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接受过心脏瓣膜修补术的女孩儿才是真正的闵靖,所以沈遵觉得两人应该是在儿童医院结缘的一对病友。
“果然……”
对这个结论,柳弈早有预料。
现在他们能确认的“换人”的时间节点应该是在闵靖手术成功大约一年之后。
曾得韬和真正的闵大小姐认识,还能熟悉对方熟悉到轻而易举便察觉女明星是个冒牌货,说明他们从前应该是关系相当不错的朋友。
“……”
柳弈垂下视线,不说话了。
沈遵对柳弈的了解毕竟还差了一点儿。
换成是戚山雨,一看到他家柳哥露出这种专注到旁若无物的眼神便能知道,柳弈一定又是灵光一闪,察觉到了什么对案情而言十分关键的线索了。
“柳主任?”
沈遵看柳弈话刚刚起了个头就突兀地停了下来,不解地问道。
“沈队,我在想啊……”
因为思考的时间还不够充分,柳弈没能捋清楚脑内那些纷乱的线索,所以表述远没有平时来得流畅和果决,听起来略显犹豫:
“我在想,那个真正的闵靖……我是说闵向濠和齐露收养的那个女孩子,她去了哪里?”
其实这个答案很好猜。
真正的闵靖就算再圣母也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孪生姐妹李代桃僵而完全不吱声儿。
既然她大概率不是自愿失踪,那便是“被失踪”。
而失踪的理由,九成九是人没了。
“被那个女明星给杀了吧!”
沈遵一摊手:“曾得韬发布的第一个视频里,女明星不是大喊自己杀人了吗?杀的应该就是她的双胞胎姐姐或是妹妹吧!”
“嗯,没错。”
柳弈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柳弈的尾音拖得含糊,沈遵听出了似有弦外之音,一挑眉:“柳主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想,那真闵靖的遗体呢?”
毕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柳弈身为一个法医,忍不住就会琢磨闵靖的尸体到哪里去了的问题。
“……”
这个疑问一出,沈遵也沉默了。
对于如何处置尸体,从一线刑警过来的沈遵见得最多的,除了直接扔在原处不管这么一个选择之外,就是找个深山老林荒郊野岭弃尸,或是干脆挖个大坑给埋了。
然而这些个常规手段,似乎都不太适用于这个案子。
原因无他,因为女明星当年做下命案的时候,大概率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对于一个未成年来说,杀人后如何处理遗体的问题比成年人要困难多了。
小孩子没法自己开车,很难把一具跟自己同身材同体重的遗体往深山老林荒郊野岭里带。
就算是在僻静处杀了人,想要直接埋尸,光是一个人挖个大坑就足够把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累出半条命来。
同理,整尸不好搬运,分尸也需要场地、技术和体力,别说不够高壮的小女孩,就算是成年人也很容易出差池。
更重要的是,沈遵他们已经查过鑫海市及周边几个城市的刑事案件资料库了:
——不管是破了案的还是没破案的、是新鲜的尸首还是已经白骨化了的遗骸,没有一个死者的形貌特征与真闵靖对得上的。
“……这么看来,闵靖的遗体应该还在某个地方埋着吧。”
沈遵仔细琢磨半晌后才说道:
“那个女明星把她姐妹藏得挺好的。”
“……”
柳弈没有附和,只歪了歪头,目光中透出了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迷惑。
沈遵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你觉得不是这样?”
“……我只是在想,那个假闵靖怎么能把遗体藏得那么好呢?”
柳弈一边斟酌,一边徐徐地道出心中的疑惑:
“再说了,她那时候就能确定,尸体就真藏得足够严实,肯定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吗?”
沈遵也不由得深深地蹙起眉,陷入了沉思。
就算把遗体往偏僻的地方藏,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转移能力也是很有限的。
加之这十多年来鑫海市及周边地区到处在搞大开发,当年还无人问津的荒地现在保不准就是热销楼盘了。
——难道说假闵靖的运气真就这么好?
