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来,原就是已经做好了决断。
裴永年犹豫片刻,脸上的挣扎慢慢褪去。他转回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全礼:“属下想清楚了。属下愿往江南,求王爷相助。”
谢祁又翻了页书,并未因为裴永年的反复无常露出分毫诧异。他眼也未抬,不咸不淡地开口:“当真想明白了?此去江南,你便再不是‘裴永年’,盛京的一切都与你再无瓜葛。”
谢祁重重咬了“一切”二字,裴永年心领神会,他想到宫里年岁尚幼的小皇帝,又想起了远在江南孤零零地等着与他团聚的心上人。
裴永年闭了下眼,重重磕头在地:“是,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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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为这章的短小面壁思过了QAQ
下章努力长回来!
裴永年从恭顺王府乔装出来以后,很快淹没在人流里。
翌日午后,刑部尚书顶着骄阳,气喘吁吁地踏入摄政王府。
管家见他面色凝重,上好茶,悄无声息地关门离开。
刑部尚书匀了口气,对着江怀允禀告道:“前些时日,老臣照着摄政王的吩咐派人暗中去盯羽卫的动向,一直未有所获。昨日有桩事却有些离奇,老臣思忖着,还是要上报给王爷。”
江怀允在手中的奏折上写下批阅意见,一心二用,问:“什么事。”
刑部尚书边想边道:“羽卫裴副统领,三日前告病,闲赋在家。裴副统领昨日上街采买,探子暗中尾随,却在闹市上跟丢。一个时辰后,才在回府路上遇见裴副统领。”
阐明完情况,他才续道,“闹市人多眼杂,难免跟丢。但是据探子所言,裴副统领的衣角处有破裂,像是被草木挂破,可鞋履上却未沾泥土,盛京街道向来整齐,闹市两侧鲜有植株。老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江怀允“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问他:“那些刺审得如何了?”
刑部尚书颇有些束手无策:“还是一声不吭。骨头硬得很,原本用大刑时就不肯开口,前些时日王爷吩咐不再用刑,那些人更是肆无忌惮。”
刑部尚书一头雾水,至今仍未能想明白,为何摄政王不让他再用大刑,甚至吩咐他要保住这些刺客的命。正好趁着面见江怀允的机会,刑部尚书打算一探究竟。
刚张了张口,书房门口传来管家惊奇的声音:“段统领,你怎么——”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段广阳面色凝沉,大步跑进来。
这举动分外冒失,一旁站着的刑部尚书错愕望过去。
段广阳却顾不得许多,行礼都来不及,声音急促道:“王爷,大事不好,大理寺卿在狱中自尽了。”
江怀允猝然抬头。
大理寺卿自戕事出突然,段广阳慌忙禀报,留守的狱卒未得吩咐,不敢擅动尸身。
江怀允纵马赶过去时,大理寺卿仍维持着死亡时的样子。
昨日还大放厥词的人,如今了无生气地半靠在墙壁上,面色青白。杂乱的头发被他整整齐齐编好,在脖颈间绕了两圈。
江怀允视线定在发辫上,段广阳上前两步,蹲在地上,将缠绕的发辫轻轻松开,脖颈间触目惊心的红痕顿时显露无疑。
段广阳拱手请罪:“属下看管不力,请王爷降罪。”
江怀允看着编好的发辫,想起昨日带谢祁来时,大理寺卿一直摆弄头发的动作。
大理寺卿早存死志,是他疏忽大意。
江怀允移开视线,朝着段广阳道:“把他安葬了吧。”
一并而来的刑部尚书心中颇有些唏嘘。他和房大人多年同僚,往来虽然不密切,可却也从未想过,深受重用的大理寺卿,最后居然落得以发自戕的下场。
正出着神,听到江怀允冷声吩咐:“将上元夜的刺客看牢些。”
有了大理寺卿的前车之鉴,刑部尚书再不敢懈怠,慌忙应“是”。
养心殿内。
小皇帝心不在焉地写着字,不时偷偷偏头,觑着不远处的江怀允,又叹一声气。接连的唉声叹气并未引起江怀允的注意,小皇帝白净的小脸上更添几分沮丧和失落。
江怀允专注看着手中的卷宗,对小皇帝刻意制造出的动静充耳不闻。
大理寺卿自尽而死,着实留下一个烂摊子。原本他还能借着手握大理寺卿推脱范阳的催促,如今人一死,再无借口。上元夜的刺客他留不了多久,可另一方的人马未明,他绝不可能稀里糊涂就将人交给太上皇。
手中的卷宗俱是上元夜受伤亡故羽卫的资料,江怀允仔细比较,仍旧一无所获。这些人,背景不一,入羽卫的时间各不相同,籍贯更是四散南北,有些人虽同在羽卫,关系却并不亲密,甚至称得上两看相厌。
乍一看,几乎寻不到相同之处。
小皇帝见江怀允看得认真,捏着笔杆犹豫片刻,轻手轻脚地跳下椅子,慢吞吞挪过去:“小王叔……”
江怀允“嗯”了声,拿着笔在卷宗上不时勾画。
小皇帝欲言又止,磕磕绊绊道:“我今日能不能出宫一趟……”
江怀允断然拒绝:“不能。”
小皇帝目露失落,无精打采地站在江怀允旁边,苦思冥想着说服之策。
云青送茶进来,行礼后笑着问:“陛下怎么不去习字?”
