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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到蒙古族大哥哥家里不走啦/安且吉兮(威威猫七)


此时,无一人过往的蒙古包中响起了一阵柔和又深沉的音色,只轻轻一声就轻易牵动了周安吉的心脏与血脉。
而表现于眼前的,仅仅只是微微扇动的潮湿眼睫,和凝望着苏和额乐按弦手指的莹莹目光。
正当他的眼神随着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时,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阵低吟。
是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话,周安吉知道,苏和额乐唱的是蒙古语。
这些蒙语听起来像是瞬间把他召回了千百年前,在那个遥远的朝代,从一统天下的君王口中说一句,便会引得万民朝拜。
苏和额乐如今说的,是亘古通今的语言。
周安吉仿佛经历了一场横跨历史长河的旅行,在苏和额乐的歌声中,他看到了神秘又晦涩的遥远时代,听到了铁骑踏破欧罗巴大陆的声音。
时间在此刻消弥,《鸿雁》的尾音犹如一根细丝,轻飘飘地连接起两个时代。
空旷又悠远。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苏和额乐的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周安吉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刚刚阿乐给他念的这首诗。
他的眼前事物渐渐模糊成了一个个圆形斑点,阿乐和马头琴存在于他的视觉中央,眨眼间便融为了一体。
苏和额乐没问他怎么掉了眼泪。
周安吉也没告诉对方,刚刚听他唱《鸿雁》时,自己心脏漏掉的那一拍。
果然,没人能抵抗得了这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周安吉想。
时间快步溜走半月有余,周安吉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两人吃饭时,苏和额乐不经意地问了句,什么时候离开?
周安吉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愣:“你是在赶我吗?”
紧接着声音骤然变得很小很小:“可你明明说过,还要带我去拍星空的。”
然而苏和额乐还是听见了:“拍不到就不走吗?”
声音像往常一样沉沉地从喉咙里倾泻出来,似乎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
“来的时候是这么打算的。”周安吉诚实地说。
他扒拉了一口菜进嘴,心不在焉地嚼着,眼神闪躲地越过碗沿去瞧苏和额乐的表情。
对方还是和往常一样。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肉,塞得嘴都鼓起来。
周安吉知道,放羊是一件很累的体力活。
尤其是牧羊人需要一大清早出发,傍晚才能到家时,他们的午餐就只能靠一些干粮和水,在草原深处解决。
所以他和苏和额乐的晚餐总是很丰盛。
蒙古族人乐于用这种生活习惯来犒劳自己。
此时阿乐并没有再说话了,也没把刚刚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直到入夜后,周安吉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到,苏和额乐口中的“离开”,是想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蒙古包,而不是什么时候离开内蒙古。
跟他能不能拍到星空一点关系都没有。
免费住在这里,吃他的、用他的,现在自己腿伤也好了。
好像是没有再继续打扰他的理由了。
周安吉想。
因此,他把苏和额乐这句不经意的话理解为了“不动声色地下逐客令”。
可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莫名难过。
与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这十多天,他每天都沉浸在一种无欲无求的悠然快活中。
好像刚刚才体会到一点点草原给予他的包容,竟然就到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此时的周安吉已经可以感知得到,自己心中的这份隐痛,一方面是来自于离开纯粹蒙古族生活的不舍,而更多的另一方面,是来自于前不久那份停顿一拍的心跳——
来自于苏和额乐本人。
在那天之后,周安吉曾欲盖弥彰地没有分出心神去思索任何从科学或者医学意义上描述的,关于心脏漏跳的原因——
他不想被满屏关于“猝死”的尴尬解释看花了眼。
或许漏跳的那拍仅仅只是出于他的幻觉。
但周安吉却实实在在地知道,这份幻觉真实发生的原因。
甚至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
而此时,时间过了凌晨。
苏和额乐已经发出象征优质睡眠的平稳呼吸,而周安吉却把自己埋在温暖的羊绒被里,蜷起双腿让被子把他一整个人都完全盖住。
呼吸温热却又不畅快。
他用手机搜索软件查好了从这里去镇上的路线,并且预订了镇子上的旅店。
为了避免上次没有信号的情况再次发生,他还专门截好了图存在手机相册里。
一切离开的准备工作做完之后,周安吉才掀开被子,把手机放在床头充上电,自己转过身面向了苏和额乐的那一边。
蒙古包的顶泄不进一点星光,此时眼前漆黑一片。
他甚至看不见苏和额乐沉睡的轮廓。
周安吉迟到的睡意仍没有在合适时候攀爬进神经系统。
他望着有苏和额乐的那头,忽然一阵酸软猛地涌进了鼻腔,刺激眼角分泌无声的咸湿液体。
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颗还没熟透的柠檬,颗粒表皮的凸起爆发出一阵阵清冽又刺眼的水珠,沿着空气介质搅动他的感官。
周安吉试图深吸一口去感受柠檬的清香,闻到的却只有酸。
“再见了阿乐,我会想你。”
他在心里说。
周安吉整夜没睡。
但他还是很贴心地,在苏和额乐起床的时候,装作自己也同样刚刚睡醒的样子。
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也没想清楚,自己是回北京去、回家去、还是继续留在内蒙古塞满游客的破败旅店里。
三个选择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因祸得福地跟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半个月,像是一段偷来的时光。
然而草原深处没有他的家,他终归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现实中去。
可《蒙古族文化调研》刚刚写到重点部分、星空也还没拍。
这时回去他没办法向张守清交差。
不过也没关系,张守清的研究那么忙,应该也没空来关注他的与天文学毫无关系的调研,更没空来欣赏他的摄影。
因此,这天早上,在苏和额乐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周安吉还是下定决心似的叫住了他:“阿乐,你今天有没有时间骑马把我捎到镇子上去?”