——还是说真闵靖的遗体已被当成了早年的无主古尸给处理掉了?
——或者说她用了什么特别的方式,把遗体处理得很完美,几乎不存在曝光的风险?
就在沈遵思考着各种可能性的时候,他听到柳弈忽然开口道:
“沈队,我现在有个想法……”
沈遵猝然回神,“什么?”
柳弈一面整理着脑中的思绪,一面说道:“如果真正的闵靖死得很自然,让人看不出她是被谋杀的话……”
沈遵:“你是说,那个冒牌货把她姐妹的死伪装成是意外或者自然死亡?”
柳弈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遵抬手摸了摸自己冒出了一层参差胡茬的下巴,“这确实很有可能……”
事实上,很大比例的杀人案,凶手在考虑如何处理死者的遗体时,并不是想着怎么扔了、埋了,而是尽可能地将现场弄得像个意外,或是突发急病导致的自然死亡。
这样的例子,沈遵他们这些从一线刑警干下来的老警察见得实在太多了。
“不过就算是伪装成意外或是急病死亡,死者也该有记录吧?哪怕是无名女尸,我们系统里也能查到啊……”
沈遵排除着案子的各种可能性:“而且女儿失踪了那么大的一件事,闵向濠那个有钱养父就算再不上心也该会有点反应吧?就算只是报个未成年走失,我们应该也能查到记录的……”
柳弈轻轻抬了抬手,止住了沈遵的话头。
“那么,假如是一个有着明确身份,又被判为意外或是疾病死亡的死者呢?”
沈遵睁大了双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这——这不可能吧!”
沈大队长忽而拔高的声音引来了旁边几个正在忙碌的警官的注意,纷纷将视线投向他们头儿这边。
“为什么不可能?”
柳弈反问:“别忘了,她们可是一对双胞胎啊!”
沈遵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一拍桌子,蹭一下站了起来。
确实,就如柳弈所言,假闵靖想要替换真闵靖,比起杀人后千辛万苦想尽办法掩藏遗体,还有一个她才能用的简单一百倍的方法——那就是直接用真闵靖的遗体代替自己的身份,制造出一个“‘我’已经死了”的假象。
“老谢、全胜!”
沈遵随手指了两个警官,吩咐道:
“你俩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现在就去查十二到十七年前的这五年间的所有十三岁到十八岁少女的死亡卷宗,不管是意外死也好,疾病死也好,一个不落统统给我列印出来!”
这五年的时间是警方推测的“换人”的时间点。
鑫海市作为一个千万级人口的南部大都市,这个时间跨度和年龄段的死者,即便是被定性为自然死亡,人数也会相当可观。
不过有方向总是好的,两位警官接到指示,二话不说就打开了系统,开始用关键词展开筛查。
3月5日,星期日。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距离市局数十公里外的科学岛上,戚山雨和林郁清在一处废弃了许久的自建别墅区附近找到了可疑的新鲜脚印。
托这几天天气晴好没有下雨的福,地面上的灰尘积得相当厚,只要有人在附近走动,便会留下十分清楚的鞋印。
这几间修到了一半的自建房离发现闵大明星的保姆车停车场大约不到两公里,正好是徒步能到达的距离。
最重要的是,这栋建筑物入口处的那行脚印明显是属于女性的休闲鞋的——它们笔直地朝其中一栋未完工的别墅正门走去,且有进无出。
这就实在非常可疑了。
戚山雨和林郁清用对讲机向现场负责指挥的警官汇报了他们的发现以及建筑群的具体位置之后,便一前一后,一面互相警戒,一面小心翼翼地沿着脚印追踪进了别墅。
建筑物只建了大半,主体虽已完成,但墙却只砌了三分之一左右。
这会儿正是夕照十分强烈的时间,西斜的太阳透过墙体和天花板的空隙将室内每一寸地方照得分毫毕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然而戚山雨和林郁清仍然不敢轻忽。
女人的脚印是从建筑物的大门处进入的,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径直穿过空荡荡的一楼客厅,直到在角落处才停了下来。
“然后她站在这里,倒下了。”
小林警官本来就是个脑子很好的学霸,当刑警的这一年多里见识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案子,还常常在勘察现场时蹭在柳弈和戚山雨身边开小灶,现在他的痕迹学的知识已经很丰富了。
他一眼便看出,脚印的主人在他面前的这个位置停了下来,然后不知怎么的忽然倒在了地上,在脏兮兮的水泥地板上留下了一个近似于“Z”字型的印子。
“另一个人从‘那边’过来,还拉着个行李箱。”
林郁清指向一堵没砌完的墙的缺口:“应该就是那个凶手兼绑匪曾得韬了吧?”
