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不需要对我没有用的人或者东西。”
沈栖筷子一停。
梁喑嗓音沉稳冷淡,闲聊间就定了一个企业的生死。
所谓的兵不血刃也许就是这样,对待竞争对手尚且这样,那对待联姻工具呢?
没来由地,沈栖打了个寒噤。
梁喑余光微偏,看沈栖殷红的唇一动一动,一张一合,被辣椒刺激得更加红润饱满,伴随着嘶嘶喘气声,心莫名其妙软了一寸。
他是梁家这一任家主,接任的时候早,家大业大亲脉众多。
虽倚仗他而活,但背地里的敬畏有多少、恐惧有多少,暗算又有多少梁喑并非不知。
人人说他暗藏奸狡,心狠手辣他也清楚。
梁喑没养过孩子,但却清楚族内那些个旁支的兄弟姐妹,表面敬重内里跋扈,竟不知道其实也有这样乖顺讨巧的。
沈如海好像给他送了一个意外之喜。
“还要吗?”梁喑收回视线,落在空荡荡的碗里。
沈栖吃得额头出汗舌尖发麻,下意识点头,隔了两秒又很不好意思地双手捧过碗交给他,“谢谢。”
“嗯?谢什么?”梁喑望着他嫩红的唇被辣椒刺激得微微翘起来,像是被人狠狠亲吻过一样糜红水润。
沈栖嗓音绵软,带着几分被辣过的闷闷鼻音:“谢谢梁先生。”
梁喑眼神微沉,一寸寸,不动声色地刮过湿漉的眼睛、潮湿的鼻尖、以及生理性泛红的眼尾。
“就这么谢?”梁喑冷冷淡淡瞥他一眼:“口头表示是不是太敷衍了?”
沈栖被这个严苛眼神瞪得立刻清醒,迅速把原本就被辣红了的脸附上一层带着滚烫温度的粉,“那您想……想怎么谢?”
梁喑用筷子慢条斯理挑鱼刺,似笑非笑地看他:“你给别人道谢还需要别人自己来想,是真有诚意要谢谢我么?既然你要偷懒让我想,我可想了?”
沈栖怕他要提什么过分要求,立刻道:“我想,我自己想,梁先生我自己想,可以吗?”
梁喑莞尔:“嗯。”
当晚,沈栖就开始遭受贪嘴的还击。
后半夜被抽搐的胃疼醒,满身冷汗。
他和梁喑房间相隔不远,怕脚步声吵醒他,便赤着脚轻轻下楼。
何阿姨上次拿药好像在这里,怎么没有呢?在哪里……
沈栖蹲在柜子前巴拉半天,听见身后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
他秉着呼吸,听身后脚步声一点点走近。
屋外疾风骤雨,偶尔的闪电从落地窗劈进一丝光线,对方高大的影子像暗夜里的怪物,沉默逼近无声无息。
沈栖头皮发麻地握紧拳头,掐着时间向后狠狠一挥。
梁喑眼疾手快握住他手腕,沉声斥他:“看清楚人再动手!”
沈栖错愕:“梁、梁先生?”
梁喑临时有事去了趟公司,回来就发现一个小身影蹲在柜子前找东西,靠近了才听见黏糊糊的喃喃自语。
他略微弯腰,还没来得及出声险些被他一耳光抽脸上,要不是他反应足够快,这会都得听个响儿。
“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找什么,晚上没吃饱?”
梁喑顺手开了灯,发现他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鞋也不穿。”
近十月的天气,空气有了些许寒凉。
地板贴着脚掌带来冷意,沈栖本就疼的胃这会抽得更厉害,连带着嘴唇都开始发抖,下意识捂住胃发出很轻的呻吟。
梁喑这才发觉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大有随时准备昏过去的架势。
“又发烧了?”梁喑走近一步把手放他额头上,摸到冰凉的体温和湿漉漉的汗,顿时又是一声教训:“这次又不知道自己不舒服?”
