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一会儿,他又道:“且.....你也该换药了,但背上的伤,你自己可能不太碰的着,我......”
话没说完,他就自己倏地止住了。
楼岸有些懊恼地垂下眼睫,他固然知道这很奇怪,若非现在姒荼醒着,那他就属于大半夜偷偷“潜入”人家房间里,还以关照为理由,上赶着帮人上药。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些什么。
族中长辈教导他,君子当行止有礼,进退有度,端方自然,不做偷鸡摸狗之事。
可他方才突然惊醒,梦中看见了双清澈的眼睛,其主人正被伤势引发的高热折磨,意识不甚清醒间,眼角划落下一滴泪珠。
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全是那双眼蓄了泪的样子。
心烦意乱。
楼岸一边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一边又担心那人真的发热,毕竟对方的确伤的不轻。
罢了,人是他救的,也该他负责到底,弃人于不顾也并非君子所为。
犹豫再三后,他说服了自己,穿戴整齐后就来看望姒荼。
本想着看一眼,没什么事就悄悄离开,等他练功回来再替他上药,却非常不巧地吵醒了对方。
一联系昨日傍晚的尴尬场景,楼岸借着眼睫的遮掩偷瞄着姒荼的脸色,他该不会以为我是什么奇怪的登徒子吧?
姒荼半撑着缓慢坐起身,眯着眼品了半天楼岸的神情。
他这会倒是没疑心楼岸有什么阴谋,少年人藏不住事,尽管相比于同龄人,楼岸的性子甚至称得上沉稳,但那不自知的动作却出卖了他。
姒荼就这么看着,少年在门口站得笔直,双眸微垂,端的是一幅有礼公子的模样。偏偏那一双眼睫颤啊颤,像蝴蝶振翅,悄悄泄露了主人复杂的心绪。
楼岸在方才对视时,确定了姒荼状况不错,也放下心来,此时见姒荼不答,自觉冒犯,便准备离开。
还没开口,就被榻上少年一声轻笑打断了话语。
“还要多亏你白日帮我及时处理了伤口,没发热。”
姒荼拍了拍床榻,眉眼弯弯:“不是说我该上药了吗?怎么不过来?”
他说着挪着身子,想给楼岸让个位置,却好似在动作间扯到了伤处,嘴里嘶了一声。
但没停下,还回头冲楼岸欢快地招了招手。
楼岸看着少年笑意盈盈,不知怎地,仿佛被蛊惑般走了上去。
等意识回笼,他已经愕然发现自己坐在了榻上。
姒荼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仿佛没看到楼岸略带疑惑的目光,他面上不显,心里倒是有些吃惊。
他方才思虑半晌,觉得此时是个套话的好时机,偏偏眼前这少年脚下跟生了根似的,规规矩矩站着,神色几度变化,最后脸上居然浮现出了安了心准备离开的表情。
姒荼怎会这么不明不白就轻易放他走。
刚刚招手的时候,他往指缝中掺了点粉末。
这东西名为浮金,无色无味,是他们教中特制的迷药,具有魅惑的功效,只需一点点,就能让对方执行你的命令,后续还带有扰乱心神的功效,是个用来刺探情报,套话的好东西。
姒荼也是第一次用,怕有什么后遗症,伤了这少年的根骨,没敢多放,但估摸着扰乱对方半刻钟还是不成问题的。
谁知楼岸居然清醒的这么快,倒是个心智坚定的。
姒荼心里多了几分欣赏。
一招不成,姒荼也没打算继续。
反正套话也不急于一时,有些东西,慢慢来才有意思。
楼岸拿了放在桌上的药油,姒荼见状也收敛了眸底的算计,温顺地笑笑,解开里衣,背过身去。
许是在门口站了半天的缘故,少年指尖带着凉意,缓缓触在温热的肌肤上,惹得姒荼瑟缩了一下。
谁料楼岸会错了意,以为是用力过大弄疼了他,手稍稍顿了顿,动作轻柔了些许。
还冲姒荼开口解释道:“你背后都是淤青,得揉开了才好的快。”
话里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
姒荼叹了口气,教里教外他也算见过不少人了,却还第一次见如楼岸这般,上个药跟哄孩子似的。
年纪不大但君子端方,心智坚韧,坐卧有礼,行止有度。再思及背后体贴的力度,姒荼思绪有些跑远,不知以后会是哪家闺秀嫁给他,瞧着倒是个会疼人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嫁了不吃亏,嫁了不上当......