“嗯。”
戚山雨应了一声,然后蹲下来,更仔细地查看起了地上那“Z”字状的人形印痕,“她的头部应该受伤了。”
小戚警官抬手朝假闵靖倒地时头部贴着的那一块水泥地一指,“这里,沾了一点儿血。”
“这么说,凶手应该是一砖头将女明星给拍晕了咯!”
林郁清脑中十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他前段时间还在补番的《名侦探○南》里的一幕,嘴角抽抽了一下,“那他还挺厉害的嘛!”
要知道,论身高和体型,曾得韬甚至还比不上一米七出头的闵大明星,而此处又四面漏风无遮无挡,兼之还是光天化日,能杠起勇气直接使用暴力将对方制服,关键是还成功了,在小林警官看来,也算相当有胆量和魄力了!
“我觉得曾得韬大概不是面对面直接对‘闵靖’动手的。”
戚山雨摇了摇头:“没看到反抗的痕迹,脚印也基本没被破坏,说明他一击得手……以曾得韬的身高和体型来说,实在有些困难。”
林郁清其实也有同感:“对啊,他力气不够的吧!”
“所以,我想应该是从‘上面’……”
戚山雨抬手朝天花板一指。
林郁清照着他的指点抬起了头。
作为分割开一层和二层的楼板还未铺完,只有绕墙的一圈填上了水泥,中间还都只是支棱的钢筋骨架子,直接空了一大块。
而戚山雨和林郁清现在站的位置,正是有水泥的部分与空着的部分的交界处。
“啊呦!我明白了!”
林郁清一拍脑门:“曾得韬只要把人引到这个为止,自己则躲在上面把什么重物给扔下来,砸在女明星脑袋上就行了,对吧!”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
戚山雨点了点头,接着分析道:
“然后凶手把晕倒的假闵靖装进了大号的行李箱里,带走了。”
“那还等什么!”
林郁清顿时精神抖擞,熬夜和外勤的困乏疲倦消散得一干二净。
“曾得韬拉着那么大一个箱子肯定跑不远,我们追着那行李箱的印子,不就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吗!”
与此同时,市局专案组的办公室里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找到了!”
谢警官从他列印出的几百份符合搜索关键词要求的死亡名单中筛出了他们迫切想要查到的那个人。
“是这个小姑娘没错吧!看照片真的挺像闵靖的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跑着穿过办公室,将那几页纸搁到了沈遵沈大队长面前。
整个办公室里有一个算一个,“呼啦”一下全都围了过来。
“让开点让开点,挡我光了!”
沈遵伸手扒拉开头顶的两颗脑袋,低头审视那几页档案。
那是公安局注销的户籍档案,死者名叫孔语琪,死亡时还差两个月才满十五岁,死因是溺水。
死者的身份证照被谢警官尽可能地放到了最大,虽然因此而有些模糊,但照片上的女孩脸型小巧,五官精致,十分漂亮,确实和现在的女明星“闵靖”依稀有个六七分相似。
沈遵从文件堆里扒拉出了几张打印纸,是这些天他们搜集到的闵靖小时候登在杂志社的家庭合照。
“来,柳主任,帮忙看看这俩是不是一个人?”
