否则,我就把人头挂去你们家梁上,一个也别想侥幸。”
崔闾说话时,眼神还关注着堂内的族老们,见其中几个瞬间白了脸,就知道自己猜测的不错,这半年来,往他院中塞人的就不止崔固一个,尚有捕螳螂的黄雀跟后头盯呢!
他凉凉的撇了一下嘴角,常年阴沉刻薄的脸上露出一抹深邃,“不就是惦记族里那些银子么?等着,等本族长身体好些了,来亲自跟你们算一算,每家收益,各人所得和所耗,本族长一家一家的跟你们算。”
他其实断断续续清醒了有三天,只是每次不过三两息,且因为身边只有崔诚守着,风声没外露,这才定下了往耳目嘴里塞假消息的策略,叫连同崔固在内的族人以为,他命已不继,可以施为的假象。
是以,他的三子两女皆不知道,他其实已经醒了的事。
崔固知道大势已去,焦急的忙慌找由头,扭脸望着闷葫芦似的大侄子,猛呛声替自己申辩,“大哥,大哥,你听我说,弟弟绝没有抢班夺权的非份之想,弟弟此来的目地,只是为了替大哥惩治不孝子,要不是元逸擅作主张,用紫檀木棺替换了核桃木棺,也不能气得你中脑风昏迷,我完全是为了替你出气,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孝子啊!”
崔闾静静的看着他声泪俱下的表演,堂下两个被堵了嘴的耳目唔唔的传递着求饶痛楚的哼声,板子打在身上的着肉声,随着黏腻散发着铁锈的腥味,一起挤压着族人的神经,有受不住的已经软了腿跪瘫在地,更多的是扭了脸不敢看的,拥挤在一起如鹌鹑般噤声抖腿。
“所以,你是要我谢你么?”

崔闾自然清楚自己脑中风是怎么回事。
虽然崔固用心险恶,可有一点他说对了,自己还真是因为给老妻的寿材超额了气昏厥的。
崔元逸孝子心使然,愤慨老父的吝啬,在寿材的选择上,便瞒天过海的用了上等的紫檀木,等崔闾发现时,老妻已经被装裹进棺,再调换已经来不及了,他替自己都没舍得准备上紫檀木,又怎么舍得给老妻准备?下完葬后就找了长子问话,父子俩话赶话的就吵了起来,崔闾半辈子说一不二,陡然被长子如此顶撞,当然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夜咬牙切齿的睡下后,就再没能起得来。
只这是他们父子二人的矛盾,并不容旁人来指手画脚,更别提还想借题发挥,来抢夺他的地位家财,崔固算是踩了他的逆鳞,打死他两个耳目算是小惩,后头且等着他的手段。
崔闾冷笑,“我儿替母择一副紫檀木棺,是为孝,我妻秦氏是为我崔氏一族宗妇,有享上等寿材之资,应为举族之孝,你们个个为自己的身后事,暗里准备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到了吾妇这里,便一个个不曾提及?害我深陷迷障不自知,若非我儿元逸点醒,我又怎知自己办错了事,薄待了吾妇,尔之宗妇,崔氏宗子之母,难道还配不上享用一副上等的紫檀棺木?”
啪一声碎响,崔闾将手中喝光的参碗砸在地上,阴郁的双眼沉沉扫视向众人,直逼的人躲闪逃避,侧身退却,崔固的脸上更被碎裂的瓷碗划出血痕,却愣不敢抬手擦一下。
其实众人更多的是被他话里的意思震惊到了,一直低着头不曾抬眼的崔元逸震动着双臂,不可置信的直起了身,嘴唇颤动,喃喃道,“父亲……”
连同他身后的弟弟妹妹们都不敢相信,从来不会说自己有错的父亲,会当众承认自己的错处,一时都怔愣的无法言语。
崔闾却并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更不理会长子崔元逸的呢喃,直接宣布道,“从今起,崔家大宅所有事务,正式交管由吾儿元逸主理,连同崔氏宗族一应事务,皆由他处置腾挪,我身体未愈,无法主理族中事务,他既为崔氏宗子,也已过而立之年,该是时放手掌事,历练人情,尔等往后所为,皆保管找他即可,无须再事事予我报备。”
崔元逸瞬间红了眼眶,一头顿地叩出一声响动,“父亲,儿子顶撞了父亲,是为不孝,儿子无颜……”
崔闾不接他言,而是垂眼盯着血黏了满脸的亲弟弟崔固,“你,从今往后不准再踏入我家大宅半步,尔妇无德,在长嫂宗妇入殓期间四处挑唆,搅扰的我家宅不宁,罚其祠堂偏厅禁闭半年,后逐出族地,另寻宅院安置,死后不得入宗祠。”
一声悲呛从外面传出,没等声音近前,就被人拦在了外面,崔固前后张望,手足无措,一边想阻止仆从拦人,一边又想回头寻大哥求情,却只听上首处的声音再响,“若非看在她为你生儿育女的份上,这样不安分的搅家精,为兄早以族长之名代你休之,能容她寻一处院落安生,便是为兄对你夫妇二人最大的宽容,崔固,你一辈子的前程,就葬在此女身上,临到老也看不破她这般低劣的手段,幸而柏源没长在你二人身边,如此,你二房倒也后继有人,你若还放不下她,为兄也不拦你随她去了,二房此后便交由柏源掌理,中馈交由柏源媳妇主持……”
说话间,就有一男一女从门外缓步而来,距离主座正中席位约丈远的地方停步,齐齐跪倒在地向着停下话音的崔闾行礼叩头,“多谢大伯宽恕,侄儿(侄妇)代父母谢过大伯,此后我二人定约束家小人口,不使他们生口角惹事非。”
崔固傻了,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怎么眨眼间自己夫妇二人就成了被驱逐的对象,连家主之位都被移交了出去,他慌忙用眼找寻自己在族中的盟友,却不料对方连眼神对视都不与他对了,避着他将头扭去了一边,他焦急的又往族人中间去寻,却没一个肯出声帮一帮他。
崔闾向来行事果决,手腕狠厉,眼皮子底下从不容别人翘脚,此回他若真死也就算了,偏他又一气回了魂活了过来,如此,敢在他地盘作妖的魑魅魍魉,定然是要个个揪出来斩杀干净的。
崔固夫妇不过是头一茬被挑出来杀掉的鸡,后面的猴们且得等着挨个结算。
谁也跑不了。
深知他脾性的宗老族人皆禁声不语,连他醒来现身人前的恭贺都忘了,只恨不能立刻脚底抹油溜出此地,好叫他们将心里的紧张松懈出去。
妈吔太可怕了,从前就阴沉可怖的犹如地底阎罗,一张紧抿的薄唇里总感觉有排尖尖的牙齿等着吃小孩,现在病过一回,人消瘦的宛如一根柴棒,大氅披在身上晃的空荡荡,感觉内里能藏几十斤人头肉骨,下一瞬就会被抽出来送进嘴巴里嘶咬咀嚼。
“哇~爹,我要回家!”
终于,有受不住,又不小心对上崔闾眼神的小孩吱哇乱哭了起来,却又一把被身旁大人捂住了嘴,着急忙慌的往外挪。
崔闾缓缓从首座上起身,一手搭着身旁的崔诚,与两排站列整齐的族老点头,“秋收将至,族田的收息以及大宅名下田亩的租粟,我会一并交由元逸主理,依傍着族息过活,却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今秋息田那边就不设福减了。”
所谓福减,就是收成达标后的奖励,或多或少都会借着这个由头,多分派些米粮给基数庞大的族人们添些嚼用,是许多人家张眼盼望的好事情,一年也就一回。
崔锣锅可不是个大方人,更也不是个慈悲菩萨,这个福减还是早前太夫人设下的,多年前自太夫人去世后,就有传言崔锣锅想抹了这项善举,只一直也没找着名目,好嘛,这回可算是有理由了。
不敬族长,眼巴巴的一个个来盼着等着族长咽气,就这?还想吃福减粮?