......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姒荼一时觉着气氛实在太过安静,于是主动出声打破:“说起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只是昨日有些仓促,还没来得及向公子道谢。”
楼岸动作不停,敛着眸子,只道不必。
姒荼侧着头,想看看楼岸此时的表情,但无奈受限,只好作罢。
好不容易等楼岸上好了药,姒荼立刻拢好衣裳,转身冲楼岸抱拳一笑:“多谢公子,还不知公子名讳?”
楼岸眼神落在对方张扬明媚的眉眼上,视线稍定:“楼岸。”
姒荼心下恍然,原来是他啊。
他的养父柳北如自妻子去世后,性情大变,对他的管教也愈发严苛,每天都规定好了何时何地应做何事,练什么功,读什么书,上哪个先生的课,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了了解江湖各派的消息情况,用他养父的话来说就是,他将来要接任教主之位,肩负的是魔教兴衰,掌管的是阿娘多年的心血。
江湖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不过是帮宵小,又惯会使阴毒的招,万不可再向阿娘那样,着了他们的道。
知己知彼,也好方便日后报仇。
而这楼二公子楼岸,他也是听族中长老说起过的。
说此人小小年纪,天赋卓绝,心性也极好,在楼家一众弟子里最为出众,可以说是将来姒荼这一辈中,强有力的对手。
那时姒荼练功快疼傻了,好不容易可以借着听情报的功夫缓一缓,于是忙追问道:“那依您之见,我和那个什么楼二公子,谁更强些?”
长老捋了捋胡须:“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等将来你这拂玉手练成了,出了教门与他比划比划,那自然就清楚了。”
长老说着还有些兴奋起来:“老头子我自然是看好你的,到时候你趁机废了这楼岸的武功,反正咱们魔教也不讲武德,顶多被江湖骂个两三月,反正那楼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没少往咱教泼脏水,少了个成器的天才,嘿嘿......”
老头想着那画面乐不可支,摸着胡子笑了半天。
......
姒荼思及此,为老头破灭的愿望暗暗叹了口气。
这楼岸嘛,见着了,但您猜怎么着,嘿,对方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啧,命运弄人啊。
他姒小荼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万万不会做出废了救命恩人武功这种不仁不义的事。
思绪纷飞间,姒荼眸光十分灵动,他装模作样地念了两遍楼岸的名字,一拍大腿喊道:“好名字!”
楼岸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好声吓了一跳,脸上带着迷茫,看着他。
姒荼清了清嗓子,本想吟诗一首,憋了半天,没憋出墨水来,只好笑了笑,道:“这......意境好,对!意境特别好。”
他绞尽脑汁:“就很有话本的感觉,就仿佛是......孤楼,岸边,有位大侠在舞剑,特别有意境。”
本是胡编乱造瞎诌的一通话,却让楼岸的眸光亮了亮:“你知道我爹娘的故事?”
姒荼茫然地眨眨眼,欸?
楼岸嘴角露出了一抹很淡的笑意,看着姒荼认真道:“我娘和我说,她与我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江陵岸边的一座阁楼上,我爹给她舞了段自创的斜月十八弦。”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似是不愿提及更多般,转移了话题:“你呢?”
有些突然,姒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自己的名字。
“我嘛......我叫姜茶,就是生姜的姜,茶水的茶,是不是很简单?”