沈栖被他审得胃几乎痉挛,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胃……”沈栖忍着痛楚,声音也断断续续,“我马上回去穿鞋。”
人忽然一轻。
梁喑身上带着外头带回来的寒雨冷气,单手将他抱在怀里,走到柜子边翻找片刻拿出一瓶药丢在他怀里。
“难受多久了?”梁喑把人放在厨房流理台上,顺手把自己那件纯手工剪裁的西装丢在下面垫着。
沈栖看他脸色不大好看,小声回答:“两个小时,我吃了药就会好的。”
“两个小时?你还不添麻烦?”梁喑心说,你嫁过来半个月,给我添了别人一辈子都不敢添的麻烦。
沈栖心虚地不敢吭声。
他身体是弱,但其实没那么娇气。
以往在家时他病了都是自己吃药自己好,自己去医院挂水再自己坐公交回家,有时病人太多护士忙不过来他自己一只手也能把针头拔了。
他晚上胃疼时爬起来喝了点水,心想忍一忍就会好的,谁知愈演愈烈。
“对不起。”
梁喑解开白衬衫袖扣随意挽起来,找了个奶锅出来。
炉火自己燃着,梁喑空出手来审人,“为什么胃疼?晚上吃坏东西了还是吃凉的了?”
沈栖微微弓着腰缓解痉挛,“我不、不太能吃辣,和您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梁喑突然笑了,是让气的。
“不能吃辣怎么不说?我给你点那条鱼不乐意吃就不吃,我给你毒药你也吃?”
梁喑看他闷声不吭也没了耐性,直接掐住他的下巴硬生生抬起来,“说话!”
沈栖反射性道歉:“对不起。”
那双异瞳惊魂未定地颤了两颤,惨白的嘴唇不住发抖。
沈栖疼得快受不了,又怕他不高兴,“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吃了。”
“我已经不疼了,真……真的。”沈栖被梁喑力道强硬地掐着下颌,勉强冲他挤出一个笑,“梁先生,我一点也不疼了。”
梁喑眉尖一蹙,“真不疼了?那牛奶还喝么?”
沈栖忍着痛,怕他不信不断摇头:“不用、不用喝了,我已经不难受了。”
梁喑气得头疼,抽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行,好多了是吧,下来。”
沈栖胃又疼得一抽,眼睛瞬间就红了。
梁喑心尖一疼,怒气陡然散了大半。
“好了好了,不是凶你。”梁喑抬手把人捞进怀里,放低了身段和声音,无奈道:“哭什么,不是真让你下来。”
梁喑叹了口气,将剩下那一小半气压下去,算了。
菜是他给人点的,鱼刺是他给人剥的,怪人吃下去把胃弄疼了也没道理,今晚这一出他得背一半责任。
他这责任背得毫无道理,又责无旁贷。
“我不对,好了好了。”梁喑拍拍他肩膀,“坐好,我给你倒牛奶。”
梁喑转身把火关了,将加热过的牛奶递给沈栖。
沈栖双手接过去捧住了小口喝,时不时瞥一眼。
梁喑单手撑在他身旁的台子上,看他单薄的双眼皮比平时少了点红,睫毛因为病态湿漉漉的煽动。
半个月不到病两回,他到底怎么长这么大的?
梁喑看着近在咫尺的嶙峋颈骨线条,流连过单薄的背与微展的蝴蝶骨与微弓的腰。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晚上那个念头要修改,养一个孩子和养只兔子养只猫并不一样,至少这俩玩意儿不会给他想尽办法找麻烦。
不会让他凌晨三点处理完棘手的公事,回家还要抱他喝牛奶。
梁喑一向没耐心,也懒得管别人死活。
当时沈家提出换个人履行婚约时他几乎没做考虑就答应了,无论是沈正阳还是沈栖或是什么人都不要紧,可他没想到送来的沈栖是这样的。
他没有生意人的精明算计更没有成年人游刃有余的圆滑,相反又乖又讨巧,软软地叫他梁先生,用水汪汪的眼睛和他示弱。
“我不是骂你。”
梁喑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侧脸、小口小口吞咽的喉结,忽然也觉得有点胃疼。
梁喑抬手撩开沈栖汗湿的额角,“但你自己也得想想,胃疼难不难受?吃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么。”
沈栖含着杯沿,踌躇半秒,小心翼翼地看向梁喑:“对不起。”
“不是让你跟我道歉。”梁喑心像被针刺了下,不算疼但紧缩的那一下还是让他呼吸一窒。
这小孩儿怎么总在道歉,是自己刚刚太凶吓着他了?