体会出这层意思的族人们,一下子躁动了起来,这意味着他们从这个门里出去,就要接受基数更庞大的族人,口沫横飞的指责和谩骂,若遇上情绪激动的,说不得要挨两拳。
右手一侧的族老立刻矮声道,“闾大贤侄,这恐怕不好吧?毕竟曾是太夫人提议给族人的救济,您这一头收回,可叫紧等着米粮开灶的族人怎么过活?这怕是也会损碍太夫人的阴元,不可不可,贤侄可莫要置气,还是再想想考虑考虑?”
崔闾没接话,一张脸上明显有了疲累,只眼睛仍溢着精光,定定的望着他,“三叔,现在我还是族长,我……没咽气!”
意思是,你要作主,且等我咽了气再说。
那三叔一下子被噎的顿住,脸色瞬间难看泛黑,甩了袖子转身就走,崔闾看都不看他,朝长子崔元逸,以及余下子女看去,“回后院说话。”
脸色又灰败了几分,却气势凛然,“在自家宅院被人欺的跪地不语,你们可真给老子长脸,都起来,跪什么跪,老子还没死呢!”
咳咳咳,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的崔元逸连同他身后的弟妹一起围了上来。
堂中族人早已悄摸摸的顺着墙根溜了,余下一片被践踏后的脚印。
一众子女簇拥着崔闾很快回到了后宅正院,那些被锁在房间里的孙子孙女们,此时也被带到了这里,所有人眼睛都盯着面色咳至潮红,不似正常颜色的崔闾。
有担忧、有敬畏、更有惧怕,独无一个敢上前亲近的。
崔诚叫人抬了软榻,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崔闾被长子长女扶着靠坐上去,等一众仆奴全部退出,关了门后,众子子孙孙才往他跟前铺了地毯的地上挨个跪倒,整个过程除了衣裳摩擦的悉索声,余者皆无。
崔闾调整个舒适的坐姿后,将眼神首先放到了长子身上。
崔元逸今年刚过而立,面容肖父,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坐卧行止都按的百年大族宗子培养,举手里透着沉着稳重,眉眼之间的定力是他这些年着力打磨后的功效,便是不开口说话,凭他这张略带严肃板正的脸,也能震住不少人,再有那挺拔昂扬的姿态,以及至今仍能时不时勾得小娘子投怀送抱的俊朗脸庞,整个滙渠宗族子的排行榜里,他都占着前三。
由子推父,崔闾的面容气度只会更盛,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的让人不敢直视,在他面前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只严苛表情长年累月并深入人心,叫人渐忘了他那过人的长相,听声吓破胆的只有他酷厉般的言行。
崔闾是个连县老爷的情面都敢驳的人,整个滙渠县有一多半的资源在他手里,再有嫡枝这张大旗扯的情况下,小几十年,崔闾就是滙渠县里能横着走的第一人。
所以,他从昏迷中第一次醒来时,并不肯相信自己梦到的一切,直至接二连三梦到的东西,那样逼真的怼到他脑子里,他才在震惊中信了。
他崔家,竟然只是别人栅栏里的一只鸡,金鸡。
下完金蛋后再杀了卖肉,成为别人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哈,好一出戏!

崔元逸被他父亲盯的发毛,又加之半年前顶撞父亲造成的后果,愧疚加后怕,一时更头低的不敢抬,其余姊妹兄弟更大气不敢出,连最小的孙女都紧抿了嘴缩在大人怀里,视上首的家主如洪水猛兽。
崔闾三次醒来的时间长短不一,但有崔诚这个耳目,家宅里这半年的变化他都清楚,长子的表现在以往的他看来,是哪哪都不足,总嫌弃他行事缺乏果断,太妇人心,手腕稚嫩,管人管事不到位,容易被底下人捏住性子掏走家财。
可梦里崔家仅剩的那根血脉,却是这个长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恩惠保下的,他甚至记得当时为了那点子钱财,生罚了长子去祠堂跪了三天。
崔闾眼神落在长子的膝上,跪已经罚过了,就是他们父子起冲突的前几天,调换寿材与白送人钱等两桩事并起,才有了二人对钱财处事之争的口角。
崔元逸被父亲盯的愈加紧张,双手撑着膝头额角渗汗,喉头滚动间更觉口干舌燥,偏却一声也发不出,更不敢抬头与老父亲对视。
“把头抬起来,告诉为父,刚刚若非为父出现,你要怎么应对你二叔和族老们的逼迫?”
一开口,仍然延续了往日考教的口吻,哪怕崔闾自觉收敛了很多,可听在诸人特别是崔元逸耳里,跟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样,带着可怕的压迫感,和随时降临的惩处,紧张急促的氛围充斥满堂。
崔元逸这半年也受折磨的不轻,日夜守在床前不说,还要处理家宅事务。
父亲一倒,他往日感受不到的治家压力扑面而来,也终于领略到了因为钱财而生的各方手腕,半年,不说收成进项,他连持平都做不到,大账上面甚至出现了斥字,至于族里,牛鬼蛇神天天来打秋风的,更摆脱不了,又有着气死老父的罪名盖着,让他直接在族里失去了话事权。
崔元逸终于懂了父亲在面对族人时的那种凉薄,曾经被他斥为冷血无情的背面,都有着一群吸血啃髓想不劳而获的同族。
他不说话,倒是叫老二开了口,崔仲浩,小他大哥两岁,也是育有两女一子的青年人。
“大哥心中有愧,宗子肯定是做不成了,但我可以做,二叔来前我们就商量好了,他直接把位置让我就好。”
崔闾移眼转向次子,这个长相继承了他亡妻的儿子,有着一张白面团似的福气脸,任何时候都笑眯眯的,看着极好说话,事实也确实是他最得外人缘,有一帮舞文弄墨的秀才童生跟后头奉承。
可在那个梦里,这才是最像自己的人,兄弟分家后,只他守住了家财,并对长兄幼弟一毛不拔。
崔闾望着他,语带玩味,“你打小与你二叔亲近,就没想过替你大哥和二叔当个中间人,调和转折一下?”
崔仲浩愣了一下,马上道,“有的,可是二叔说大哥的行止确有违孝道二字,强登族长之位恐不能服众,儿子这才想以身替兄,受了这份苦累,父亲知道的,儿子不善庶务,便只当个傀儡木桩,届时真正当家作主的仍然是长兄,于目下来说最不伤筋动骨,也最合适。”
崔闾望着侃侃而谈的次子,垂眸遮了眼底的冷光,淡声再问,“所以,你二叔在堂前唱的那出,在你的推测里,都是为你作嫁衣?助你成事?”
崔仲浩刚想点头,突然被直射过来的目光钉住,身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他终于反应过来父亲这句话后面隐藏的意思了。
联合外人欺压欺辱长兄,这比他们兄弟两个直接争家产还严重。
二叔再亲,可从他与大宅分析别产时起,就是外人了。
瞬间他就一个头叩在地上,砰一声响砸在众人心上,让反应迟钝的人身体都跟着抖了一下,只听他急急申辩,“父亲,儿不敢,儿绝没有那个意思,是……是大哥先这么提议的,儿先是不肯,后来为了保住大宅保护家小,这才勉强同意了的,大哥、大哥,你替弟弟解释一下,大哥?”