小皇帝抱着茶杯抿了口,怯怯望了江怀允一眼,小声道:“我想出宫,小王叔不允。”
江怀允置若罔闻。
云青想了半天,没扒拉到恭顺王有恙的消息,好奇问:“陛下怎么忽然想出宫?”
小皇帝叹了声气,皱着小眉头:“听说裴大人病了,我想去探望。”
“裴大人?”江怀允侧头看了眼。
小皇帝郑重其事地“嗯”了声,怕江怀允忘记,提醒道:“就是上元夜救了我裴大人。”
见江怀允并非毫无反应,小皇帝满眼期待地试探,“小王叔允我出宫去探望吗?”
“陛下若挂心,让云青去探望即可。”江怀允道。
小皇帝垂头丧气地摇摇脑袋,勉强道:“还是算了吧,我不去探望了。”
鲜见他为了一个陌生人露出这般神态,江怀允微诧。
云青在一旁解释道:“陛下同裴统领情谊颇深,小的去总比不得陛下亲自去来得放心。”
情谊颇深?
江怀允探究地望过去:“陛下何时与裴统领这般相熟?”
小皇帝绞着手指,慢吞吞道:“裴大人夜里轮值,我们见过很多面,他会给我讲故事,还总是陪我玩儿。”
江怀允蹙了下眉:“轮值安排皆有定例,他怎么总是夜里轮值——”
话到这里,忽然一滞。江怀允下意识看向被手掌压着的卷宗,脑海中渐渐清明起来。
伤亡羽卫的轮值手册还未查过。
沉默间,小皇帝犹不死心地问,“小王叔,我真的不能去探望裴大人吗?”
江怀允敛住思绪,淡声道:“去习字,完成太傅安排的课业后带你去。”
“好!我这就去!”小皇帝一扫阴霾,欢呼雀跃地跑回桌案继续习字。
江怀允起身去见了刑部尚书,让他去调死伤羽卫的轮值手册来查阅。
这些人均已在羽卫任职多年,轮值无数,从库房中翻出这些陈年旧册都是一桩麻烦事,遑论要从中甄选辨别。轮值手册只将何日何时的轮值安排记录在册,这些资料,又有何查看的必要?
刑部尚书一头雾水,见江怀允神色不似作伪,不解其意地应了。
安排好这些,江怀允去将今日的奏折批改完毕,看着小皇帝完成了课业,才带着他出宫。
此次微服出巡,走得很低调。小皇帝只穿了件寻常孩童的衣裳,细软的头发扎成丸子头,小脸儿红润,灵动天真。
江怀允单手抱着他离开宫中,刚把他抱上马车,就见他扒着车窗,兴高采烈地喊:“无衣哥哥!”
身后传来一道清越带笑的嗓音:“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江怀允顿了片刻,神色平静地坐进马车。小皇帝扒着车窗,谢祁弯了弯身,正好露出一张脸。
江怀允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小皇帝眉开眼笑回道:“裴大人生病了,我和小王叔去探望。”末了,热情地发出邀请,“无衣哥哥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谢祁朝内看了眼,见江怀允半垂着眼,似笑非笑道:“恐怕不妥吧?”
