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相逢(雨霈天青)

“那倒不用。”易磐慢吞吞道，“给我一个喝酒庆祝的机会就行。上次说的啤酒还有么？”
汤取啧了一声，道：“在第三个房间，自己去拿。”
想到当初他要送啤酒，却被这家伙说“不用带走，下次来喝就是了”，没想到一语成谶，汤取就有点气不顺。
但现在人都住进来了，也不能改口踢出去。
易磐起身，去拿了两罐啤酒回来，给汤取倒了一小杯。
一次性杯子不到半杯的线，在汤取的接受范围内。他浅浅地抿了一口，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的实习是完全结束了吗？”
易磐把碗里的青菜夹给汤取，把汤取给他的一半叉烧肉吃了，才抬头道：“嗯，这家公司基层的人江湖气重，领导学历和专业度都一般，要不是不想让推荐我的老师为难，我早就跑了。”
“你还挺有派头。”汤取轻哼一声。
不过他也知道易磐说的是实情。做工程口的，本职工作之余，抽烟喝酒、打牌按摩无一不精通，啤酒肚加茶盘是工程领导的标配，前者是自己喝的，后者是方便第二天喝大家送的名茶解酒解腻。
本地有个开发商的项目总因为受不了上级领导的鸟气，直接跳槽去了竞品，紧接着工程经理也跟着他跑了，还扬言自己永远只有这一个大哥。
汤取听到这个八卦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不是在新时代职场，而是在民国帮会堂口。
虽然易磐在的是分包单位，想必也难以免俗。
“不做了也好。”汤取道，“利用自己的专业找个国企央企的工作才是正经事。”
易磐“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早就找好了，9月份秋招一开始就定了。”
汤取讶异：“哪家？”
易磐说了个名字。
这下汤取更加惊讶了。
他也是混过秋招季的，自然听说过这家的名字，是一家航空方向的军工类国企，一般的学校都不会去开招聘会。汤取毕业那年，这家的岗位宣传上还写着“解决在京户口”。
“可是我听说里面的工资很低。”
要不是因为这个，汤取当初也不会连简历都不投递，毕竟里面也有他这个专业的需求。
易磐倒不在意：“反正我没有买房的计划，还有软饭可以兼着吃。”
汤取疑惑：“什么？”
易磐轻飘飘看他一眼：“不是还有你每个月固定给我打钱么？”
只要提到这个，汤取就不由地理亏，声音也发虚：“还不是你骗人在前，我担心你一个高中毕业生，要是真的每天在餐馆打工赚钱，年纪大了缺钱买房娶媳妇怎么办？”
“多虑了，我娶媳妇不用花钱。”易磐放下筷子，眼睛看着汤取，“倒是有件事，我一直没确定。我的银行卡号，你从哪里知道的？”
他上大学之后才办的银行卡，知道这个的，除了学校，也就他自己了。
汤取轻咳了咳：“你猜。”
易磐喝了口啤酒，沉吟了会儿，吐出几个字：“水果店？”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出来，汤取一呆：“你怎么知道的？”
那还是他工作满一年以后的事了。
当时他想了很多种给易磐送钱的办法，都觉得行不通，后来看外卖APP，突然就灵光一现，把地址切换到曾经短暂住过的那个小区。
门口的那家水果店果然开通了外卖。
曾经那个炎热的午后，汤取在那儿买了个大西瓜，并请老板的小孩把西瓜给易磐送去。
于是，汤取在线上点了500多元的水果，选了到店自提，接着就打电话给老板，请他帮忙办一件事，老板答应的话，这500多块钱的水果他就不去取了，直接确认收货。
一个多月后，汤取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银行账户信息。
毕竟，付10块钱老板就能让自家小孩去送货，500多元办一件小事他不大可能会拒绝。
“我后来还挺喜欢在那家店买东西的。”易磐轻轻捏着啤酒罐。
暑假的某一天，他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个西瓜和哈密瓜，总价30元。
结果扫码之后，旁边的小音箱传出不带情绪的冰冷女声——
“微信收款：3030元。”