崔元逸垂眼也跟着叩了一个头道,“是的父亲,是儿子先找的二弟,想推他出来保全大宅,儿子名声已毁,确实已无资格担任宗子之位,二叔一直视二弟为己出,想来不会与之翻脸,由二弟出面当能安抚住他。”
崔闾哼一声笑了出来,声音陡然阴沉,“崔元逸,为父给你一次机会,说真话。”
崔元逸被崔闾带在身边教养三十年,早对父亲的各种语调所代表的意思明析,尤其是自己被连名带姓叫大名的时候,便代表着父亲洞析一切,给他一个辩真抵罚的时机。
可背后牢牢盯着他的目光,让他没办法张嘴,二叔可以被定义为外人,二弟却不是,无论他揣度出了什么样的意思,在事实未成之前,都不能成为兄弟阋强的箭靶。
他不能把二弟推出去直面父亲的怒火。
崔元逸紧咬着腮帮子,低头一声不吭,而他侧旁的崔仲浩则暗里的松了口气,背上冷汗津湿了衣裳。
多日上头的脑袋终于清醒了过来,望着大哥的后背面容复杂。
他怎么能忘了,他这个大哥可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他们兄弟姊妹五个,只有大哥是从落地那日起,由父亲亲自抚养教导,连母亲要见大哥,也得事前往前院报备。
大哥从小接受的就是宗族继承人的培养,虽然整日不怎么开口,可心里应该是门清的。
他从自己佯装提及能与二叔周旋时起,应该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却不开口不发怒的同意配合自己。
崔仲浩捏紧了拳头,眼眶泛红。
明明他才是三兄弟当中最会读书的,也只有他考中了秀才,身负功名,他怎么就不能在大哥声名有污时,出头占了那个位置?
父亲常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有在照做啊!
最小的幼子今年十六,为了让母亲心安,才提前成了亲,在两个哥哥和父亲面前一向没什么发言权,有什么想法都没机会说,想来也是憋的不行,此时见屋中陷入冷寂,便自以为就是论事道,“那二哥更应该站在大哥这边,帮他跟二叔争论了,父亲只是昏迷,又不是真……真那个了,扣个不孝的帽子,以后在族里怎么生存?就是以后我们兄弟分家,大哥也会因为这个名声受连累少分或不给分,二叔根本就是想借机将大哥逐出族……”
他的话音豁然被扭过脸来,盯着他的崔仲浩的眼神打断,可他自小受母亲疼宠,并不很怕这个二哥,因此,仍坚持着小声把话说完了,“二哥应该是极力维护住大哥的名声,用与二叔的情分为大哥争取时间,只要等着父亲醒来就好,而不是急慌慌的和别人一起给大哥定罪,逼大哥交权。”
他的心里,父亲一直很强,因此,在崔闾昏迷的这段时日里,就属他过的最轻松自在,最没有心理压力。
他就不相信外面乱传的流言,不相信他一向强悍的老子会死。
崔闾眼神凝望向这个幼子,没发现自己的神情陡然温和了下来,用与不同往日的声调叫他,“季康最近可弄什么新花式木技了?会飞的木鸟可做得了?”
崔季康眨眼、摇头,声带沮丧,“飞不起来,木鸟太重了,不能像纸鸢一样上天,唉,可能是儿子太笨了吧!”
崔闾点头又摇头,道,“改日等为父替你寻个师傅来,单靠你自己摸索,可弄成什么名堂?还得有师傅教才行,没事,慢慢做。”
来了,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众人惊讶瞪眼,跟之前听见崔闾在前堂当众承认自己有错时一样,均露出震惊困惑的表情,甚至带了点不置信。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崔季康少年心性,脸上藏不住事,嘴上直接问了出来,“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改变这么大,可怪吓人的,他都不敢为父亲支持他兴趣爱好的态度高兴,总感觉不真实。
崔闾身子一晃,脑中晕弦了一瞬,眼前好像仍有从幼子身上淌出来的,源源不断的鲜血,而他的手中抱着为救他赶工制作的弩弓,弓弦抽丝,弩身崩裂,箭矢有一半都射进了他的身体,却仍不肯放弃的挡在囚车前,以死相护。
那一年,他刚当上父亲,尚来不及体会当爹的喜悦,就面临了抄家入狱的祸事,妻儿均未能挺过牢狱之灾,惨死在了大狱之中。
“唔~哼!”崔闾一甩手便打翻了几边的香炉,脸色发青带狠,眼神凶戾,咬牙低喃,“谁也别想按所谓的剧情线弄死我家小,叫我查出是谁,我定斩毙刀下,鬼神不饶。”
那个梦里到最后也没说清楚,那些人强征他家田亩要干什么,只知道好好的田地最后被挖的全是深坑深穴。
可他家地传代百年,深耕数十代,里面真有什么宝物,早就该被挖出来了才对,犯不着留着等别人来挖掘发现,所以,他家那广袤的田地里,到底有什么能令人觊觎的东西?
“父亲,父亲饶命,父亲恕罪,儿子绝没有联合二叔谋害大哥的想法,儿子绝不敢做谋害手足之事,父亲……”
崔闾突变的神情,叫精神紧绷的崔仲浩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平静,膝行上前连连叩头,变相承认了他有算计老大的心。
“你……就你这点承受力,还敢与虎谋皮?叫你二叔卖了还不自知,蠢货,全读的一肚子死书,连老五都看出了形势,偏你自以为能瞒天过海,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蠢种?”
崔闾指着他,对崔诚交待,“明天去县衙消了他的功名,以忤逆罪报案。”
他不知道祸是怎么砸头上的,却知道改变家族走向的导火索之一,便是自此子考取举人,去府学读书后。
那就从断了此子功名开始,改变吧!

崔氏并非商户,从祖先落藉到滙渠时起,就带了田亩地契,后经年累月,也培养了些读书人,奈何那世道留给寒门子的机会实在寥落,高官是出不了的,最有出息的一代也只在知府位上致仕归乡,留给后辈们的祖荫便是耕读传家这种吊着阶层尾部的牌面。
比书香世族差一层,又比农耕之家高一阶,蜗居在一个小县城内,倒也能排上个世族贵家的位,再有盘桓百年的根基抵着,只要崔氏不与谋逆判国罪挂钩,凭这地头蛇的头衔,历任来就衙的县老爷们,多少都要给些情面,以顺利接掌县事县情。
作为第四等中贫区,除了农业发展,几乎不可能有什么亮眼的政绩申报,商业边缘区,海寇盗匪都不涉足的小角落,能来这里就任的官老爷,基本背后不会有靠山,甚至好些县令都是朝中贬谪下来的,如此诸人,又怎能与一县地头蛇作对?干脆安安心心的窝在这里过日子,与最大的地主老财崔氏打好关系网,快快活活的任满周期等调离。
崔氏家主呢?当然也不会薄待这些识趣的县老爷,任期内的孝敬,以及任满离开后的仪程,都会给足了数,续一份香火情,大家来日好相见。
如此经年,人脉有,财富有,聚一族于这偏僻角落,倒也安安生生的传了数代。
不是没有想过要借势力将触角往外伸,可倾族之力供养的官人,也只配给真正的豪门贵族当门客,落不好还得有株连之罪,如此二三代的教训之后,崔氏先祖也死了心,就守着滙渠这个弹丸角落,做个鸡头享清静太平,倒也不失为一个安宅保家族延续的鸵鸟之策。
抠门的治家之策,也就是那个时候传递给历任族长的。
不露富,就守着贫瘠县区的名头,消除一切觊觎目光,老老实实的延续香火。
不霸市,在拥有滙渠县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田亩后,给其他农耕百姓一条活路。
不欺行,可以开设保证生活的米粮铺子,却不参与其他商行的生意竞争。
至于最容易惹祸的男女情事,赌嫖之乐,在口粮被族长扎紧的前提下,整个族里一大半人都没有这个实力犯,而有实力敢犯的,有一个算一个,要么除族,要么打板子蹲牢房。
总之,崔氏家族努力要做一个替县老爷省事省心的好乡绅邻里,绝不往府县案头上霸凌百姓的恶人册上登。
做地头蛇,也要做个有品的地头蛇。
崔闾秉着先祖规训,在最会读书的年纪,卡着门栏的考了个举人,拥有了见官不拜的资格后,便一心经营起了族内事务,只要不花钱补官,举人就永远只是个举人。
而得他一手培养的长子,当然也有实力考取功名,只在未接任族长之时,他是不被允许下场的,如此,便是亲近如手足的兄弟们,也不清楚他们长兄真正的书本实力,至于他们老爹,那便只能是吉星高照,叫他撞大运的吊了个车尾的取得了名次。
学霸控分这种事,他们根本就不懂。
满族学里,都只当族长这一支只得一个二少爷会读书,大少爷要学习处理族中和大宅事务,没时间和精力研学,小少爷一心在奇淫巧技上,看着也不是块读书的料,唯有老二年纪轻轻便取得了秀才功名,比之族中大半的小子都出息,故此,也是最被给予期望能出仕的人之一。
崔氏族学是滙渠县最大的族学,当然,并不是免费的,就是本族子弟也得提了束脩去学,而真正能考取功名走出滙渠的,有、不多,且位阶皆不高。
