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喑微抬下颌:“喝完。”
沈栖松了口气,在那道视线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微温的蜂蜜水恰到好处地舒缓了他紧张抽搐的胃,也顺便将刚才灼烧的喉咙滋润得舒服了一些,很快,一杯蜂蜜水见底。
“走了。”
梁喑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走在前头,眼前闪过他说“要回家”时的表情,像只做了坏事又恰巧被人抓住了短小尾巴的兔子,瞪着湿漉漉的眼睛不知是羞恼还是求饶。
梁喑心想:年纪小是小,倒会撒娇。
两人没从正门走,沈栖跟在梁喑身后,出了门才发现这儿居然是有特殊通道的,比他进门的地方更安静,无人打扰。
秋雨淅沥,绵密的雨幕下的黑色迈巴赫低调与沉稳,炽白的光线将车身镀上一层冰凉冷峻的雨丝银光。
秋雨寒凉,沈栖蓦地打了个冷战。
他天生体弱畏寒,夏天也比别人穿得多,晚上出来时没想到会下雨,只穿了薄薄的衬衫就出来了。
冷雨裹着风往脖子里卷,单薄的衬衫被浸得潮湿黏在胳膊上带来如影随形的冷意,沈栖不动声色搓了搓手臂,小声打了个喷嚏。
怀里一沉,沈栖下意识双手捧住,“梁先生?”
沈栖没太反应过来,愣愣看着男人长臂一伸将笔挺的西装外套拢在了他肩上,顺手把他往后一带,避开了砸在廊檐下的雨珠。
鼻尖传来似有若无的木质冷香,沈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闻到很淡的烟味,又打了个喷嚏。
司机撑着伞快步而来,先跟梁喑打了招呼,望向沈栖时有些迟疑。
少年模样漂亮,被廊下冷光一照显得清冷干净。
司机从未见过梁喑带人回家或是去酒店,但看着他肩上披着的明显不合身的西装,一时也有些拿不准称呼。
“沈栖,是内……”
沈栖一口气瞬间被提起来,捏着西装外套的手指倏地收紧,等待那个陌生又亲密的称呼从他口中说出来。
梁喑接过司机手里的伞,慢条斯理补上:“侄。”
沈栖呼吸一哽,错愕得看向梁喑,他怎么?
司机恭敬问好:“小少爷。”
梁喑把伞往他头顶一罩,与他略显呆愣的双眸对视,“怎么?不喜欢这个称呼?要不要我跟司机说你是我新娶的太太?”
“不、不是。”
有一瞬间他以为梁喑会用“内子、内人”这样的称呼来介绍他,二人肩膀相碰,沈栖耳里还残留对方低沉至极的嗓音,耳朵根后知后觉地蔓延出一点红痕。
平洲多雨,风刮起来也没完。
沈栖规规矩矩坐在后座,屁股不动声色地往车门挪了挪,努力和梁喑隔开尽可能大的社交距离。
方才在酒吧里不觉得,这会车里密闭的空间下他身上那股沉稳的木质香丝丝缕缕传入鼻尖,简直让人无处可逃。
沈栖掌心交叠,汗津津的。
车内很安静,雨珠细密点在车顶又顺着玻璃滑下去,形成一股股清润水流。
沈栖侧头看向窗外,尽力忽视着身旁无所不在的存在感。
他完全没有想到结婚对象是这个人。
沈栖见过他,五年前。
那时候他刚初二,参加完市里一个生物竞赛后被一个老教授临时留下非要收他做关门弟子,害得他没来得及赶上车。
学校十点半门禁,他怕来不及便抄了个近路回学校。
那附近是一片影响飞行航道而被迫废弃的烂尾楼。
平洲这几年发展都避开那块,久而久之就荒弃下来。
他路过时,恰好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本以为有人打架斗殴,他抓着书包带子屏住呼吸打算按照原路折返回去,但又再次听见一声惨叫并且附带断断续续的求饶声。
顺着幽暗的光线,沈栖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
明亮炽白的车灯前站了一个男人。
正值盛夏,车前的男人穿着禁欲冷淡的白衬衫,纤尘不染的黑色皮鞋踩在跪地求饶的男人手腕上,缓慢而残忍地碾磨。
他弯下腰说了句什么,沈栖离得远听不清。
下一秒男人崩溃求饶:“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梁总我真的不敢了!求您饶我这一次我是一时昏了头才……啊!!!”