下一秒，手机收到银行短信，是消费成功提醒。
老板一个劲地道歉，说收款手机是自家老婆管着，他没有密码，现在人不在，他没钱还。
苦兮兮的态度让人于心不忍。
最后，老板让易磐留下银行卡号，说等老板娘一回来就把钱给他转回去，又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们一家在这儿开了这么多年店，邻里邻居基本都打过照面，当然也认识易磐，不至于为了3000块钱就跑路。
穷鬼还不设支付限额，怪谁呢。
于是，易磐只能无奈地把银行卡号、开户行和自己的名字留在了纸条上。
后来那张卡就莫名其妙地每个月有人打钱进来，易磐去银行问过，得到的回答是，汇款账户是正规企业账户。
他又在网上查了那家公司，专门做居间服务的，替人转账付费都是小意思而已。
曾经有一度，他还考虑过要不要去派出所报警，如果有人利用他账户洗钱，提前报案也免得受犯罪分子牵连。
辛辰知道后，倒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有钱还不要，你是不是傻？人家转钱给你，一不需要你纳税，二没让你回报，连个字都没留。你要是报警把钱退回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你，比收到‘不要回答不要回答’的信号结果还非要回复的叶文洁还傻，知道不？”
看在他难得用了一个高端比喻的份上，易磐听了他的话。
现在知道汤取居然花了五百多块，只为要到他的银行卡号，他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傻一点。
汤取还是头一回听说老板竟然是靠这种方式“骗到”卡号的，也不禁为对方的机智而深深折服。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果然不错。
人活在世，他以后少什么也绝对不能少了钱。
他掩饰地低头再抿了口啤酒，过了一会儿，对易磐道：“以后你要是在北京有用钱不凑手的地方，找我拿钱就行。”
他转了两年多的钱，这家伙分文不用，上次还把银行卡丢给他了。
“好。”易磐倒是不忸怩，答应得很爽快，还用筷子敲了敲他饭盒边沿，示意他别光顾着说话，饭也要吃。
汤取放下杯子，夹起青菜正准备吃，就听对面的人道：“作为回报，我以后的工资是不是交给你比较好？”
汤取差点呛到。
对面的家伙还一本正经：“我只是觉得，人与人的交往要公平。”
这是汤取今晚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磨了磨牙，奚落道：“不用了，我怕小额转账太多我的卡被银行冻结。”
易磐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道：“那我备注‘彩礼’，应该就安全了。”
汤取抓了抓杯子，只恨最后一口啤酒刚才喝完了，不能泼对面一通。
易磐倒是很懂得见好就收，突然就转到另一个话题：“我听蒋沐姐说你要升职了？”
汤取会意，立即反问：“我今晚在售楼部加班也是她告诉你的？”
既然易磐出现在售楼部不是偶然，那么……租房到期还是真的吗？
“既然我们现在已经坐在一起吃饭，还是忘掉过去向前看比较好。”
汤取：“……”
易磐问：“你要是升职的话，会一直待在这儿吗？”
汤取以前并没有思考过未来的打算，但这一刻，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点了点头，道：“是啊。我的朋友和圈子都在这儿，客户也大多在这儿，如果职位能往上走，当然留在这儿能更好发展。”
易磐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汤取却不希望他再问了，囫囵把青菜吃完，起身道：“我吃完了，你扔垃圾。”

接下来下了好几天的雨，甘明潇来的那天也没停。
飞机晚点了半小时，汤取下班后去接人正合适。
他请了假，五点半从售楼部出发，到酒店的时候六点多，甘明潇从酒店负一楼大堂走出来的时候，汤取险些没认出来。