这当然不能指怪崔氏领头人目光短浅,不晓得往有出息的子弟身上投资,而是这大宁天下在好几十年的动荡里,没有为江州这块地方营造出好的出仕条件,到真正定鼎天下,削了江州五大家族势力,将江州纳入大宁税务版图范围内,也只堪堪五年不到。
三区二十八个县的江州,所有职能衙门官位,早被盘踞百年的五大家族分完了,想从这些豪族手里分一杯羹,就崔氏这样的家底,全投进去估计都不够。
大宁武皇帝没有用像征服其他地方的方式,强攻江州这个繁华地,而是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瓦解了各大家族相互间的信任,以最不会破坏江州生态的手腕,保留了这片繁华地的建筑和财力,使之没有在战争硝烟中毁于一旦,而朝廷也因为江州财富的反哺,惠及其他州府,有余财开始搞建设发展。
恩科刚过两年,今年的江州学子会与大宁其他州府里的学子一起参加乡县府试,进而入京会考。
崔闾将眼神放在长子崔元逸身上,他在族学的时候就过了童生试,若赶着时机去考院试,那么明年就有进考乡试的资格,只要取得了举人功名,哪怕会试不第,他都要举族之力送他入京出仕。
危机来自上京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豪门大族,他不能两眼一抹黑的等着别人把刀举起来,他必须得清楚京中豪门分布,而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放心交给旁人做,长子得他亲自培养,又是自己的血脉至亲,没有比推长子出仕更叫人放心的举措了。
他的心念转瞬,一张冷然的脸上并叫人看不出想法,长年苛刻的神情只有心思深沉不敢让人猜测的威严,连吐出这般断人前程的骇然之言,也一时无人敢尖声反驳,所有人的脸上泛出一片空白,瞪眼朝他望来,露出疑似听错了的怔愣,直到崔诚为了确认重复问了一遍,才如石子投湖般震起一片涟漪。
崔仲浩只觉脑眩眼晕,身体猛然一晃,根本控制不住声量的叫出声,“父亲……”
父告子,告的还是忤逆罪,他这辈子别说当官,就是想安生的过个平常生活,恐也不能够了,就算不分家不出族,他在宗族里也将无体面和立椎之地,连带他的子女们,也都将被边缘化。
崔元逸也没料父亲竟然会出这样的狠招,以为是自己的沉默加重了二弟的惩罚,也立刻膝行上前声援,“父亲不可,二弟从小爱书,苦读数载方有此成效,明年乡试定能中举,只要花些银钱,定能在江州府谋一小缺,朝廷近年大改江州官制,今时早不同往日,百废待兴里,我崔氏定有可大为机遇,父亲不是一直兴叹海港码头的舶来生意么?只要二弟进了府衙,这口肉咱们定能吃上一口,父亲,满族里没有比二弟更适合的人了。”
崔仲浩以头呛地,很快额头便红肿一片,声音哀泣,“父亲,如此罪名儿子怎能承受?功名被革,名誉尽毁,儿子此生便没了活路,妻儿更会跟着遭累,您便真的厌了儿子,大可罚儿子抄书跪祠堂,哪怕抬了家法鞭笞,也……也……父亲,求不要断了儿子前程。”
跪在后头的二少夫人终于从公公和丈夫的言语里听明白了话,当即也吓的面色发白,搂着身侧的儿子,连带着两个女儿一齐跪到了崔仲浩身边,跟着他一起疯狂叩头,而三个孩子则被吓的当场大哭,拼命的往母亲怀里钻,场面一时喧闹的控制不住。
崔季康和一直默不作声的两个姐姐,也在震惊中回神,忙也跟着一起求情,虽然崔仲浩的小心思确实膈人,可在他们心里还不到要受这么重的惩罚的地步。
毕竟是一母同胞,他们不能这么干看着他被毁。
崔闾扶着崔诚的手起身,一步步的走至次子身前,垂眼看着他满身狼狈,“你怨我跟你母亲忽视你,不满你大哥得为父亲自教导,不忿幼弟受姊妹疼宠,受母亲偏爱……可是仲浩,你那一书房的圣人言,三五不时的茶博宴,哪项不是在为父规定的支出外?季康从小喜欢摆弄木技,你大哥向往离岸的海船,你的两个妹妹喜欢账本比绣技多,可他们哪个像你似的如愿了?便是在娶妻上,你也不曾受委屈,只你得了比他们更体面的岳父门头……”
屋内喧闹渐止,崔仲浩愣愣抬起脸,错愕的抬眼迎上老父亲的目光,却对上了一副晦涩不明的眼睛,他的脊背忽然窜起一股凉意,头一次真切体会到内心被扒光的恐惧,也从心底真正升起了对父亲的敬畏。
这不是他以为的,只会死守家财,目光短浅不知为家族长远未来规划的县乡富绅,也不是眼中只有家宅门前一亩三分地的吝啬老头,更不是对老妻漠然,无视子女需求的冷酷人。
他只是不说,他心如明镜,他对家宅子女之性情了如指掌。
所有人都抬眼追着崔闾远去的身形,渐渐的发现他越走背越直,越走越身型□□脚步坚毅,在即将跨出门槛时,传来一声淡淡的犹如大赦的交待,“禁茶博宴,搬空他的书房汇入族学书楼,传族长令,此后未经我允许,不准任何人出具保书助他乡试,祠堂的西厢房收拾出来,让老二搬进去,抄祖训并负责祠堂香火,除朝食和哺食外的一律汤水不准入,禁荤腥禁仆从近身浆洗及院落洒扫,侍祖先就该静心苦志,亲力亲为。”
半晌,对着敞开的大门,传来崔仲浩颤抖的泣声,“多谢父亲宽恕,儿定尽心尽力的侍奉祖先,必事事亲为。”
只要不告他忤逆,哪怕一辈子顶着秀才名头,他也愿认这个罚。
一屋子人沉默的往外走,结果又见崔诚回返过来,到了两位姑奶奶面前,低声弯腰道,“老爷准备了东西,叫两位姑奶奶走时带上。”

族长醒来的消息,瞬间传至全族,连同崔二老爷和崔二少爷被罚的消息,一齐进了众人耳,而族田收回福减的命令,果如预料般的引发了族人的震动,他们不敢来围族长大宅,便全堵在了崔二老爷家门口,那些支持崔二老爷的族老也跟着受牵连,关门闭户的不敢面对愤怒的族人。
崔闾却以身体尚未康复的原由,对前来拜访的族亲施以婉拒,让妄图劝谏者们没机会到他耳边叨叨,真就坐山观虎斗的看起了戏。
一边养身体,一边听着族人互相指责时爆出来的家丑,偷摸占便宜都是小的,偷人养妾生庶子那才叫鸡飞狗跳,崔元逸每天都要来请示他动族法族规的事,忙的焦头烂额,渐渐的就放下了气昏老父之后的拘谨,重拾往日处理族务的从容,不再束手束脚的觉得自己有罪不配。
这个世界是一台戏,戏眼聚焦在京城顶级豪门间,演的是大宁储君如何在开国皇帝打下的江山上,安邦定国,发展民生,然后带领整个国家走向兴盛繁荣。
崔闾身体不好,尚吹不得秋日凛冽的寒风,便搬了软榻靠着窗棱闭目休憩,门外守着的是管家崔诚的长孙,刚从城郊庄子上挑上来,如今立在他跟前学规矩,等训练好了会作为奖赏,送到长孙少爷,也就是崔闾的嫡长孙崔沣身边当管事。
那孩子也十三岁了,年后就会有自己的院子,崔执就是为他准备的院落管事。
本来崔执是得了主家恩典,已经放了奴藉,归田入户可以做个田舍翁富足度日,凭着他祖父与崔氏家主的关系,一辈子安稳是能够的。
可崔闾想到梦中情境,还是找了崔诚提要求,让他将长孙的良藉又归回了府。
崔诚是崔闾的奶兄弟,从崔闾落地时起就背着他,论信任和忠诚度,甚至比已逝的崔夫人更重,放崔执的奴藉是崔闾给崔诚的恩典,收崔执归府再入奴藉,却是一个解释也没有,但崔诚应了。
他相信崔闾这么做必有原由,而崔闾也相信他不会因为长孙的户籍问题而心生怨怼,这是属于他们二人间的信誉和默契。
既然是戏,就会有真实与虚构的区别,梦中崔闾眼睁睁看着家族轮为别人辉煌前途下的踏脚石,痛谔间便从戏幕中弹了出去,然后,他看到了戏幕上“此剧根据真实历史改编,部分内容虚构扩展”等字样。
他没在戏幕前守到家族被灭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像他们这样在影象中一晃而过的角色叫炮灰,拍戏的人根本不屑给炮灰正脸,他引以为荣的家族百年传承,守着财库夜夜舍不得花用的宝物,在主角们嘴里,只是目光短浅的贱民,以及一笔意外之财。
但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他知道自己所在的朝代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那些顶尖豪门,以及朝堂上的官爷,都是岁月长河里留下的实力派,或奸或忠,能叫人书写记录并演绎的,都是这个朝代的精英。
戏幕里的精英离他很近,他在幕里幕外来回穿梭时,贴身跟随都能有,可回到他事实所在的空间后,他才发现,那些记熟了名字的精英们,一个也不得近,遥不可及的横跨着犹如天堑般的鸿沟,果然连出现在他们嘴边的资格都没有。
崔闾从没有一刻感受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般的挫败,或许这就是那些人嘴里所谓的见识和眼界,他在戏幕里见到的,听到的,看到的,都与他实际生活天差万别,是感觉永远也触碰不到的无力感。
可他要认命么?