“妥,特别妥。”小皇帝声音清脆,催着他上来。
谢祁在他的催促声中进来,小皇帝拍着江怀允正对面的位子道:“无衣哥哥快坐下!”
谢祁扬了下眉,顺从落座:“摄政王。”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没再多言。
小皇帝好奇问:“无衣哥哥怎么这时过来?你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无恙了。”谢祁笑回,温文尔雅道:“是来和陛下辞别。”
小皇帝一愣,无措地眨眨眼:“辞别?”
“嗯。”谢祁嗓音温和,“再过些时日是母亲祭日,我要去皇陵一段时间,为母亲守陵。”
小皇帝张了张嘴,茫然道:“可无衣哥哥不是才从皇陵回来没多久吗?”
谢祁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道:“年末是父亲祭日。”
小皇帝登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小心翼翼地望着谢祁,干巴巴地问:“那,那无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谢祁:“大约要两三个月。”
小皇帝目露不舍:“这么久啊。”
谢祁笑了下,没再多言。
小皇帝托着腮,难过地垂着头。
马车中一时陷入寂静。
小皇帝沉默了会儿,委实安静不下来,在位子上扭来扭去,左看看右看看,一边半垂着头,一声不吭;一边温和笑着,却也别开视线。
哪有正对面不看,要扭着脖子看向旁边的。
小皇帝眨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往常就算小王叔不怎么开口,无衣哥哥也还是会同他聊聊天,今日无衣哥哥却一句话也不讲,甚至看也不看小王叔。
小皇帝试探地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啊?”
江怀允:“没有。”
谢祁:“没有。”
两句话异口同声,谢祁扬了下眉,江怀允仍半垂着眼,没什么反应。
“没有吵架就好。”小皇帝松了口气,笑眯眯地爬到谢祁身上。
谢祁怕他摔倒,慌忙伸手去扶他。
小皇帝扭正谢祁的头,迫使他抬头看着对面,脆生生道:“没有吵架就别扭头啦。我小王叔这么好看,不多看两眼多浪费!”
【📢作者有话说】
谢祁:你这么好看的小王叔早晚只能我一个人看!
flag果然容易倒,以后再也不立了QAQ
白天变成了晚上,但这章很长!大家看文愉快~
江怀允垂眼翻奏本的模样,伴着小皇帝落下的尾音,猝不及防闯进视线中。
谢祁不由自主地愣怔片刻。
视线正中央,江怀允专注地阅览着手中奏本。他对小皇帝的话好似未闻,从始至终面无波澜,分毫反应都不曾露出。
因为两手分执奏本,江怀允的小臂微微抬起,宽大的衣袖滑落,堆叠在肘间,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腕,腕骨上一粒似血的红痣艳得惊人。
谢祁视线定在那枚红痣上,半晌没有移开。
江怀允有意置之不理,奈何落在身上的视线太热烈,有如实质一般,怎么也挥之不散。
他眉心微蹙,抬眼望来,眼神中夹杂几分警告。
这一抬头,让谢祁将他的相貌看得愈发分明。
几乎同一时间,小皇帝翘首以盼地抬头望着谢祁,黑白分明的双眼亮晶晶的,羞赧中带着些微炫耀,迫不及待地寻求着认同:“怎么样,我小王叔是不是特别好看!”