与大学时休闲温婉风格的穿搭相比，如今的甘明潇成熟利落得多，烫卷的深棕色短发，衬得五官精致的脸只有巴掌大，驼色羊绒收腰大衣尽显身段。
汤取下车，待走到近前，两人面面相对，甘明潇明显出现一瞬的情绪波动，明亮的眸光微闪，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最终只是勾起漂亮的嘴唇：“好久不见啦，汤取。”
开口依旧是当年熟稔的语气。
“好久不见。”汤取也笑了笑，侧身为她打开车门，“上车吧。”
等系好安全带，汤取清晰地闻到了车里淡淡的香水味。
置业顾问是很少喷香水的，尤其是汤取，从来不喷。
不同客户有不同的嗅觉偏好，谁知道哪一款闻起来芬芳愉悦的香水偏偏踩了客户的雷，所以索性都不用，不香不臭刚刚好。
顺带还省了一笔支出。
甘明潇的香水气味淡雅清新，倒是很好闻。汤取对奢侈品有点研究，一眼就认出她手里的名牌包、腕上精巧的小钻表以及叠戴的手链是什么品牌。
“首都精英怎么突然来我们这小城市出差了？”汤取边开车驶出地库边打趣。
甘明潇眉眼弯弯地望着他的侧脸，道：“集团准备在这边开分公司，我先来摸摸市场情况。”
汤取道：“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跟我说。”
他在这儿待了三年，对城市的发展情况和一些未来的走势好歹有一些基本的了解。
“谢谢。”甘明潇笑着应下。
这晚汤取选的是一家日式烧肉店，氛围很安静，包厢很私密，适合老同学重逢边吃边聊。
两人互相说了说这三年来各自的发展，甘明潇还聊起了高中的同学和老师。
“去年过年回家，我还在学校旁的商场碰到了你们班主任呢。他还记得你，说好久没见到你了。”
汤取面色不变，相当自然地笑了笑：“我每次回家过年都匆匆忙忙，忘记去探望老师们了，今年一定去。”
甘明潇笑着摆摆手，道：“别误会，我可没有谴责你的意思。说实话，这几年我也很少回家，一是假期太短，另外就是家里总是催婚，烦人得很。”
汤取避重就轻，认同道：“假期确实少，但你比我好，你们休假的时候我都要上班。”
甘明潇哪里看不出他的谨慎，也不在意，顺着他的话题聊下去。
临走之前，汤取另外下单了几个菜，打包带走。
甘明潇眼神意味深长，笑嘻嘻问：“带给家里那位？”
“啊，不是。”
汤取没料到她会这么想，认真解释：“家里有个客人暂时借住，为免他把我厨房烧掉，就干脆给他带饭了。”
闻言，甘明潇表情微妙，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饭后，汤取把甘明潇送回酒店，目送对方走进酒店大堂，他才驱车离开。
店里的打包袋是保温的，汤取到家的时候，袋子里的饭盒还透着温热。
易磐打开之后，就见汤取给他带回来不少。
肋眼牛排、鹅肝寿司、盐葱和牛牛舌、牛丼饭。
好几个饭盒一字排开在餐桌上。
易磐一一揭开盒子，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吃日本料理，是不是要像日剧里那样，说一句‘我要开动了’之类感谢你的话？”
汤取把筷子塞给他，道：“随你，你想跪坐在我面前吃都行。”
“可以，你先放一张搓衣板。”易磐浑然不惧，拿出筷子先吃牛丼饭。
汤取白他一眼，坐到对面，开始专心看手机消息。
一边回复客户信息，一边还要解答甘明潇对城市客群消费能力和喜好的疑问。
看来她没把汤取的话当做客套，真正咨询起来。
回完消息后，汤取终究记得对面的人说是第一次吃日料，于是抽空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睛，问：“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
易磐的胃口在男生中算大的，不过他不性急，吃得慢，就像是在等汤取发完消息似的：“你呢？”
汤取没反应过来：“什么我呢？”
易磐意态悠闲，边吃边接话：“和校花一起吃日料，味道怎么样？”
汤取神色一滞，随即露出得体的微笑：“特别好，菜式美味、菜品精致、氛围清雅。”
易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闻言，默了默，淡淡道：“你以后还是少去庙里吧。”