等着炮灰剧情发展到他家门口,然后再次眼睁睁的看着他全族亲人,一起轮为政斗下的牺牲品?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他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叫他入了戏幕,看到了结局,都不会坐以待毙,干等着铡刀砍颈。
他要反抗,即便是螳臂挡车,他也要尽可能的为家人为族里,谋取一线生机。
所以,他必须要重新整合族中力量,剔除腐败枝叶,扫清族内一切不安定因素,使之成为臂膀,以及可持续汲取资源的助力。
崔执在门外叫了一声大少爷,随后门帘处便立了一个人,崔闾半坐起身,冲着门的方向道,“进来吧!”
崔元逸立刻抬步进厅,转过翠竹屏风面向崔闾行礼问安,“父亲今日精神可好些了?李大夫那边的药方儿子看过了,说父亲的病症已好,只继续开些滋补温和的药汤,再将养十天半月就可,日常见阳晒个把时辰,精神头会日渐恢复的,父亲,您千万要保养好身体,这个家离不开您,儿子们更需要您的教导和指引。”
一场大病,倒是逼出了崔元逸的口舌,以往这些话他都交给最小的五弟说,所有的关切都只在他的表情和行动里,像这么一番略带孺慕的话,已经逼的他耳根赤红,手足无措了。
他的不善言辞基本遗传了崔夫人,要他唇如抹蜜般讨好老父亲,那真是不如要他命,多少年的关怀都只有“请父亲安、父亲多保重、父亲勿心焦、父亲康泰延年……”
能这么啰嗦的说完一大堆,可真是个大突破,于他的性情来讲,极叫人刮目。
崔闾望着这个由自己悉心培养的长子,心头莫名一疼,那真实的梦境里,长子死于非命的样子,犹如捥了他的心般,刀割似的揪着疼。
“坐下说。”
崔闾一张嘴,就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哑,忙清了清喉咙掩饰过去,崔元逸却是紧张的望向他,问,“父亲?”
“无事,此来可是把为父交待的事情探实了?”
崔元逸立即低头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崔闾,“是,父亲要的朝堂官员分布,以及京中豪族门第序列,儿子都托了人细细打听,县府老爷那边也有朝廷邸报相印证,等派去京中的人回来,基本就能确认手中名单的真实性了。”
因为心中执念,崔闾只能通过戏幕看到自己一家以及族中存在过的,那一小段历史进程,对于戏头和戏尾出场的人物和剧情是看不到的,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一直没弄清自己家族获罪抄家的真正原因,所以他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家族前后十年间的人事更迭,大小变故,从而往里深挖遭人惦记的点。
炮灰不配有姓名,同样的,炮灰也不配有长线剧情,但有一点值得申明的是,能给主角团垫脚的炮灰,身上必然有超其自身价值的东西,足以令人垂涎到不惜任何手段图之获之。
他现在需要搞清大宁宣和二十年的朝堂分布,再对比着他已知的十年后的朝堂格局,从中分析厉害,辩导真相。
崔闾就像所有家有余财的富贵老爷一般,只要家宅安稳世道太平,本身并无意识去关心朝堂格局,那太遥远了,是他们这些偏僻地的人够手摸不着的高度,再有通信的局限性,和普通百姓不得妄意朝事的禁令,小半生的日子里,他都和旁人一样,只晰知县府台大人的名姓家底,微知些名满天下的文人墨客,以及今朝皇帝是哪家的必对题。
卑如蝼蚁的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去,并不十分关注今朝皇帝哪家坐的说法是对的,只要没有苛政落到头上,哪个做皇帝都是万岁,跪下磕头就好。
崔元逸也跟他爹崔闾一样,除了知道今朝天下姓甚,对于朝堂大人各工分布一概不知,出了江州府外的其他州府区域,几乎情况一抹黑,要不是崔闾让他去打探,他都闹不清当今天子易过姓。
大宁开国武皇帝不姓武,当今圣上才是武姓承宗嗣,其本家就是世代镇守北境的武帅府,太上皇一辈子未婚,打下江州五大族后,就将皇位传给了当今,自己领着亲卫刀头,开始满天下乱窜,行踪成迷,据说连皇帝想跟他请安见面,都得排期等日子。
崔闾在纸上看到一句出自县府台大人的注释,传闻有言,太上皇是不耐处理世族圈地避税,致百姓无自由田耕种等原因,一度与盘根错节的世家刀兵相见,差点又量成乱世灾祸,在杀光世家九族,和温水煮青蛙获利间,他选择了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年,退位让其义子继了位。
崔元逸小声跟后头补充,“其实京中的豪族已经被太上皇杀了一批,皆是诛九族的大罪,消息传到别的州府,便令那些地方上的豪族唇亡齿寒了起来,私下联合着反叛新朝,太上皇的新政令推行不下去,就有他们联合朝臣的手笔,等朝臣也被杀了一半后,地方上叛党的消息开始在民间流动,新朝皇威受胁,百姓躁动不安,太上皇这才收起了屠刀,没有继续宰人。”
崔闾在梦里听过太上皇和当今的治世小传,据说现今所有的治国之策,都出自太上皇手笔,只不过区别在治理的人身上,当今手段是绵里藏针,一点点的分化世家结构,以达到自己的治国目地,而太上皇以兵武见长,最不耐与那些世家周旋,每遇分歧都直接搬人脑袋威慑,久而久之,便与世家大族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个世道是掌控在利益相关的世家大族手里的,每个高官的背后都有大族支撑,资源分配根本不关普通百姓什么事,太上皇要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天下世族,推行他的人人平等政策,可想而知的要触动多少世族利益,连当初拥戴他的支持者都有倒戈,结局失败几乎不用多想,退位保天下安宁是史官的记载,被逼退位才是举国各地世家族里统一的说辞。
但只有崔闾知道,当今推行的治世方针,尽皆出自太上皇之手,后世将太上皇的退位,歌颂成最机智的阳谋,没有他前面杀穿人心的震慑,又哪有当今即位后,给予一丁点的恩惠就收拢人心的轻松?