惨叫声几乎撕裂琼霄,沈栖本能打怵,理智告诉他赶紧离开但身体却粘在原地动弹不得,按在墙上的掌心已然出了细密的冷汗。
“先生,他晕过去了。”
“给他治,需要多少医药费和赔偿我全权负责。”
沈栖屏着呼吸缓缓后退,猝不及防踩中一个废弃钢管,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头皮一麻,撞入男人锐利的眼神。
那一瞬间,沈栖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什么也没顾上转身便跑,回到学校也还没缓过劲儿来。
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是他的联姻对象。
车内寂静,沈栖不动声色用余光瞥了一眼。
梁喑大概是累了,微微闭着眼养神,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睫毛微敛,薄唇色泽很淡,看起来冷硬而凉薄。
沈栖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不自觉落在他搁在膝盖上的手上,青筋纵横骨骼修硬,他不自觉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手。
白润细腻,指骨纤长。
沈栖指尖蜷了一下,不自觉又望向包裹在黑色西装裤中的修长双腿上。
皮鞋沾了一点雨水,沈栖想起他生生踩断别人手腕的样子。
他天生对痛觉的感知超过别人几十倍,即便是擦破油皮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酷刑,若那双脚踩在自己身上……
梁喑闭目养神的功夫已经被偷瞄了一遍。
他察觉出身侧呼吸的异样,不必睁眼就知道对方在打量自己。
“看够了么。”
“啊?啊!”沈栖惶然收回视线,双眸还带着几分被突然投入石子的涟漪。
梁喑睁开眼略微扫向他,端详片刻:“有话想跟我说?”
沈栖:“没、没有。”
“真没有?”
“嗯。”
沈栖克制地搓了搓指尖,被他扫过那一瞬手腕骨上的痒意以极快的速度复苏,他不动声色地捏着手背,一点点将手腕掐出月牙痕。
痛觉明晰,恰好缓解了一点痒意。
性能极好的迈巴赫比来时坐的出租车快很多,半个小时便到了家,沈栖却觉得像是经历了无比漫长的半年。
雨已经停了,乘黄见主人回来在笼子里欢叫了几声。
何阿姨还没睡,见两人一起回来有些意外,“诶呀?沈栖不是和同学出去吃饭了吗?我还说下雨了没带伞怎么回来呢,原来你们遇上啦?”
沈栖勉强地笑了下,总不能说他出去喝酒,还让梁喑逮个正着。
“嗯,碰巧。”梁喑从沈栖肩上拿过西装,顺手勾掉领带一并扔在沙发上,无意地解救了他的窘迫,“饿么?”
何阿姨一听,连忙说:“我炖了南芪雪梨玉屏风汤,我去盛来。”
沈栖吃了半块蛋糕了一小碟水果,况且现在胃里紧张地直抽,完全不想和梁喑待在一个空间里,他只想找个安全的、没有他的地方待着。
“不饿,梁先生我想先睡觉了。”
梁喑略微蹙了蹙眉,这小孩儿怎么看自己跟看自己亲爹似的,一口一句梁先生活像是下一秒就要真喊上叔叔了。
是因为自己撞见他在俱乐部喝酒玩闹,心虚了?
“……去吧。”
沈栖如蒙大赦,回房间火速把门关上顺手连锁扣也拧上,全方位防备着有人入侵的可能。
他将自己丢在床上,有些焦躁地挠了挠床单。
为什么会是他。
手机恰好响了,沈栖在床上滚了半圈才捞到手机接听。
“听说梁喑今天回国,你们见到面了?”
沈栖翻身坐起来:“妈妈。”
“他有没有说婚礼什么时候办?你都搬过去一个星期了还不公开婚讯,他是不是不打算公开你身份了?”叶婉宁皱起眉头,嗓音透着急切:“你是不是没问?”
沈栖确实没问,他见到梁喑的那一刻记忆裹挟着惶恐一起都涌上来,根本没记起要问婚礼的事,何况现在他也不想结婚。
他想回家。
“妈妈我不想……”
“你自己也要上心,我们也不单是为了自己,你能公开的话以后做事是不是更方便一点?”
