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汤家父子很小心。”
柳弈用优雅的动作迅速地吃着这一顿迟来的午餐,“而且莫平既然敢出现,想必已经改头换面有了合法的新身份……”
他微微蹙起眉:“……确实挺难找的。”
戚山雨几筷子扒拉完一碗炒面,“可他总要跟汤家父子联络吧?”
只要莫平跟汤文耀和汤俊明联系,不管是电话、信息、邮件还是面谈,他们总能抓到对方的踪迹。
现在就是警察跟汤家父子比拼耐心,等着他们什么时候露出破绽了。
“对了,说到这个,我觉得你们可能真的需要抓紧时间了。”
柳弈忽然想起刚才在车上收到的信息了。
他蹙起眉,“今天汤俊明询问管床医生,钟允儿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们想把人接回家里照顾。”
戚山雨闻言,深深地蹙起了眉。
柳弈可是拍到过那本被汤俊明划了重点的《护理学》的。
如果钟允儿真被汤家父子带回了家,那么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她简直是砧板上的鱼肉,毫无自保之力,她的丈夫能利用她的病情,让她死得再自然不过——不管是打鼻饲时故意将流质呛进她的呼吸道,还是让她的气管切开伤口感染,又或者搞出个肺炎、褥疮甚至是深静脉血栓,都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这样的“故意杀人”很难找到切实的证据,就算警方怀疑他们是有心为之,也无法做些什么。
戚山雨问柳弈:“医生那边怎么说?”
“医生说最好再观察几天。”
柳弈吃完了炒面,给自己盛了大半碗汤,“只是如果钟允儿的情况一直那样,没好转也没进展,伤口又愈合得差不多的话,市二那边也没理由不让家人把她带回家去,对吧?”
两人吃过午饭,戚山雨先送柳弈回法研所,然后赶在下午两点前准时返回市局。
可惜专案组今天仍然没什么进展,不管是便装盯梢汤文耀和汤俊明的警官,还是监控二人通讯情况的技术组,都暂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这一蹲守就又是两天过去了。
5月19日,星期四。
专案组的气氛愈发凝重。
未免打草惊蛇,警方无法直接找汤家父子问话——万一现在让二人察觉到警察已经盯上他们了,那么想都不用想,还藏在暗处的莫平立刻就会像落入水中的雨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更无从追查了。
不仅不能找汤家父子问话,专案组与他们接触时还要表现出对“受害人家属”的同情与愧疚,刻意放低姿态装孙子,慰问、道歉、承诺一个也不能少,务必要让对方觉得警方都是一群傻×,现在压根儿没怀疑到他俩头上。
这种没法主动出击,只能被动等待的感觉实在很令人心焦又憋屈。
“别急,这时候就是要和他们比耐心。”
今天的会议上,沈遵给手下一众刑警鼓劲儿,“他们这么着急要弄死钟允儿,一定有原因,我们只要盯紧了,等着他们露出破绽就行!”