马车正巧驶进闹市,街道两侧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中,江怀允平静坐着,眼神冷淡,好似游离于喧嚣之外。
江怀允警告的眼神还未敛去,谢祁视若无睹,勾了勾唇,轻声附和:“嗯,好看。”
声音极轻,却像挑衅。
江怀允容貌拔尖儿,谢祁自小就有耳闻。当年谢杨无子,辗转从定国寺领回江怀允,动静不小。他虽未曾得见,却也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谢杨新领回来准备委以重任的小孩儿长得粉雕玉琢,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分外好看。
后来年岁日久,这种夸赞声渐渐淹没。原先夸“江怀允长得好看”一类的话被人翻来覆去的口口相传,谢祁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后来类似的传言再未被人提起,谢祁一直觉得奇怪。
直到江怀允受封摄政王,他们二人在皇宫遇见,谢祁才知原委。
那日冰天雪地中,江怀允锦袍裹身,手里握着鎏金暖炉,站在漫天风雪中,长身玉立,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可疏离淡漠的气质萦绕周身,让人走近却不敢正视。
世家贵族的高高在上要靠锦衣华服、金石玉器堆砌,可江怀允的自矜孤傲浸润在骨子里,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让常人望而却步。
马车很快驶过喧嚣市井,在裴府门前停下。
谢祁当先下马车,等在一边。
小皇帝从车厢中钻出来,脆生生地喊:“无衣哥哥!”说话的同时,张开手臂、眼巴巴瞅着。
求抱抱的意味不言而喻。
谢祁笑了下,上前一步,单手把他抱起来。小皇帝笑眯眯地揽住他的脖子,扭着身子往后瞧。
江怀允只手扶着车厢壁,探出身来,两三步走下台阶,在地上站稳。两道齐刷刷的目光落在身上,江怀允侧头看了眼,淡声道:“进去吧。”
他当先抬步。
谢祁抱着小皇帝跟在后面。
裴永年听到小厮禀报有贵客来,忙不迭跑出来迎接。尽管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碰见三个人一道走来时,还是愣怔了下。
小皇帝窝在谢祁怀中,熟稔地挥手打招呼:“裴大人。”
裴永年回过神来,匆忙跪地,给三人行礼问安。
小皇帝制止道:“不用行礼啦,我们是微服出宫的。”
裴永年一顿,抬眸觑了眼江怀允,未从他面上窥出不悦的神态,才放心地直起身,笑问:“陛下今日驾临府上,有何贵干?”
小皇帝摆摆手,扭头在裴永年身上睃巡一圈,弯着眼睛,声音软糯道:“是听说裴大人病了,所以才特来探望。”
裴永年愣了下,心头一软,连带着眸光都和煦许多。他虽任职羽卫,却是十足的儒将,一笑起来,显得很是温文。
裴永年道:“劳陛下挂心,微臣已无大碍。”
小皇帝对人有恙的模样知之甚深,裴永年离那种模样相差甚远,小皇帝松口气,看着裴永年头发上粘着的木料碎屑,好奇问:“裴大人在忙什么?”
裴永年下意识摸向小皇帝目光停驻的地方,温和道:“微臣在做纸鸢。”
“纸鸢?”小皇帝眼睛一亮,雀跃道,“是裴大人前些时日答应做给我的那个吗?”
裴永年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点头。
小皇帝眨了眨眼,侧头望向江怀允,张口道:“小王叔……”
调子被拖得绵长,江怀允毫不费力读懂小皇帝心中所想。他“嗯”了声,算是同意。
小皇帝登时眉眼绽开,脆生生地道:“我想去看裴大人做纸鸢!”
裴永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侧身展手,摆出“请”的姿势,示意谢祁抱着小皇帝先行。
谢祁却没动,笑着和小皇帝打商量:“我有些累了,想去歇一歇。陛下自己去看裴大人做纸鸢好不好?”
小皇帝沉吟片刻,善解人意道:“那无衣哥哥和小王叔去歇着吧!我自己去。”
说着拍了下谢祁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谢祁抬眼望向裴永年,道:“陛下今日恐是累着了,裴大人病情既好转了,可能抱着他回去?”
裴永年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有些不敢置信道:“微臣、微臣可以吗?”
见裴永年并未露出排斥的表情,小皇帝很是随遇而安,顺水推舟地朝他张开手臂,点头道:“当然可以呀!”
裴永年如获珍宝的将小皇帝从谢祁手中接过来,向江怀允和谢祁告辞后,抱着小皇帝往做纸鸢的工具房走。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他已经走过无数次,这次却如临大敌,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生怕不小心跌倒,以至于让怀中的小孩儿受伤。
他太紧张了,手臂也在不自觉地用力。
小皇帝被禁锢的有些喘不过气,皱了下眉,戳着他的肩膀提醒道:“裴大人,你抱得太紧了,我有点疼。”
裴永年慌手慌脚地卸了几分力道,小心翼翼地询问:“这样还疼吗?”
小皇帝松开眉心,摇了摇头:“不疼啦。”
裴永年轻吁一口气,照着这个力道,浑身僵硬地抱着小皇帝继续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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