梁喑真没觉得自己话有多严厉,相比较而言绝对算得上温情政策。
这若是族内那些骄奢跋扈的晚辈捅娄子,他早一脚踹出去了。
“我告诉过你哪儿不舒服就要说,非得忍得受不了才开口,我要是今晚没加班,你打算就这么熬过去?”
梁喑看他弓着腰几乎要缩成个虾米,教训的话也难再出口,索性一抬手把人抱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沈栖被呛了一口,骇然盯着他,“梁先生?”
“喝你的。”梁喑抱着人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按着他的肚子给他暖胃。
刚训过人,他也感觉到腿上这个身体的僵硬,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哄他:“哪有人不舒服不知道说的,三岁小孩儿难受了也得哭着找大人撒娇呢,是不是?”
沈栖艰难地吞咽着牛奶,勉强忽略那只手的存在感,可从上面传递而来的温度实在太明显了,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冷静。
那只手太温暖了。
浑身的感官都聚集在他掌心那一处,好像凭空隔着睡衣、肚皮,摸到了他的脏器。
梁喑的牛奶煮得多了。
沈栖在他的注视下勉强喝了又喝,实在是咽不下去了。
“梁先生。”
“嗯?”梁喑抬起头看他,顺手给他抹掉额角的汗。
“喝不下了。”沈栖捧着杯子,怕他还要不高兴,就在他微微勾起的眼神下十分主动地退了一步:“我再喝两口就不喝了,好不好?”
梁喑手掌贴着他的肚子摸了摸,纤细的腰腹有了一丁点儿不可察的弧度,估摸着他是真喝不下了才开口。
梁喑拇指在他肚子上揉了揉,慢条斯理地否决:“不行,喝完。”
沈栖捏着杯子的手指哆嗦了下,看梁喑就着他的手托住杯底举起来的时候,他下意识闭上眼,等待强行的灌注。
他能忍,大不了喝完了回去再吐出来。
“逗你呢,没让你真喝。”梁喑含着点笑意,嗓音低沉地说:“不过再有下次,我就给你灌两倍的牛奶,知道了么?”
沈栖倏地睁开眼,看到梁喑似笑非笑的眼。
“愣什么,没听清还是不乐意?我灌了?来张嘴。”
“不要。”
“嗯?”
沈栖停顿两秒,很乖顺地窝在他怀里:“梁先生,我以后不这样了。”
病弱的少年比想象中更会撒娇也更乖巧,梁喑一向冷硬的心没来由得被揉软了一块。
夜半的暴风雨里,客厅清爽干燥,他却觉得喉间发潮。
“乖孩子。”梁喑抬手揉揉他耳朵,顺手将杯子拿过去放在桌上,“胃有没有好一点了?照实说,我不是神仙,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猜出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沈栖被那句“乖孩子”叫得愣了一秒。
梁喑哄人的语气很低很沉,带着与平时训人时截然不同的温柔,与强烈霸道的安全感。
从小到大,他身上的标签很多,天才、冷僻、沉闷、不讨喜、死气沉沉……却从未有人这样抱着他夸一声乖孩子。
两人靠得近,梁喑的呼吸不可避免地落在耳朵上,激起让人陌生的战栗。
沈栖无意识地动了动屁股,没来由生出了让他很想逃的不安和燥热。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也太亲密了。
他没被人这样抱过,严丝合缝,一手执腰一手贴住肚子,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如果他再稍稍往下就能碰到他小腹上那条丑陋而突兀的疤。
梁喑让那小屁股蹭出几颗火星子,托着腰把人放在沙发上,“我听红蕊说婚礼你不打算请同学?”
沈栖沉默两秒,问他:“可以吗?”
“有顾虑?”
沈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个婚姻,他只想赶紧履行完这个约定,及早离婚然后和梁喑永不再见,要是被人知道了以后会有很多麻烦。
他不想花时间在解释这些无意义的事儿上。
“我同学都很忙,我不想耽误他们的时间。”沈栖思忖很久,尽量和他打商量:“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不要公开我的照片。”
“不喜欢上镜?”梁喑用指腹蹭了蹭他红润的眼尾,“还是怕人?”