沈遵认真地对比了两张照片上的两个女孩子的长相。
他瞅着两张照片确实挺像的,但因为一个化了妆而一个是素颜证件照,二者给人的感觉差别还是很大的,所以他觉得不太有把握,于是将它们都推给了旁边的柳弈,让对方帮忙掌掌眼。
柳弈看了照片之后,没有急着下结论,反而朝沈遵伸手:“麻烦给我一把尺子。”
“用颜面分析系统肯定比我这样量准得多……”
柳弈说着,熟练地测量起了双眼距、眼颞距、颞线和眉弓的宽度,并记下了两张照片的数据,然后换算成比例尺。
整个测量、记录和验算的过程花了大约五分钟,围观的一圈警官们个个屏息噤声,等待柳弈宣布结果。
“两张照片的骨点比例很接近……不敢说是同一个人,至少也该是孪生姐妹。”
最后,柳弈对照着自己算出来的那几组数据,说出了结论。
“这就行了!”
沈遵顿时双眼放光:“查!将这个叫孔语琪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楚!尤其是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3月5日,星期日,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在市局专案组的警官们铆足了劲儿的调查下,很快的,孔语琪的身世便被查了个水落石出。
她出生于199×年,按照户口本上的出生年月日来推算,她确实和被闵家夫妻收养的女孩儿生于同一年。
而这个名叫孔语琪的小姑娘有个非常不幸的原生家庭。
她的生父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的烂账,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一个人偷偷跑到外地躲债,自此一去便再也没回来过。
孔语琪的妈妈孔燕在丈夫离家出走后无力独自抚养孩子,于是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和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孔语琪的外公一起生活。
但孔燕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她生娃时才二十岁刚出头,人长得挺漂亮,却没怎么念过书,性格也十分懒惰。
孔燕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后,既不出门打工也不在家务农,靠啃老过日子,而且还有酗酒的恶习,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不帮忙做家务也不照顾老人女儿,因为日子过得太颓废,没少让邻居指指点点。
而在警官们匆忙间能找到的,当年孔家的邻居和远亲的模糊印象里,孔语琪也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小孩。
可能因为家庭原因,孔语琪从小就没人管教,自悲也自傲,脾气很大,一言不合就会跳起来跟人扭打在一起,打起架来完全就是一副不要命的狠劲儿,甚至有抄石头往别人脑壳上砸的记录。
所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附近的同龄人连男孩都害怕她,平常瞧着她肯定得绕道走。
当然因此她也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几乎不与邻居走动,学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管不动也管不过来,于是便放任她野蛮生长,没人知道她逃学逃课的时候跑到哪里去了。
终于,十六年前的8月19日,有个村民在自家果园附近的一个天然湖泊边上发现了一具背朝天浮在水里的女尸。
报警后,当地民警将尸体打捞了上来。
女尸已经在湖里泡得涨起来了,推测死了得有三天。
尽管遗体已经面目全非,但从发型、衣服、鞋子以及随身物件仍可以判断,那便是村里的小女霸王,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孔语琪无疑了。
当地警方当时按照程序调查了现场情况,认为是失足落水导致的溺亡。
接着他们又请死者的生母和已年逾七十的外公来认了尸,两人都未对女儿和外孙女的死因提出异议,甚至连解剖都不必送,直接把泡胀了的女孩拉到火葬场一把火烧成了灰,案子也就这么了结了。
“现在看来,死的根本就不是孔语琪,而是真正的闵靖才对吧!”
沈遵看到这里,基本上就明白了:
“那个冒牌货肯定是把她的姐妹约到了自己家里,然后想了什么借口让她的姐妹穿上自己的衣服鞋子,再把人骗到湖边给推了下去!”
柳弈点了点头。
事实上,溺水案在各类死亡案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尤其是在鑫海市这种水域又多又广,夏季时间很长又很炎热的地方,溺亡案能从年头一直到年尾终年不断,五到十月更是直接冲出一个高峰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