姒荼自然不会告诉楼岸自己真正的名字,要是身份暴露,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他也不算撒谎,在还没遇到他圣女阿娘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叫这个名字。
楼岸沉默了两秒,才抬眼看向他,轻声问道:“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姒荼有些惊讶他会这么问,眸光动了动,遮掩住一丝复杂。
下一瞬,他就非常自来熟地凑上前,哥俩好似的拍着楼岸一边的肩膀,笑嘻嘻地掰着手指头细数过往。
“楼兄果然聪慧,这其中的确是有些故事,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我小时候啊,那叫一个了不得,跟着什么商队啊,镖局啊混饭吃,南来北往各路人马都见过,可潇洒,可快活了。”
“但你也知道,在江湖上潇洒久了,总会遇到点不测风云。”姒荼俏皮地冲楼岸眨眨眼:“我当时跟着的那个商队遇到了劫匪,货物损失了不少,人员伤亡也挺大的,我呢,就是这倒霉的一员。”
“我当时发着高热,看着要死不活的,商队忙着把剩下的货物赶紧处理好,自然没闲心管我这个麻烦精,就把我丢出来了。”
楼岸自小就严格按照楼家那一套君子之风培养,头一次与人这么亲近,他感受着肩上姒荼手的重量,身体有些僵硬。
他抬眼,看着姒荼生动的表情,灵气十足,像是一朵生于悬崖峭壁上迎风怒放的野花,自带着张扬的魅力。
楼岸很清楚,他不属于这里,而对方眼里的世界也是他从未见过的。
出乎自己意料般地,楼岸放弃了挪开的念头,听着姒荼滔滔不绝般讲述过往。
“我当时才那么高,”姒荼伸手比划了一下,“那天正下着雪呢,路上都没多少行人,他们就把昏迷的我丢在了镇上的一个巷子口,打定主意让我自生自灭了。”
“谁知我运气还算不错,遇上了个出门遛弯的老头,他把我捡回家,给我灌了碗姜茶,救了我小命。”姒荼笑了笑:“那老头儿性子古怪的很,等我差不多好了,就一个劲地给我往外赶,我说想留下来帮他照看来年的庄稼也不肯。”
“后来,我就给自己取了姜茶这个名字,偶尔路过那个地方,就悄悄给老头儿干点活,时不时带点野味。老头儿一准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揭穿我。”
那时候他已经跟随阿娘上了魔教,不能总是往山下跑,就没看过老头几趟,还好最后赶上,给老头送了终。
楼岸注意到他话中用的是“给自己取了这个名”,而不是改了这个名。少年心思通透,轮转间,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也没点破,静静听着姒荼口若悬河地继续吹牛。
姒荼真真假假掺着说,拐了好一会弯替自己铺垫,讲到喉咙都有些冒火,他拿着茶杯喝了一口,自觉吹了半天牛后,和这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才状似不经意的开口:“你呢,你长这么大,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
姒荼自以为准确拿捏了少年人的心思,不料碰上了楼岸这么一个奇葩。
事态到底没能往他所想的方向发展。
他问完后,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等着楼岸回答。
若他原来的那些猜想只有不到五成的把握,此时两人一番闲聊后,他的猜想便印证了八成。
提及父母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念,转移话题时的生硬,都被姒荼看在眼里,再联系这偏僻的居所,啧,必有隐情,说不定还涉及这楼家的秘辛。
别看这些名门正派平日里清高的很,私底下的腌臜事可一点都不少。
谁料楼岸垂眸仔细思索了一番,却冲面含期待的姒荼缓缓摇了摇头。
姒荼惊讶地睁圆了眼:“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吗?”
怎么可能。
楼岸看着姒荼一下子变圆的眼睛,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又认真道:“真的没有。”
姒荼不信邪:“武功秘籍你不想要?”
“楼家藏书阁里有很多。”
也对,楼家好歹也是个百年大派。
姒荼继续:“那......神兵利器?”
“我也不缺。”
也对,他昏了头了,这个问题和上一个不是一个答案嘛。”
姒荼不甘心:“那总有惹过你、找你麻烦的草包吧,欺负你的人,你不想教训回去?”