“怎么?你要去镇上买东西吗?”苏和额乐的脚步停在门边,一手掀开门帘,一边回过头问。
“没……我昨晚订好了镇上的旅店,准备今天收拾东西住过去。”周安吉熬了一夜的声音带着点不太清透的沙哑,“打扰你够久了。”
苏和额乐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昨晚那句话里的漏洞,以及对方那句轻轻发出的“你是在赶我吗?”
他放下门帘,重新回到周安吉的床尾坐下:“你以为我昨晚是在赶你走吗?”
“不是吗?”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像是在连忙寻找词汇找补:“抱歉,可能是我用词不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是不想你走的意思。”话说出口,好像还是用词不当。
周安吉闻言微微低下头,白皙的敏感皮肤在早晨浮现出一抹微红。
他暂时把这个反应归咎于气候差异。
“我只是觉得,你是内蒙古的客人,迟早是要离开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归期,好提前为你安排回去的路线。”苏和额乐解释说。
然而周安吉的脑袋却仍没抬起来,他停顿了两秒,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了自己最后这一点点隐私:“没有归期,我这次是逃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1、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我想你。——佩索阿
2、1204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部以后,蒙古族开始采用回鹘(hu,二声)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这种书写系统是现行蒙古文的前身。(来源于百度)
3、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博尔赫斯

第12章 不罕山
周安吉仍呆坐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势揉掉了几滴将落未落的生理性泪水蒸发在脸颊上,残留几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盐粒。
很久违的感觉了。
像是曾经在沿海家乡的日子,年少时他爱赤脚走在海岸沙地上,咸腥海水将海洋盐分冲刷到皮肤上残留住,细痒的微妙触觉早就已经刻在了周安吉的深层记忆里。
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海水和眼泪这两种物质竟来源于同一处。
而自己现在的反应,是因为终于要对人坦诚相待所引发的情绪失控,还是仅仅来自于熬夜一晚的表层原因。
周安吉暂且没有精力去深入探知。
此时苏和额乐正端坐在他的床尾,一副表情好似在说“果然,我对你的好奇心是正确的。”
但周安吉觉得,一个草原上的晴朗清晨似乎不应该用他的悲惨故事来打开。
然而,苏和额乐如果真的不打算赶他走的话,那他极大概率会在今日之内,就完完全全放弃这一整件事情的隐瞒权利。
周安吉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因此在他看来,讲故事是件乘兴而来的随心所欲。
可他的心脏此时堪堪地被堵在喉咙口,像是被生生地噎住了,哑语片刻之后,仍难着片语。
于是他故意低着头没去理会苏和额乐的眼神,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立在水龙头前把从远处河流里灌进来的冰凉水花一把又一把地扬在脸上。
弄湿了额前的几缕碎发,透凉的水沿着周安吉白皙的一节小臂一直滑到手肘,然后从那颗凸出的白色骨头顶端滴落到脚边。
终于等到他把心脏也浇得凉透了,才堪堪扶住墙面滑到地面。
就用这么一个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捂着脸蹲在地上。
周安吉确定自己这天是在苏和额乐面前哭了。
温热咸湿的泪水划过被自己浇得凉透的脸部皮肤时,触感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让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然而苏和额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周安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出门放羊,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等他终于哭够了,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把哭得稀里糊涂的脸,拖着早就已经发麻的双腿慢悠悠地挪着身子转过身时,才发现苏和额乐一直都站在他身后。
见他哭得眼圈儿红透了,脸颊也泛着一片红晕,然而其他地方的皮肤还是和从前一样白,像牛奶一样。
眼泪乱七八糟地挂在睫毛上,鼻尖儿上,轻轻颤动着将落未落似的,把他周围的一小片儿空气都晕染得咸腥,又湿漉漉的。
这是世界上面积最小的海。
苏和额乐是唯一被允许站在海岸边的人。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也分不出心神去思考自己这副样子简直有多悲惨、狼狈和莫名其妙。
甚至苏和额乐看到之后,还愿不愿意收留自己,都成了个谜。
他双手仍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抬头去望立在自己面前的苏和额乐。
头要仰到极限时才能堪堪看清对方的脸。
苏和额乐看起来真的好高。
而自己却像是只落了水的流浪小狗。
攒足了好运气,才被苏和额乐捡回了家。
这时,面前的阿乐忽然扬起手,对他伸出了白色手掌:“阿吉,你听过《敖包相会》吗?”