这皇家爷俩根本一直将满天下的世族,都玩弄在鼓掌之间,崔闾在梦里可是见到了人人平等,见官不跪的景象,那是他不能理解的新世道,是太上皇和当今圣上努力打下基础的成果回报。
大宁宣和二十年,行踪成迷的太上皇,年刚五十有二。
崔闾捏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贵人年长他四岁。

崔闾没有告诉长子说,要这些信息名录有什么用,崔元逸见父亲不解释,也便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能知道的,两人说了一小会儿话后,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就在崔元逸想起身离开时,就听床榻上的老父亲开口道,“我这几日叫你诚叔整理了几本册子,回头你去库房清点一下,按册子上的人头将东西分下去。”
人人平等,儿女皆有继承权,他不是很能接受,可若这个炮灰的身份不能解决,那十年后的某日,他这些家财目测是保不住的,如此,倒不如趁早分出一些,给了那些被苛待了多年的儿女家人们。
崔闾从床头抠出几本册子,心头肉生疼的递了出去,毕竟小气了这么多年,猛然放开大方的手脚,仍有点滴血般的苦涩味在,可转念一想,与其便宜外人,真不如先紧着自己人,或许少了这些家财的吸引,他能更清楚的知道那些人的目标。
这次没有巨额财富遮挡,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因为什么招的祸,那些人还会编出什么理由来灭他家族。
崔元逸没想那么多,接过册子随意翻了一下,结果却被里面记载的内容给惊的瞪直了眼,连续翻了剩下的,每一本都录了很多值钱物件。
古玩玉器、金银玉饰、名贵的家私摆件、珍贵的绫罗绸缎,以及成箱的金银砖,每本册子上估算的价值竟超三万两。
崔闾和众多富绅老爷们一样,痴迷实体金银砖,而不信那轻飘飘的银票,所以赏出来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的能晃花人眼。
崔元逸身体都抖了,顺着高椅就滑跪在了地上,抬头双眼通红,泪都要汹涌了出来,“父亲?爹、爹啊,您这是怎么了?”
往前老人们都说,家里父母长辈突然开始给小辈们分家产,就是提前感知了自己的死期,所以都要在时日不多的日子里,将小辈们安排好,免得等他们去了,一家子小辈因家产财物反目。
崔元逸心痛哽塞,望着床榻上的老父亲,想听又惧怕听到自己想像的,膝行上前抓着崔闾的手,“爹,您感觉身上哪不得劲?儿子马上去府城请医师,上京里请也行,您千万忍耐些,一定要等儿子请个神医回来。”
崔闾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却是笑眯了眼,反手拉过长子的手拍了拍,“想哪去了?爹没事,瞧把你吓的。”
两父子一直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崔元逸十岁之前还“爹爹、爹爹”喊,十岁之后就开始恭恭敬敬的喊“父亲”,他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在长成后以敬称呼之,只有小五崔季康偶尔忘形,会爹啊爹的叫。
崔元逸直直的望着父亲,通红的眼睛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安,似在等着一个善意的谎言。
崔闾将人拉坐在榻边,拍着他的手道,“你已而立,膝下两子两女,长子再过三五年也到了要娶亲的年纪,总不能等孩子们说亲,还要儿媳出资填补亏空?吴氏很好,嫁来咱家操持这些年,作为宗妇,她很合格,如今你母亲去了,大宅中馈便理当交由她来主持,可爹心里明白,她当年嫁资不丰,多年贴补你们爷几个,想来手里当没什么钱了……”
也是他从前太苛刻了,大宅的一切花用都得凭对牌领取,连自己夫人手上都不会多给闲钱,这导致他夫人去逝时,清点出的私房体己少的不像是一个族长夫人该有的体面,所谓的最贵重的陪葬品,不过一副薄薄的金片头面,估计都没有五两重,这也是导致父子两人吵架的原因之一。
崔元逸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合格的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都是事实,因为他爹把钱管的紧,他们这些做子女的,从小手头就不宽裕,一切吃喝都从公中出,想要私交联谊与人来往,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搞钱,可他们的前途事业都绑在家里,一点私产都置不出来,又怎么可能有盈余?
于是,苦来苦去的,就基本都用掉了媳妇的嫁资。
门前静悄悄的现出了两道人影,一人手里举着托盘,一人手里提着食盒,二人着装打扮都非常素净,有为婆母守孝的原因,也有本身确实没有家资打扮的原因。
崔家儿媳俱都往勤俭朴实上找,除了二儿媳略有薄产,大儿媳和小儿媳都只是镇上普通殷实人家的女儿。
公爹生病,作为儿媳是要替各自的丈夫往正院送孝心的,往常都是隔着门帘将吃食送进去,再由近身侍候的人来回传两句问候语,没有婆母和丈夫在的场合,公爹和儿媳都恪守着不单独相处的规矩。
崔闾的话透过门帘传进了两个儿媳耳中,二儿媳好些,大儿媳却是立刻红了眼眶,托食盒的手也些微跟着颤了下,唇抿的有些发白。
随着儿女逐渐长成,她忧思忧虑的确实是孩子们娶妻嫁人的妆资,公中自然是有定例的,可定例真的只够办事,装不了门面,她若想替儿子女儿寻些门楣高的,没有足够亮眼的财力支撑,那是成不了的。
崔家又不是真的破落户,明明有财力能为孩子们寻求更好的亲事,她实在不甘心往低一层里找,为此事,她不知道背地里哭过几回了,可公爹威严太重了,别说丈夫不敢提,便是婆婆在世的时候,也握不到公爹手里的金库钥匙。
比起婆母去逝时的真正伤心,公爹被气晕厥不醒时,她其实没有太真情实感的难过,若非意识到丈夫会因此受牵累被重罚,她甚至不会去菩萨面前替公爹祈福。
一瞬间,吴氏就觉得自己真是心地险恶,玷污了宗妇应备的德颜容工,于是,她双膝一软,便扶着门框滑跪在了地上,而旁边的二儿媳也跟着跪了下来。
门边上的响动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崔闾拍了下长子的胳膊,“去把人叫进来。”
两个儿媳一前一后的立在崔闾的榻前,崔元逸则接过食盒摆膳,都是些清补的滋养汤,那根用来给他吊命的宝参,被炮制后便与各种食材搭配炖煮,没有再被束之高阁的收藏起来。
崔闾知道身体的重要性,再有后续想要做的事,这让他迫切的想要调养好自己,便默许了这种往常可能被称为浪费的行为,领了儿子儿媳们的一片孝心。
吴氏和孙氏都局促不安的低着头,尤其孙氏,将来前想替丈夫求情的话练习了好几遍,然而当人真到了公爹面前后,却胆怯的抬不了头,想到刚刚听见的话,就又拿不准会不会因为丈夫的错处,而失了这难得的赏赐。
她手头是比大嫂和弟妹宽裕,可钱这东西谁也不嫌多啊!