“梁喑这两个字在平洲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他另一半的身份比什么都好使,你就是往那儿一站什么都不用说就有大把的人想要跟沈氏做生意,这个婚不能白结你心里要有数,沈氏能不能度过这个难关全靠他。”
叶婉宁说完发现他没吭声,略微蹙了蹙眉,要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她会觉得他根本没在听。
这个孩子不聪明,不机灵,不会来事儿,打一个巴掌都未必能哭出声来。
她一直觉得沈栖像个怪物。
刚怀他的时候安静得像没有心跳,不孕吐也不嗜睡,到五个月了她才显怀,知道肚子里有了那么个生命。
后期又往死里折腾她,最后早产将近一个月差点一尸两命,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团,愣是在温箱住了几个月才拿出来。
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心脏不好抵抗力也差,三天两头进医院,大了稍微好一点但也三病两痛的不离身,说是个药罐子绝不夸张。
他小时候极度黏人,乖巧软甜冲每个人撒娇,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变得孤僻冷情,不说话、不和人交往,望着谁都一副没有感情的淡漠模样。
他那双眼睛是从胎里带来的异化,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很瘆人。
医生说这个虹膜异色属于染色体畸变,是一种叫瓦登伯格氏症候群的毛病,对视力没什么影响,只有一小部分几率会对听力有些影响。
叶婉宁一直不太喜欢他,也不知这么迟钝是不是因为真的影响了听力。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叶婉宁问他。
沈栖压下心底的话,睫毛微垂:“我在听,您说希望我能听梁……听他的话,乖一点、顺着他的心情,讨好他、让他多照顾帮衬沈氏。”
叶婉宁:“妈妈也是为你好,你听话,在他那儿的日子也好过些。”
沈栖:“我知道,我会听他的话,您放心。”
妈妈两个字从叶婉宁口中说出来,再到沈栖耳里其实有些陌生。
五岁那年,沈栖笨手笨脚刻了一个小木头舞者送给叶婉宁做生日礼物。
那会儿她被沈正阳的“生日快乐”四个字哄得眉开眼笑,承诺送他一双全球限量款球鞋,还要带他去希腊度假。
沈栖藏着伤痕累累的手指,忍着痛,羞赧又小心的跑到客厅,软软递上自己足足刻了大半年的礼物。
叶婉宁一看到那个木头脸色就变了,尖利的嗓音与指甲刮过他的脸,那一耳光甩得他一头在地上。
叶婉宁厉声指责他是不是在这个日子里存心给她添堵,尖锐的咒骂夹杂在生理性的耳鸣里,沈栖懵了,目瞪口呆地摔在地上看妈妈。
他用满是伤口的双手捧着礼物递给她看,忍住哭腔,努力笑着举高:“妈妈,生日快乐,我……”
“你给我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叶婉宁一把挥开他的手,用精致的指甲狠狠扇过他的脸,“滚!”
“妈妈……?”沈栖被打蒙了,跌在地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妈妈不开心了。
叶婉宁让管家拖着沈栖连人带木头一块儿扔进了房间,沈栖在房间里哀求了很久,从洪亮哽咽到虚弱无助,再到放弃。
他那会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嗓音一次都没有传出薄薄的门扉。
他半跪在房间里,又亲手一点一点把他精心雕刻出来的叶婉宁一点点抹去,变成最初毫无形状的木块。
他被足足关了三天,断水断粮到昏厥。
沈栖身体不好,出来后连住了半个月的院。
后来他学会了更乖,更努力,做全校第一拿全额奖学金、拿生物竞赛金牌,但依旧没换来叶婉宁的一丁点儿关心与温柔。
沈栖本来以为叶婉宁是不会爱他这样小的孩子,也许长大一点儿、像哥哥那么大就好了,叶婉宁就会喜欢他了。
后来他又有了妹妹,妹妹不懂事、学习不好更没有想象中听话,但这完全不妨碍全家都很疼爱她。
他们不是不会爱孩子,只是不会爱他。
“沈栖?”
沈栖回过神,轻“嗯”了一声:“妈妈。”
叶婉宁听他语气乖巧,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下周你爷爷大寿,你记得带梁喑回来,知不知道?”