沈遵的自信是有理由的。
毕竟警方在一开始怀疑的就是汤家父子,只是二人当时表现得清清白白,又抓不到动机,警方才将调查的重心转移到那个莫须有的“瞿从光”身上而已。
但现在汤文耀和汤俊明俩人的嫌疑已经大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了,就说明了二人很可能有着不得不立刻动手弄死钟允儿的迫切动机。
如果他们的推测没有错,汤家父子应该在短时间内就会有所行动。
只是……
想到这里,沈遵的神色忽而又凝重了起来。
钟允儿从受伤到现在已快满半个月了。
即便是胸口挨了一刀的重伤,也差不多该愈合了。
至于说因缺血造成的颅脑损伤,就不是外科的专业领域了。
而汤家父子的态度很明确,只要医生说一句“可以出院”,他们就要立刻将钟允儿领回家“护理”去了。
沈遵担心,他们要是再逮不住汤家父子的罪证,钟允儿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捡回的小命可就危险了……
沈遵沈大队长琢磨着要不要跟医生们通个气,让对方找个什么理由,再拖延一下钟允儿的出院日期。
但转念一想,他又担心医生们的演技不过关,一个不小心让汤家一老一少两只狐狸看出端倪,那他们这段时间的努力保不准可就全要泡汤了……
就在沈遵天人交战,搁那儿愁得眉头能夹死苍蝇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会议室的房门。
进来的是一个剪了一头利落短发的女警官。
“头儿。”
女警官看向沈遵,言简意赅:“刚才建行来通知,汤俊明预约了明天的大额取款,二十万。”
汤文耀的律所运营情况良好,汤家父子的经济状况也不紧张,汤俊明要拿出二十万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关键问题在于,他为什么忽然要提这二十万。
当然了,因为钟允儿在住院,光是药物和护理就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汤文耀近期账户上的流水支出很大,经常动辄就几千上万,但细究流向,都是医院缴费、雇佣护工之类合法合规的项目。
不过现在的电子支付已经很普及了,人们使用现金的机会越来越少,汤俊明忽然要提二十万现金,实在很让人怀疑这笔钱到底是要干什么用的。
专案组的警官们效率很高,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从汤文耀律所的同事那儿打听到了。
汤俊明好似自己就没想瞒人,在打电话到建行预约前,他就跟学姐细问过是个怎么样的流程。
在对方问他干嘛一下子取那么多钱时,汤俊明还一脸疲惫地回答允儿快要出院了,在这之前可能得“打点”一下,等她出院以后还想去附近的寺庙里捐个长明灯做场水陆道场什么的,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多少得备点现金云云。
理由很充分,但警方现在正怀疑他和他老爹呢,怎么可能轻飘飘地被这么几句解释说服?
“盯紧他!”
沈遵沈大队长果断给出了指示:“还有,让银行那边把那批现金的冠字号登记好了,给我们一份!”
5月20日,星期五。
傍晚六点二十五分。
“……那么,他取了钱,然后带回家去了?”
柳弈回到家,听戚山雨讲了今日的调查进展后,挑了挑眉:“他没干些什么吗?”
“嗯,确实如此。”
戚山雨回答,“汤俊明下午四点左右一个人开车去了预约好的建行支行,取了二十万现金,然后开车回家了,连医院都没去呢。”
汤俊明这段时间每日都到医院报道,做出一副爱妻如命的模样,只有他去取了现金的这天,是直接带着钱回家的。
戚山雨跟汤俊明打过照面,做不了近距离监视的任务,从滇越市回来以后,小戚警官反倒是组里难得比较闲的,闲得都能准时上下班了。
“哦对了,今天‘车展’那边把缝合线的分析结果给我了。”
柳弈口中的“车展”,是法研所十二楼的物证科。
物证科包括痕检中心和检验中心以及其他几个相关的小组别,还有一个与德意志生物技术公司合作的大型免疫组化实验室。
物证科有好几台高精尖仪器,有些甚至价值直逼八位数,放眼全国都是少见的高端配置,当真一点都不比宝马奔驰法拉利等跑车来得便宜,于是被冠以“车展”的别称。
物证科的头儿名叫袁岚,从前总是看处处都比他强那么一点儿的柳弈不顺眼。
柳弈也不是那种别人给他脸色他还不还击的老好人,于是二人总是互别苗头,开会时经常对拍桌子拍得砰砰直响,搞得整个法研所都知道本所两大科室的主任关系不佳。
不过人的缘分总是很神奇的。
机缘巧合之下,柳弈和袁岚渐渐熟络了起来,虽然现在见面了还会斗几句嘴,但实际上已是处得还挺不错的损友关系了。
前几天尸检的时候,柳弈从赵远航的遗体里取出了十多个没有吸收的缝线线结,滇越市的法医说在他们那儿做不了材质分析,要做得送到省会的外包实验室去,费时费力,没半个月绝壁出不了结果。
于是柳弈干脆把样本带回来,交给了“车展”的头儿袁岚。
袁岚接了柳弈的委托,当然不会耽搁,今天就把结果交给柳弈了。
“哦?”