崔闾能成为一府一族的掌事者,除了正支嫡脉的加持,其本身的才智是高于他周边所有人之上的,从前因为志向和眼界的限制,令他困囿于家宅族事等这一小方天地,并没有往外伸手的愿望和打算,可现在不同了,那梦里的十年他来来回回过了许久,说平添几十年的阅历和眼界都可以,那现实加注于身上的智计,就又比晕厥前不知强了多少。
只一眼,他就从两个儿媳妇的脸上看出了意思,显然,对于这笔突降的财物,二人心里是忐忑又期待的,所不同的是,二儿媳在求人还是求物上的内心是挣扎的。
崔元逸将写有吴氏和孙氏名字的册子分别递予两人,他之前没细看,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署名的怪异处。
一般分财赐物的,都会直接发给一家之主,也就是占据家庭主导地位的男性,可他手里的几本册子,抬头写的都是女子名讳,除了他媳妇和二弟媳妇的,剩下的三册分别是五弟媳妇和已经外嫁多年的两个妹妹,而里面的赏赐物,没有因为儿媳与外嫁女的区别进行区分,都一样的数量繁多且贵重。
想到他爹刚醒来那日,两位妹妹临走时被赐予东西时的惊吓表情,崔元逸忽然有些心疼两位妹妹了,想着等送东西上门时,千万得带着大夫一同去,老爷子突然赏赐这么些东西,可别再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他正想的入神,就听两声噗通跪地的声音响起,吴氏和孙氏捧着册子一脸震惊,腿软的根本站不住,二人脸上平时的贞静端庄,皆被瞠目结舌代替,互相瞥着对方和自己手里的册子,有种飘忽到不真实的虚妄感。
声音卡在喉咙里,就不知道找什么词来确认这本赏册的真实性,天上掉馅饼也没这么砸人的。
可就这还没完,就听上头老爷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是给你们的体己钱,唔,就是私房钱,可由你们自己全权支配,丈夫孩子的花用不在此列,当然,你们若愿意给他们花,也随你们自己决定,他们那边我自有安排。”
吴氏和孙氏已经听不进更多话了,吴氏捧着册子一瞬间眼泪花直冒,她想给长子聘高门媳妇的钱有了。
孙氏则将册子按在怀里,直接咽下了替丈夫求情的话,这笔钱是给她的,不属于夫妻共有家庭花用,那丈夫没被罚时,每月开诗会赏花宴都要她往里贴,现在人进了祠堂,不止省了这笔开销,还有列祖列宗看着他洗心革面,少搞那些虚荣不务实的东西,真真没有比那更好的反省地了,且让他在里面修身养养性吧!
她是想讲夫妻情义,奈何公爹给的太多,再若要用烦心事刺扰老人,那可真是太不孝了。
嗯,她是个懂事理的儿媳。
崔闾则挑了挑眉,二儿媳妇果然不愧是府城大商贾人家的姑娘,永远知道钱比男人可靠。
“吴氏,丙库的钥匙今日便交给你了,此后府务中馈你多费些心,你婆母生前我多有亏欠,操持百日祭时,你挑些好物充进随葬棺,找云台寺的高僧给好好做一场法事,多捐些香油钱,替你婆母点一盏长明灯……”

崔氏百来年积攒的财库,当然不止有甲乙丙丁四个,天干十个数的财库,由宗法族规规定了后六个库属于族产,由历代族长把持分配,而具体的财库钥匙和位置,也只会在与下一任族长交接时,口口相传。
之前崔二老爷那么想夺位,也没敢强横的把人关起来,反要和崔仲浩唱红白脸的设计逼迫,就为的这个口口相传的财库信息,他想当然的以为,崔元逸必定是得到了崔闾晕厥前的传承。
这也是崔闾现身,他迅速哑了口的原因,凡是宗族内的人,都不敢正面挑衅族长威严,财权等于命权,一族之长有绝对的分配权,族令在一个偏远贫瘠区,有时候比府县朝令更具有威慑力。
所以,尽管崔闾用自认为和蔼温润的表情和声音,对待两个娇柔文弱的儿媳,可效果显然不那么令人满意,两个儿媳直到离开,那脸上的恍惚和不可置信,以及实实在在的惊吓,都实质性的通过僵硬的行礼动作,和结巴吭哧的颤音,告诉崔闾,她们被震惊到了。
震惊的都以为出现了幻觉,没及完全消失在公爹眼前,就互相掐了一把手臂,以疼痛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以后再也不用为钱财捉襟见肘了,且公爹的意思是这是给她们的私房,就跟嫁妆一样,属于她们自己的,想怎么花怎么花,想给谁花就给谁花,没她们点头,丈夫孩子都不得沾边。
天老爷啊!
这……这……
二人抱着册子撒丫子跑出了正院,跟后头公爹会反悔似的,生怕听见叫她们把东西还回去的声音,只要出了这个院子,公爹再想反悔也不能够了。
大家长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一族之长的面子不容许他出尔返尔,管他是糊涂了还是吃错了药,反正这笔钱不能从她们手里飞了。
俩妯娌对视一眼,转头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往自己个的院里奔,头都不带回的一气回了自己的院子,跑的那叫一个欢奔乱跳,进到内室后,那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就这,也没想要松了捂在胸前的册子,跟揣着命一样的,魂过三息才归了位,开始意识到一切的真实性了。
崔元逸尴尬的跟老父亲道了别,拿着剩下的三本册子往库房去,他得先把给两个妹妹的东西清点出来,至于自家的和两个弟妹的,等她们心情平复后,自然会来库房找他。
而崔闾在儿子儿媳走后,又点灯划拉起了库里的东西,他目下有三个孙子四个孙女,小儿子刚成亲,还没有子嗣,两个女儿那边,长女膝下一子一女,次女膝下目前只得一女。
他在次女的名字上点了点,嫁人两载,只得一女,那边的亲家公婆俨然不能等了,就在他陷入昏迷后的第三个月,悄摸的接了个女人进府,如若他没记错,他那个面相忠厚,看着很诚恳可靠的女婿,已经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一个庶长子已悄悄进入萌芽期。
崔闾拧眉在次女崔幼菱的名字旁边圈了个王字,王迎金,府城王氏粮油店的少东家,不是多富贵的门第,唯一有说头的关系,就是他老娘曾喂过当年五大姓之一里的小公子,借着这层势力,才让他家吃了粮油店的息利,起家成了富贵翁。
说这门亲时,五大姓已经被武皇帝灭了,江州当时局势大改,凡与五大姓沾边的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受诛连,王迎金父母托人四处说媒,可旁人一听是他家,俱都关门闭户,不肯与之攀结。
眼看家里生意即将被竞争对手挤兑的没了活路,王迎金便跪到了崔闾面前,求他看在当年的递话之情上,赊一些崔氏米粮进王氏店铺撑门面,好让断他家入货渠道的人盘算落空。
崔氏就以田亩为生,米粮除了自营,也要往外销的,当年被五大姓里的一个旁支看上,想空手套他家白狼,崔闾便找了人,托到了王婆子头上,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消了灾。
说承了情,却是钱货两讫,他没少给王婆子跑腿费,说一点情没受,似乎也不能这么算,总之这落井下石的事,崔闾也不屑与旁人一般,谈拢了赊买价格,他便给支援了一把,然后等王家缓过了这口气,就派媒婆上了门。
他算着这门亲可结,看王迎金也算是上进能周转的可靠人,再有着自家在其危困时的襄助之恩,便替次女作了这门婚,想着王家当不敢慢待他闺女。
崔闾这人吧,是抠,可儿女婚事上,从没有想要去拿他们攀权附贵的,都按自己的底线上找能吃穿不愁,好过日子的人家。
怎么说都是亲生的,家里虽没有金尊玉贵的养着,可至少也温饱不愁,总没有嫁人还往苦里嫁的说法,自然是得保证其有在娘家同等的生活水平及以上。
王迎金是家里的独苗,他崔闾自己肉疼钱财不纳妾,并没有硬性要求女婿也不纳,只不过底线是不能动摇他闺女外孙的地位,王婆子久等抱不上孙子,他理解王家人的急迫,可千万不该的是,王迎金会有卖妻求荣的想法和举动。
他的次女崔幼菱,是他所有子女当中,长的最好看,姿容最盛的一个,不是他自吹,比府城深阁里的姑娘都不差,当年那五姓大族的旁支为难他家,另一个目标,就指着他拱手将幼菱送他作妾。
王氏为了攀附京里来的一个贵公子,不顾崔幼菱的意愿,以他外孙女王芷然的性命相胁,逼迫她从了那位贵公子。
下场……自然是惨烈的。
崔闾眯着眼,脑中闪过那位贵公子站在幼菱的墓碑前,语调怅然惋惜的神情,很有种懊恼悔恨感,后续是没等他向王家发难,那位贵公子就抬手将王家抄了,全家发配。
现在细想,他隔着远远的距离,听见的那一声叹息,应当是“我没料你已为人妇”。
所以,在攀附之举之前,他见过幼菱,并且应当是作着未婚女子打扮时的幼菱。
已婚女子是不可能再去扮未婚时的姑娘装扮的,他现在要弄清的是,幼菱婚前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贵人,又或者婚后有没有被哄骗着再作姑娘时的打扮。
崔闾直了身体,刚要张嘴唤守门的崔执,却猛然顿了一下,随后敲了一把脑袋,他糊涂了,幼菱出事还在两年后,现在一切都未发生,他女婿王迎金目前除了偷偷纳妾,还没有坐实卖妻求荣之举。
所以,他要怎么替闺女消除这场隐患?