沈栖垂着眼:“嗯,我知道了。”
“行了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叶婉宁实在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越说心里越闷气,“你别总这么死气沉沉的,像你这种脾气谁会喜欢你?”
沈栖:“嗯,我知道了。”
叶婉宁跟他说不通也懒得再教育,正准备挂电话:“等会,你们没住一起?”
沈栖:“没有。”
梁喑今晚并未表现出要和他一起住的意思,除了为他撑伞时的肩膀摩擦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梁喑不……”叶婉宁动了动唇,觉得问梁喑想不想碰他这样的话到底不妥,于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先这样吧,你记得管好自己的性子,少发脾气,不要惹他不痛快,方便的时候记得催一催他注资的事,公司等不了多久,知不知道?”
“知道了。”
沈栖酒意这才上头,挂掉电话脑袋昏昏地想:他到底什么时候发过脾气。
沈栖被梦纠缠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他宿醉头疼,爬起来时鼻腔微堵,嗓子也有点发痒,是感冒的前兆。
沈栖还没洗漱就揉着眼睛先下了楼,打算找何阿姨问问有没有感冒药,猝不及防看到在客厅里接电话的梁喑。
脚步一停,彻底清醒了。
他忘了梁喑昨晚回家了。
沈栖踟蹰两秒,思忖该回楼上还是打招呼。
“威胁我?你问问他有几条命拿这件事来威胁我,解决不了是我替他去死?少抬老爷子出来压我,我给老爷子面子不代表我要给他收拾残局懂么?”
“我说过,他执意要做就做,出了任何事不要到我跟前来哭,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么多时间帮他收拾烂摊子,现在出事了来找我?”
“过失?他指的过失是把一个项目预计赔掉二十六个亿,一句轻飘飘的过失就能掩盖所有过错?他没长脑子你也没长脑子?”
“你告诉他,没有本事就不要想抢这块肥肉。”
梁喑语气严厉暗藏怒意,每一个字都透露着身为掌权者的威压。
“他的命?你觉得我在乎他那条命?告诉他父亲,让他老老实实把人带回去,这件事我会替他解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再有一次让他给梁维安收尸。”
沈栖听见最后一个字时猛地打了个寒噤。
“哎呀,沈栖起来啦?快过来吃早饭,先生还在等你呢。”何阿姨端来早餐,笑着和他打招呼。
沈栖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叫回神,慢了半拍地点了点头。
梁喑正好结束通话,回过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沈栖有一种被那凌厉视线从头到脚削过一遍的错觉,心猛地打了个突。
梁喑其实早看见他了,人就映在反光的立柱上。
少年眼底带着呵欠的薄雾,头发软软地垂在额角,皮肤白润红唇丹绯,揉着眼睛的模样像只刚化成人形的长毛三花儿。
“起来了?”梁喑刚训过人,声音里难免带一些未消散的冷戾,“几点了?”
沈栖脊背僵硬,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我以后会早起的。”
“去洗漱。”
沈栖用最快的速度回了房间,平稳呼吸调整心情,洗漱完换掉睡衣,穿上得体干净的白衬衫与露出白皙脚腕的牛仔长裤,踩着绵软的室内拖鞋回到餐桌前。
因着梁喑在家,早餐比平时稍多一些。
他口味清淡偏中式,何阿姨用鲜笋嫩藕青葵做了几样清淡小菜,颜色青翠干净很有食欲,桂花糖浇的芋苗颜色深红,虾饺软黄透明蒸酥细巧,再配上小半锅用料上乘的海鲜粥。
没有燕窝鲍参,甚至不像沈家那样丰盛复杂。
沈栖正想着,眼前出现一只色泽温润的白玉碗,顺着碗沿看过去便是那只青筋明晰骨骼修长的手,似乎带着滚烫的温度与无穷的力量。
他连忙接过来:“谢谢梁先生。”
“嗓子怎么了?”
沈栖很轻地清了清嗓子:“有点感冒。”
梁喑刚发完一通火,这会儿完全没有耐心,看他眼含水汽眼尾绯红,索性一抬手按在他额头上,当即蹙起眉:“烧成这样叫有一点?你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