戚山雨很好奇:“怎么样?”
“缝线是聚二恶烷酮的。”
柳弈简单地解释道:“正常情况下,聚二恶烷酮的吸收时间大约半年到一年左右,属于时间比较长的,一般用在缝合血管、腹壁,还有一些骨科手术上。”
他顿了顿:“显微镜下缝线的结构很完整,表面可见细胞吸附,不过还没开始溶解……袁岚说,约莫在人体内呆了一周到半个月吧。”
戚山雨点了点头,“所以我们的推测没错,赵远航摘肾不久就死了。”
柳弈补充道:“死于深静脉血栓引起的肺栓塞。”
既然赵远航的死因已然十分明确,那么现在就差揪出害死他的莫平了。
5月20日,星期六。
早上八点四十分。
本来今天戚山雨是可以在家休息的,但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戚山雨就匆匆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去了。
柳弈今天陪戚山雨早起,两人结伴出门晨跑了一小时,刚回家准备正经吃一顿早餐,就见戚山雨一副又要出门的样子,“是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嗯。”
戚山雨一边换鞋一边回答:“汤俊明回他爸的律所去了。”
“哦?”
柳弈也好奇了:“他不是在演他二十四孝好老公的人设么?怎么大周末的不去医院陪老婆,反而要回律所?”
“柳哥你说得对。”
戚山雨笑了,“所以我们也很好奇。”
正是因为好奇,才要去盯着。
不仅要盯着,还要盯紧了。
九点二十分,戚山雨在汤文耀律所大楼旁边的一间公寓里与蹲点的同事们碰了头。
汤文耀的律师事务所位置很好,在鑫海市新城区的一个核心商圈的一幢高档写字楼里,租了整整半层楼。
戚山雨先前去拜访过。
里面的装修简洁优雅,一看就是花了大力气请专业人士给设计过的,客户进去,光看这环境就会下意识留下“这家律所很专业很靠谱”的印象。
现在警察要暗中监视汤家父子的行动,律师事务所当然是不能放过的。
于是他们找了两栋可以清楚看到写字楼正门和侧门的酒店式公寓,各租了一个房间,每日从窗户处就可以盯梢到律所众人出入写字楼的情况,用望远镜还能从走廊的窗户里看到什么人去拜访过律所。
“小戚。”
林郁清比戚山雨早到一步,这会儿正扒拉着望远镜盯梢律所走廊的情况,看到搭档来了,朝他招招手。
戚山雨走到林郁清旁边,问:“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林郁清答:“汤文耀一个小时前回了律所,然后就再没出来过。”
他低声嘟哝:“难道真的是在加班?”
“如果只是加班倒也罢了。”
旁边一个中年警官端着杯咖啡过来了,“我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对劲。”
戚山雨和林郁清转头,一起看着他。
这位警官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实际上是位相当有经验的刑警,尤其擅长便衣侦查。
这段时间他一直负责事务所这边的盯梢工作,对汤家父子的观察自然比初次来这里的戚、林二人更深入,若是他说“不对劲”,那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令他感到怀疑的地方了。
林郁清连忙问他:“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中年警官回答:“他今天上班背了个双肩包。”
他说着,朝电脑一指:“喏,你们自己看录像吧。”
戚山雨和林郁清凑到电脑前,调出了一小时前的监控记录。
摄像头清楚地拍到了汤俊明从停车场出来,自正门走进写字楼的样子。
画面中的汤俊明侧身背对镜头,背后搭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两条背带都挂在他的右肩上,身体微微左斜,刷卡从员工通道进了大门。
中年警官在一旁提点道:“他平常可不背双肩包。”
确实,汤俊明除了在医院扮演情深好男人的时候会显得落拓又邋遢之外,平常可是很注重外表的。他上班时总是正装配公文包,一副风度翩翩的专业律师模样。
不过虽然小汤律师的包跟平常不一样了,但这不能证明他做过什么,也不能强迫他开包检查里面的内容。
戚山雨他们只能等着,看有没有人会在休息日特地去拜访汤俊明了。
然而很遗憾,他们三人等了又等,一直盯梢到中午也没等到进展。
中午十二点半,汤俊明背着他的双肩包离开律所,穿过走廊,进入电梯,几分钟后,就从正门出来了。
“嗨,人要走了!”