无端提问。
周安吉默默地望着苏和额乐的掌心,比普通皮肤白了几度,手指尾端有几颗浅色的茧,掌纹向四方蔓延,延伸着像是周安吉看不懂的蒙古语。
他垂下眼睑,反应迟钝地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苏和额乐这句提问表达的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下头,惹得又一滴泪花落在地上,“啪嗒”地染成一朵不规则的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声音又轻又哑。
“别难过了,我带你去看敖包好不好?”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崇拜山川与万物生灵的民族会世代传颂独特的祭祀载体。
苏和额乐扬起马缰,在空旷的内蒙古草原驰骋许久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他带周安吉去看的敖包已经很老很旧了,比他们俩的岁数加起来还要老。
这些像圣山一样的石群经年历月,孤独地屹立于广袤草原,如同自天地初开以来就守护蒙古族的山神,永恒地保佑着这片土地上的人。
草原上忽然扬起一阵猛烈的风。
飘扬的彩色经幡鼓鼓作响,一阵一阵敲打在耳膜上,像沉闷又自由的鼓点。
此时,在周安吉的听觉世界里,同时还激荡着远处传来的低声呼麦、马蹄铁落到地上的笃笃声,以及祭祀时燃烧篝火发出的沉重爆裂声。
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逐渐与心脏同频。
于是他试着放弃了视觉感知,闭上眼,扬起了双臂,任风从他的指间肆意横行。
风也是很沉闷的,打在手掌上有一股迟来的钝感。
好像属于蒙古族的一切声音,在周安吉看来都是很沉闷厚重的。
包括了苏和额乐的嗓音。
这是个古老的、漫长的、厚重的民族。
忽然又一阵风吹过,周安吉闭着眼兀自向前迈了两步,感受到蓝色彩带轻飘飘地略过他的指尖。
他缓缓睁开眼,此时正伫立于古老的锥形建筑面前,周安吉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人类这个智慧生物在天地自然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周安吉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那些经久凛冽的灰色石块,却在离它们还有十厘米的时候顿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苏和额乐仍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站在他身后。
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他用了一种很虔诚的眼神望着周安吉,似乎是在安然地接纳这个人世间一出微小而特别的闹剧。
“我可以摸吗?”周安吉问。
他不确定自己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汉族人,会不会被允许去触碰神明。
苏和额乐点点头,脚下跨了几步走到他身后,自顾自地伸出手握住周安吉一节白皙又薄弱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触到了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
石块冰冰凉凉,凸起的嶙峋刺激手掌皮肤,而苏和额乐的体温覆盖在手背,是另一个层次的温暖。
这才让周安吉对此时此刻有了一些真切的实感——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了,他被阿乐以这种环抱的姿势护在身前。
“不要怕,阿吉。”苏和额乐在他身后沉沉地说,“蒙古族的神善于接纳万事万物。”
“那我们要怎么祭拜?”周安吉下意识地转过头问。
好近的距离,差一点就碰到了阿乐的下巴。
于是他愣愣地移动脖子低下了脑袋。
今天他们来得匆忙,并没有提前准备祭拜用的哈达。
“来,我教你。”苏和额乐说着,拉着他走到附近的草地上,捡了几块石头。
周安吉学着苏和额乐的样子,把石块垒到敖包的高处,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参拜。
“好了,你拜过了山神,就可以讲你的故事了。”苏和额乐说。
“一定要拜过之后才能讲吗?”周安吉很认真地发问,生怕哪里做得不对就亵渎了神灵。
苏和额乐被他问得笑了,他拉着周安吉在敖包前的阶梯上坐下:“祭敖包在蒙古族的传统里,是为了祈求平安吉祥,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你今天祭拜过了敖包,山神会保佑你放下过去,以后都会平安吉祥的。”
“讲吧,讲给游荡在世间的神灵听。说不定遇到好心的神听了进去,我们阿吉以后就会有很大很大的福气了。”
好吧,为了很大很大的福气。
周安吉扯了根手边的草芽,下意识地在指尖绕成了一个圈儿,轻轻捻着:“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我怕讲出来之后,山神都嫌弃我小题大做。”
苏和额乐没有接着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习惯了沉默。
周安吉用舌尖儿捻了捻嘴唇,又继续开口道:“我跟你说过吧,我是家族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而且在我出生前,家里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因为在他们的糟粕观念里,女孩儿长大后可以承欢膝下。”
“但在我出生之后,他们的这个愿想本就该破灭了。”
“可是没有。”
“我爸妈,我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他们,还是从小到大就把我认定成了那个,长大以后必须回到家乡的人。”
周安吉是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和期待中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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