估计DF-41都赶不上这家伙转变话题的速度……
汤取一脸提防：“干嘛？”
易磐微微一笑：“谎话说多了，我怕菩萨以为你天生口是心非，把你许的暴富梦当做返贫梦给你实现了。”
汤取危险地眯起眼睛：“你倒是挺懂菩萨，信不信我一拳送你去见他老人家？”
“谢谢，不用了。”易磐从容道，“反正我的愿望只有见你，既然已经实现，就用不着专程拜见他了。”
视线在半空交汇，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汤取眼神闪了闪，率先移开了眼睛，口中低声骂道：“闭嘴，吃你的。”
闭嘴还怎么吃饭？
这话大有矛盾，但易磐还是选择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低头吃饭。
龙定鹏事件的余波犹在，如今整个项目都在敏感期，徐锦文的离职申请两次都没能通过审批。
最后大约是他从前的那位领导和兰成的管理层打了招呼，这才在一天之内快速批完了。
线下离职手续也办理得很快，徐锦文最后一天收拾完私人用品，没请大家吃个离别餐，也没有做正式道别，只在销售办公室提着几个装旧东西的袋子，环顾了一圈众位老同事，笑得春风得意：“各位，我在兰成就做到这儿了，不过大家的同事缘分也不一定就这样结束，以后要是有兴趣的，可以去找我。”
他如今跳到了营销负责人岗位，连升几级，虽然只是个小开发商，在费添那种正统路子升上去的人眼里，百分百看不上，但对普通销售员来说，已经是改换天地了。
就算以后不在小开发商做，有这一段营销负责人的职业经历，想重新跳回兰成这种高端地产开发商，最不济也能拿到销售经理的岗位。
无论如何都比在座的各位更加前途似锦。
大家纷纷说着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话，无非是“以后多多联系”、“祝徐总前程似锦”之类的。
汤取只是含笑看着，刚才徐锦文看向他的眼神可不太和善，得意之中满含挑衅和讥讽。
汤取无所谓，徐锦文走了更好，离得远要给他找事也不容易，而另一方面，如果之后他真的能成功竞聘上销售主管岗位，手下少了个徐锦文，工作只会更好开展。
怎么看都是件好事。
他可从没想过要和徐锦文拼个谁输谁赢。
如果他是喜欢和人一较高低的性子，当初家里出那么多变故，只怕早就抑郁得拎把菜刀上街劫富济贫了。
走了一个徐锦文，费添又经常不在，平台安排过来的后台和销售经理也只是兼职帮忙，于是整个售楼部的氛围都松弛了许多。
虽然关于龙定鹏和张瑶的调查还没有确切结果，但据蒋沐打听到的，基本大差不差，龙定鹏老婆写的那个报告，既然敢闹得沸沸扬扬，自然有切实证据在手。
“估计公司纪检和法务要准备走法律程序了。”蒋沐道。
对此，汤取没什么感想。
虽然龙定鹏某些骚操作明显偏心，但次数并不算太多。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从团队整体来考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龙定鹏确实为费添分担了很多事务，带着销售团队创造了不错的业绩。
只是他侵占公司的利益，被兰成送进局子也不冤。
汤取在金钱上和他没有勾连，也不担心会沾到自己，这阵子都很认真地在写报告。
初稿完成后，他发给费添过目。
对方回了他几条60秒语音，指导他怎么改。
像费添这种每天和报告打交道的，上班一半的时间不是在开会听报告就是在向上级汇报报告，自然是这方面的专家，汤取就照着意见一条条修改。
改完后，费添基本满意，又发来几个问题，说是“竞聘现场闵总可能会提”，让他提前想好答案。
这些问题费添并没有提供思路，汤取也不至于一场竞聘从头到尾全赖领导帮助，他自己一有空就思索该怎么回答。
为了拓展思路，下班之后他比平时更认真地找来一些行业大V的专业文章来看。
易磐在客厅里拖地，见他一边抱着手机看资料，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显示着整理好的几个问题，不由问：“你很在意这次升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