中年警官看着监视器,汤俊明的右侧肩膀上挂着那只双肩包,包里不知放了何物,外观很是鼓胀,跟他进门时没有区别。
警官无奈,只能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天又是白忙活,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啊!”
林郁清倒是还没想放弃。
他转头去问戚山雨:“要不然,我们跟上他的车看看?”
但戚山雨却既没回答,也没动弹。
他一直举着望远镜,盯着汤俊明的一举一动,直到汤俊明走进停车场,片刻后,又把自己的车开出来为止。
林郁清见戚山雨放下望远镜,又试探着问了一遍:“小戚?”
“我们等在这里。”
戚山雨却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林郁清:“啊?”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疑惑的上扬音。
连中年警官都惊讶地转头过来,表情也甚是不解。
戚山雨的回答却不容置疑。
“对,我们再等等。”
他顿了顿,语出惊人:
“或许……我们等的人,就要出现了。”
下午三点四十分,实习生贺雁荷给男朋友发了一条“我终于能走了!”的微信,狠狠地按下了Excel表格的保存键,然后关软件,发邮件,关电脑,一气呵成。
贺雁荷是光耀律所今年新招的实习生,才刚进律所工作没两个月,正是该努力表现,力争转正的时候。
但说实话,贺雁荷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间律所。
虽然老板汤文耀汤律师在业界名声甚佳,但贺雁荷总觉得他实际上是个挺可怕的人,有时候看人的眼神阴恻恻的,对他们这些实习生表面礼貌,实际上根本就只当成是用完就丢的消耗品,并没有真正的尊重,更别说老是动不动一个电话就得加班,连节假日都要随传随到了。
贺雁荷就是昨晚接到老板的电话,通知她今天要回律所帮忙做一份急用的Excel表格,对方甚至连问都没问她方不方便,直接就让她“务必准时”了。
“烦死了,汤扒皮!”
仗着这会儿整个律所就她一个,贺雁荷大声地抱怨道。
她站起身,本想收拾手袋准备走人,谁知刚一转头,就看到门口那辆手推车了。
“我艹!!”
贺雁荷简直要疯了。
她忙着整理表格,差点都忘了汤俊明交代过她,等会儿走人之前一定要记得把垃圾扔了!
本来他们这些实习生的工作不应该包括搞卫生丢垃圾的,平日写字楼也有保洁阿姨,他们只需要将垃圾送到每层楼的垃圾间里,自会有人定时定点清理干净。
然而保洁星期六日不上班,垃圾间也是锁了门的。
所以周末加班的时候,如果弄出什么垃圾,比如吃剩的餐盒或是喝完的饮料什么的,就需要他们本人带下楼去,丢到大楼后面的垃圾站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那多到要用小车推下去的垃圾,全都不是她的!
今早贺雁荷回来加班的时候,老板的宝贝儿子不知道怎么的也回律所了,把自己关到他爸的小办公室里,一直忙活到中午才出来。
和对汤文耀的坏印象不同,贺雁荷对汤俊明没意见,还因为钟允儿遇袭重伤的事对他有几分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谁也不愿意在假期里回来加班不说,还得替别人丢垃圾的!
事实上,汤俊明不知从哪儿整理出几袋子垃圾,全堆到小推车上,然后吩咐贺雁荷今天务必要拿到楼下垃圾站丢掉的时候,姑娘是很懵逼的。
汤俊明的态度极好,说自己急着赶去医院,已经要来不及了,所以想麻烦贺小姐帮个忙。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虽然客气,却由头到尾都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那一刻,贺雁荷打心底里觉得小汤律师真不愧是汤扒皮的亲儿子,支使人干活的派头简直就是复制黏贴的。