两个答案都不对,但他既然给了选项,沈栖就低下头顺着他的话很软地说:“怕人。”
梁喑心软得厉害,“好,交给我处理。”
沈栖冲他端出一个挺甜的笑:“谢谢梁先生。”
梁喑抬手在他眼睛上揉了揉,“不生我气了吧?”
沈栖微怔了怔,小声说:“本来也没生气,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梁喑除了一开始被他吓了一跳,倒也没觉得他是麻烦。
“我不是随时都会出现在你身边,再手眼通天也有顾不上的时候,像今天这样的状况最好不要再在我意料之外发生。”
沈栖疑惑抬头。
“想想你不能吃的不爱吃的怕的不喜欢的东西。”
沈栖心想:那可太多了。
“不用担心,我记性很好,你说了我就记得住。”梁喑顿了顿,两指在他额头上一弹,“至少不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给你点你不能吃的菜,背你这个不讲道理的黑锅。”
沈栖心虚,坦诚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老老实实把自己所有禁忌都交代了。
最后一句时,梁喑突然笑了。
“嗯,刺激性的东西不能吃,但能喝酒。”
沈栖被他笑得耳朵发热,忍不住小声反驳:“都说了是生日。”
“有力气犟嘴,看来是真不疼了。”梁喑看他精神好多了,起身把人抱起来,“睡觉。”
沈栖下意识推他胸膛:“梁先生,我自己走。”
“别动,还想赤着脚上楼?”
翌日一早。
大概是梁喑出门前做过交代,餐桌上摆着清淡的早餐,还有一杯牛奶。
沈栖蓦地想起昨晚被人抱在腿上喂牛奶,脸颊不由自主红了红。
他早上有课,匆匆吃了两口就赶往学校。
专业课上到一半时,沈栖发现发觉身上的痒意再次像野草一样在骨血里疯长。
这次比上次更加汹涌燥烈,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教授讲课,不得不停下笔用手抓了抓不适的手臂,猜测自己是不是对辣椒过敏。
“沈栖,你怎么了?”讲台上的教授看他不太对劲,停下来问了句:“身体不舒服?及早去医务室。”
沈栖停了手,“我没事,谢谢老师。”
好不容易熬到一节课结束,他迅速跑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疯狂冲刷裸露在外的皮肤。
冰凉的水温不仅没有减缓不适,反而像浇进烈焰滔天的火坑,激起巨大的气浪灼烧皮肤。
“同学,你没事吧?”
沈栖被人拍了一下,触电似的躲了一下,摇头表示没事快步出了卫生间。
刚才的触碰像是个弹簧,被压下的那一秒痒意骤停,但随即带起强烈的排斥欲与更强烈的不适,他用力搓了几下,很快半个手臂都红了。
天气燥热,沈栖身上也蔓延着潮热。
那种蚀骨的感觉比疼痛更难忍,几天前还是简单的手腕与手指痒,现在已经蔓延到连胳膊到肩膀都很不舒服。
沈栖下午有课,趁午休时间去了趟医务室。
校医是个挺年轻的男人,眉眼狭长上扬,一瞥眼间有种难以言明的风情。
他正百无聊赖地斜躺在椅子上跟人打视频,听见声音立即把脚收了回去,“哟,有买卖来了,不聊了啊。”
沈栖微微蹙眉,本能觉得这人十分不靠谱。
“别走啊同学,来都来了,看看呗,看不了吃亏看不了上当,不准不要钱。”
萧寒把手机往桌上一丢,拿起一旁的无框眼镜戴上一秒切换正经:“我有执照,很专业,请放心。”
沈栖觉得更不放心了,他好像个天桥摆摊看手相的神棍。
“实在不行咱话疗。”
化疗?沈栖眉间一蹙,他看起来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用谈话的方式治疗,简称,话疗,这是心理疗法的一种。”
沈栖:“……”
“同学,你哪里不舒服?”
沈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哪里不舒服,只伸出手,“很痒,但我没办法确定是哪里在痒,浑身上下都很热很不舒服,别人靠近的时候更不舒服。”
萧寒看向他异常红的手臂,深深皱起眉头:“有过敏史么?”
沈栖:“我最近没有碰过过敏源,身上也没有红肿或者类似的过敏迹象。”
萧寒撑着下巴,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沈栖被他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弄得有些紧张,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医生,是很严重的病吗?不要紧,您直接跟我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