楼岸回忆了一下,道:“找过我麻烦的,的确有。”
姒荼眼睛一亮。
下一秒,楼岸就十分真诚地开口:“但,他们打不过我。”
......好的,他的确是昏了头了,都忘了这小子功夫不错。
楼岸看着姒荼泄了气似的表情,有些好笑:“嗯......姜茶,其实你不必想着报恩的。”
姒荼没精打采:“那怎么行,有恩不报非君子所为。”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君子。
“救你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我也没做什么大事......”
“顶多......”楼岸想起了那天抛的铜币:“算是顺应了天意。”
姒荼扯了扯嘴角,突然想起什么来,问他:“不对啊,你若是真的过的很好,好到没什么愿望的话,怎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你好歹是楼家二公子。”
“我最初是想着远离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们真的很吵。”
楼岸眸光动了动,才又道:“自我娘离开后,我就搬来了这里,这里很清净,更适合练功。”
这次,姒荼敏锐察觉到楼岸的犹豫,他心思玲珑,从小就是个人精,稍微联系了一下,便也明白了。
凡是人,都会有所求,只是求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楼岸也不过是个少年,就算再厉害,哪能就真的看淡世俗,脱离凡尘了。
他也有所求。
只不过他想要的,或是天涯海角,或是隔了阴阳,超越了六合,无法对人言,也不可对人言。
说出来,也只会平添烦恼罢了。
客舍里。
姒荼迷迷茫茫间睁开了眼,看着全然陌生的床榻,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咳了一声,撑着床榻坐了起来,转头刚想在桌上拿杯水喝,就和墙边立着的人对上了视线。
楼岸今日穿了身绯红的衣袍,腰封花纹繁复精美,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他抱着双臂往墙上这么一靠,十分打眼,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俊俏少年郎。
姒荼突然瞧见他这副打扮,惊得又咳了一通,伸出去的手立马往回收了收。
他心道,这衣裳......是不错,挺喜庆,往那一站跟新郎官似的。
难不成他这一觉直接睡了好几年的光景,楼岸都当上新郎官了?不能够吧。
可惜了,好看是好看,就是这新郎官的脸色,能再晴朗些,就更好了。
现在跟要吃人似的,害怕。
姒荼看着对方那黑沉沉的眸子,讪讪笑了笑,求生欲极强的往床榻里面缩了缩。
谁料,这位脸色不太好的新郎抬脚就往他这儿走。
姒荼以为他又是来要那个见了鬼的倒霉糖葫芦,立马开口解释:“那糖葫芦,当年我本来买了的,但付钱的时候,我家中......突然出了事,来了人请我回去。这......事态紧急的,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对不住啊。”
“要不......”他小心瞄着楼岸的脸色,试探道:“我一会儿下去逛逛,给你买一根?”
瞧着这人神情还是十分莫测,姒小荼心一横,大手一挥:“买十根,不,二十根,不,我把整个摊位都给你买下来,手艺师傅也雇来,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瞧他豪气干云的样子,知道的是明白他买了个糖葫芦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为搏爱妃一笑,怒买十座城的昏君。
楼岸瞧着他睁得溜圆的眼睛,努力压了压没忍住上扬的嘴角。
他拂袖,倒了杯茶递给姒荼,施施然在床边坐下。
姒荼捏着茶杯,见他脸色好了不少,心下稍安,但犹犹豫豫地往茶杯里看了一眼,没敢喝。
楼岸见状,嗤笑一声:“怎么,怕我下毒?”
姒荼看着眼前的人,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拿着茶喝了,又被楼岸细心接过放回桌上。
他垂着眼,有些出神。
姒荼从刚刚就想问了,不管是这身红衣,还是方才说话的语气,都与自己记忆里的少年相差甚远,若不是他无比确信眼前的人就是楼岸,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楼岸被哪个孤魂野鬼上身了。
莫非,自己离开的那几年,楼家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大到活生生把楼岸变成了另一幅样子?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正准备好好整理,楼岸却突然开了口。
“你中了什么毒?”楼岸盯着他,眸光深沉,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嗯?姒荼被他冷不丁的一问,愣了愣。
“哦,你说毒啊,”姒荼笑了笑,打着马虎眼:“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楼岸打断他:“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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