和离归家?
可上回幼菱见他时,脸上并没有愁绪忧虑,虽眼神有些苦涩的意味,神情却挺泰然洒脱的,王迎金那边肯定是安抚好了她,这才没有叫她在他醒来的第一刻就诉苦告状。
他一个当人老丈人的,总不能插手女婿的房里事,尤其在女儿都没跳脚的前提下,他若贸然提及,会不会有搅家之嫌?会被人指指点点的吧!
崔闾望着册本上写了一列的赏赐物,忽然在上面添了一百二十亩良田,上面的出息,刚好是王氏米粮铺每年的进出货额。
他铺了另一张纸,在上面写道,“停止供货给王氏米粮铺”,等晾干后,唤了崔执进来交待他,“把这个给你爷爷送去,让他按上面办,即日执行。”
此后,王氏米粮铺想要继续经营,就必须通过崔幼菱名下的田亩出息,否则就等着转行或闭店。
崔幼菱谨守妇德,不好干预婆母替夫君纳妾,可他作为人家亲爹,在不能上门敲打训斥的情况下,亲手将王氏赖以生存的店铺命脉送到闺女手上,以为警告、愠怒、申斥,当能引起王家警醒。
王迎金若有做生意时的警觉,该要上门请罪才是。
他膝下的儿女,不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公子小姐,姑娘们都是认过字学过账的,春耕时节也是下过地耙过犁的,铺子不一定能经营好,可管理田亩并不会遭人算计,只要幼菱把住了地,她就有反钳公婆丈夫的倚仗。
崔闾展开信纸,细细将自己赐地的原由释明,最后附言,“无论我儿将来与夫婿行至何境地,娘家都仍旧是你最坚实的依靠,爹在!”
写完看了看后又弃之一旁,另铺了纸重新写了几个字,“事不抉时,可与父议!”
他一向给人严苛不通情之感,儿女家庭从不多问,猛然这么慈爱煽情,怕要吓坏人,且他自己也感觉不太适应这种语调,别扭又古怪。
既然给了次女良田,长女那边也不能厚此薄彼,崔闾也照样给她添了同等数目的田亩,不过同样划掉了每年支持女婿考学研读的费用。
大女婿李文康,同县的一名秀才,耿直犟种中透着一些微微的蠢,好不容易中了举后,被人稍微言语一欺哄,就跟着罢学的同窗去府城静坐逼官,最后自然是革除功名,戴枷流放。
他这回,不能再让他蠢的去带累长女和两个孩子,必得拘着他一辈子在县里当秀才,他宁可去培养外孙,也不会在再这种蠢货身上花一文钱。
十个孩子不分内外,他都往册子上填了名字,每人给了万两出头的赏赐,并注以“长者赐,不许挪用侵占的私产”字样,以防止未经他们手,就被长辈没了的结局。
是以,隔日的滙渠县,被巨大的送礼车队塞满,整个县城的百姓全涌出家门,伸长了脖子,在震惊中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又垂涎的望着长长的车马队。
“谁?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崔大老爷、崔大老爷,崔锣锅,再说一百遍也是崔锣锅。”
“……他叫散财童子上身了吧?我的个天爷哎!”

崔闾虽对送出去的银钱有些些肉痛,可一想到若干年后的抄家之祸,那一点不舍也就硬生生止住了,总归也没便宜外人。
活到崔闾这个年纪,人情练达,世情谋略,该通透的基本都通透了,唯一之前不能看透的,就是家族财库,那是几辈子的老祖宗们留下的财富,是他作为崔氏当家人该肩负起的守护之责。
他把那些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家族的延续,以及血脉的传承,乱世偏安一隅,盛世举业求达,他记在心里不敢遗忘。
五大姓把持江州时期,为了夹缝里求生,他把抠搜二字用到了极致,外缩内紧到让上面的大人们背地里吐槽他目光短浅,坐井观天,连被他克扣的族人也都是惧比敬多。
没有人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却知道就算绑了他妻儿,也别想从他手里抠出一角银,他对着绑匪曾说过至今都让人非议的话,那就是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银子却是一角都没有的。
可谁都知道,他是这个镇上最有钱的,宁舍妻儿不舍财,也是加固了他抠搜人设。
就因着这个前车之鉴,后来无论他用多苛刻的手段倒逼族人服软听话,都再没有人敢到他面前要说法讨公道,他用二十多年的铁血手腕,让族人对他畏惧如虎。
他划定的区域,就是族人可活动发展的范围,他让性情木讷者出仕,而阻读书优异者前途,就有一百种手段压的人出不了族地,就算有人凭小聪明谋了前程,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人投鼠忌器不敢阴他。
整个崔氏在他的揉圆搓扁下,给人一种挤不出二两油的错觉,而费力不讨好又是大族子弟的行事禁忌,如此这般的小心行事,才让他带着崔氏躲过了五大姓揽权期间的搜刮民财之举。
他营造出的抠搜豪绅形象很成功,成功到他从家族内部遴选出的智囊团,都忍不住纷纷上门探察情况,以为他被长子挟制软禁后,才做出如此丧病的散财之举。
崔元逸押带着那么大笔财物,浩浩荡荡的过街进巷,想不让人知道崔闾有异都不行。
崔闾掌管着这么一个百年大族,不可能单打独斗,可明面上的族老宗亲心不齐,用起来总不趁手,于是,早在崔闾接任族长之位时,就计划起了培养私秘亲信的事,小二十年,倒真让他养出了一批杰出俊才,也是他为下任族长预留的宗族帮手。
崔元逸不知道,就在他往大妹妹崔秀蓉家去的路上,他爹书房常年落锁的角门开了,三五个他平日里见到都闷不吭声的叔伯兄弟,此时全换了一副机警聪颖的神情,严肃深沉的立在他爹面前,求证他这个继承人有没有不敬不孝之举或言论,俨然一副但有则不怠的讨伐之举。
崔闾对外称病不见客,实则身体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对上前来的几人关切的目光,安抚的指了指身前的坐椅,“这半年的大小事,崔诚已经跟我说了,你们做的很好,没有自乱阵脚叫人查出不对,守住了我族最大机密,就是守住了我族根本,你们都是我崔氏的好儿郎。”
几人立即从坐椅上起身,俯首冲着崔闾行礼,面露惭愧,“二老爷那边,有我等故意纵之,累的元逸虚惊一场,也牵连的仲浩犯了错,大爷爷(大伯爷),我等还是思虑不周,让您为家事困扰了。”
崔闾摆手示意几人落坐,抚膝颔首,“若我一躺半年,家事族事还有条不紊,个中事务井井有条,那才要引人警觉怀疑,县首这些年再不动声色,那毕竟也是正经科考上来的能人,未偿没有趁我病要我命之感,除一地头蛇就可保他毕生荣华功业,他可不是真如表面那样和气,你们做的很好,放小而抓大,崔二这么联合我家老二闹一场,在外人眼里才显出我往日经营有多不善,致命一击若来自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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